

“信聯”推出的目的,正是將央行征信系統未能覆蓋到的個人信用數據納入到一個國家級的基礎數據庫,實現行業信息共享。
數據,是每個公司通過真金白銀換來的核心財富,讓它們拿出來交換,無異于割肉。
南方周末記者 張玥 發自上海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陳曉君
2017年11月24日,據新浪財經報道,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第一屆常務理事會2017年第四次會議,審議并通過了互金協會參與發起設立個人征信機構的事項,完成了“信聯”建立程序上的重要一環。
“信聯”并非官方名稱,而是人們對這一全國個人信用信息平臺的簡稱,旨在將散落在市場中的個人信用信息統一在一個官方平臺內,由該領域的頭部機構聯合參股,共同組建。根據財新網報道,監管部門已決定2017年年底正式批籌“信聯”。
“2017年3、4月份,甚至2016年年底就有這個消息了。”一位征信業內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落地,其實這一年來都沒有更新的消息。各個公司應該都去談過了,有的可能還簽了協議。
中國目前的官方征信系統,是中國人民銀行金融信用信息基礎數據庫,即央行征信系統。截至2016年3月,其共收錄自然人信息8.9億,其中有征信記錄的自然人3.9億,占總人口數不到30%。
在互聯網金融領域,征信信息缺位的影響日益擴大,特別是在目前火熱的消費金融貸款中,“共債”(即一人在多家平臺借款)現象已經極為普遍。根據中智誠征信數據顯示,現金貸申請者共債比例超過80%,跨4家平臺以上借款的高風險者占比接近一半。
“共債”的產生,就是因為各家消費金融公司之間數據不透明,無法真實測量一個人的負債水平。為了降低社會風險,征信聯網變得迫在眉睫。“信聯”推出的目的,正是將央行征信系統未能覆蓋到的個人信用數據納入到一個國家級的基礎數據庫,實現行業信息共享。
目前,8家市場機構有望參股“信聯”,每家占股約8%。它們是芝麻信用、騰訊征信、深圳前海征信、鵬元征信、中誠信征信、中智誠征信、考拉征信、北京華道征信。
早在2015年1月5日,央行就發布《關于做好個人征信業務準備工作的通知》,正式要求上述這8家機構做試點,準備時間6個月。然而直到現在,個人征信牌照都未下發。
2017年4月,央行征信局局長萬存知解釋,“沒想到的是這8家機構實際開業準備的情況離市場需求、離監管要求差距那么大,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
它們的問題有三個方面:每家都想形成業務閉環,客觀上分割了市場的信息鏈;各自依托于某個企業或集團,不具備第三方征信的獨立性;在數據極為有限的情況下,各自進行不同形式的信用評分并對外使用,存在信息誤采誤用的問題。
萬存知說,全國工商登記中帶有征信字樣的企業就有50多萬家,其中1/3以上想辦個人征信,“如果我要發20萬張牌照,這最終可能成為笑話。”他說,“想獨資辦個人征信機構,我們說不行。假如說有很多有共同意向的機構聯合起來,共同申辦一個行不行?我們說這可以。”
可以看到,“信聯”正是符合這一標準的產物。
8家參股機構
關于“信聯”的成立,南方周末記者聯系了互聯網金融協會,但并無回音。接著,又逐一聯系了8家股東機構。
其中,北京華道征信和中智誠征信,數次電話不通,郵件、微博均無回復。鵬元征信聯系到了客服,但無進一步反饋。其余聯系到的5家機構,未能接受采訪,但提供了相關資料。
正如萬存知所說,多家機構在根據自身數據進行不同形式的信用評分,并對外使用。
比如人們熟知的芝麻信用分,考拉征信也有考拉信用分,而騰訊信用分也剛剛在廣州區域開放公測名額。
根據騰訊信用提供給南方周末記者的資料顯示,在廣州市的所有用戶,都可以通過“騰訊信用微信公眾號”查看自己的信用分,并享受現金借貸、消費分期、申請信用卡等信用金融服務,以及免押租玩具、手機延保免驗機等生活場景服務。騰訊信用分是基于用戶微信與QQ的互聯網歷史數據,通過“履約、安全、財富、消費、社交”這五個維度,綜合評估得出的。
另一方面,開展征信業務的這些公司所隸屬的集團或企業普遍也開展了自己的貸款業務。比如芝麻信用背后的“借唄”、“花唄”,騰訊信用背后的“微粒貸”,以及一些征信機構的App,打開后首頁全部是各種各樣的貸款產品。
“央行的意思是,你不能自己做裁判員又做運動員,我給你一個征信牌照,但你自己母公司是放貸的,這不行。征信應該是公共品,所以要求第三方征信機構的獨立性。”一位征信業內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但問題是,征信是不怎么賺錢的行業,甚至連成本都覆蓋不了,“如果不給大集團去做,誰愿意做呢?要么大家一起做,但這是理想狀態。”她說。
各筑高墻
“大家一起做”,在互聯網金融領域是很難實現的。數據,是每個公司通過真金白銀換來的核心財富,讓它們拿出來交換,無異于割肉。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了多家互聯網金融,特別是消費金融公司的業內人士,他們普遍反映,目前平臺之間幾乎沒有交換數據,因為沒有公司愿意把它拿出來。
張亦奇是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的前端審批主管,在互金行業多年。他說,沒有公司愿意交換自己貸后黑名單的原因有兩個:
其一,公司把黑名單拿出來共享或者買賣,都沒有什么好處,現在消費金融公司都不缺錢,不在乎賣數據的這點收入,他們都希望轉做科技金融平臺,自身數據的獨立性和稀缺性是很寶貴的。
其二,“我信不過我的競爭對手”,他說,比如我們兩家公司交換200萬份黑名單,但你把還款好的客戶當作黑名單換給我了,被我永久拉黑了,怎么辦?現在業內,有很多公司把白名單當黑名單換,坑害競爭對手。“何況,你覺得這些連高利貸都敢放的人,會相信別人嗎?顯然不會。”
在互聯網金融公司的貸款審核流程中,會搜集客戶的基礎信息,也會用其他機構的數據。在其他機構的數據中,用到最簡單的是芝麻信用分和黑名單。
芝麻信用分的使用有兩種,一個是上下限,比如400分以下的直接拒絕,高于700分的直接放款;在此之間的有評分卡,不同的分數區間可能對應不同的費率,比如600分的就比500分的費率低一些。
因為應用普遍,芝麻信用也有“民間版信聯”之稱。不過,在2017年11月21日,有現金貸平臺收到了芝麻信用關于終止服務的通知。螞蟻金服方面表示,正在暫停與費率超過法定保護利率、不當催收、未按協議履約等問題平臺的合作。
張亦奇說,6月1日以后,黑名單不允許賣,但可以提供服務,也就是說,第三方數據公司不能打包給你,告訴你里面有多少姓名和身份證號,但可以提供咨詢。比如你提供一個身份證號給第三方數據機構,對方會告訴你這個人是否在黑名單中。如果這個客戶“命中”了黑名單,直接拒絕;如果沒有,繼續做其他審核。
“嚴格來說,征信只是風控環節的一部分。”他說。大多數公司依靠的是綜合建模,即自己的數據和幾十家其他機構數據的綜合,最終輸出一個結果。很多第三方數據平臺也不只是提供數據,還提供聯合建模的定制化服務。
目前,對于其他機構的數據,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購買,市面上有上千家提供各類數據的公司。而數據交換,只能是交換黑名單,而且頂多存在于關系密切的平臺之間,比如雙方高管是同學關系之類。
上海資信的窘境
實際上,“信聯”并非“國家隊”針對網絡征信的第一次出手。
1999年,經央行批準,上海市進行個人征信試點——上海資信有限公司成立,開始從事個人征信與企業征信服務。它是央行征信中心的下屬公司。
2013年,由央行征信中心委托建設、上海資信開發的NFCS網絡金融征信系統正式上線,它主要收集全國的網絡借貸、小額貸款、消費金融、融資租賃等互聯網金融及非銀金融信用信息,向合作機構提供個人征信共享服務,并幫助網貸機構接入央行征信系統。它的作用正在于破解互聯網金融中個人征信的難題。
根據上海資信官網信息,截至2017年10月31日,NFCS系統累計簽約機構1091家,收錄自然人3731萬,其中有借貸記錄的自然人1576萬。10月的日均查詢請求17.7萬,平均查得率63.1%。
然而,根據財新網報道,這樣的查詢率是遠低于預期的,目前央行征信中心的個人信用報告,日查詢量大約是250萬次,而任何一個頭部的現金貸平臺,日申請量都達到五十萬筆,“這說明NFCS系統不好用。”
“上海資信業務做得真不好。”張亦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如果說它有亮點,就是它是央行的全資子公司。但它效率低、不靈活、業務決策非常慢、缺乏專門的建模人才。”
他所在的公司2014年就與上海資信建立了合作,NFCS剛建成的時候,有很多公司找上門去合作,但現在很多都不再愿意了。
針對日查詢量不高的問題,一位與上海資信有合作關系的業內人士說,現金貸業務是今年下半年火起來的,國家對此還沒有明確的監管,因此征信機構處理這部分信息的時候傾向保守和謹慎,而且目前沒有規定各家公司必須把數據報送給哪家機構,這種情況下,上海資信的積累和現在的行業業務量相比有一定差距。
他說,該系統對接入公司的要求也比較嚴格,比如必須有銀行資金托管、公司必須與借貸方有直接的合同關系等。在此基礎上,再對公司所有的業務情況進行細致審核。
南方周末記者看到上海資信微信公眾號的官方介紹,只有連續3個月向NFCS報送全量數據,并經檢測合格后的合作機構,才能獲得查詢權限。
他們采取的是“先報數后查詢”機制。上述業內人士說,上海資信這一系統的查詢次數,與公司的上報次數是掛鉤的,比如上報1次數據,可以查7次。查詢權限要與上報的業務量相匹配,也是目前該系統查詢次數不是太多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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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業內對上海資信數據更新慢的質疑,南方周末記者看到的官方說明是,央行征信系統和NFCS都具備了支持接入機構在借貸業務發生變化之日起次日報送數據的能力,即報數機構執行“T+1”的征信數據報送標準。“系統應該是可以支持快速更新的,關鍵是公司要愿意快速報上去。”上述人士說。
在他看來,目前這個行業的問題是國家對征信數據收集的法律規定比較欠缺,各家公司不愿分享數據,而是通過爬蟲機構去“爬”,用戶在客戶端授權之后,可以輕松查到其通訊記錄、個人信息,甚至央行征信信息,數據來得太容易,但并不規范。
“信聯”能做成嗎?
各家公司不愿共享數據,官方征信系統的便利性比不過“爬蟲”,那么,“信聯”來了以后就可以改變這一局面嗎?
張亦奇說,“明年這個時候能把這個機構運行起來,都算厲害了。”
他說,類似于跟上海資信的合作,如果不合作,也沒有強制措施。另外,消費金融領域的頭部平臺,幾乎背后都有國資背景。“我背后的國資跟央行是平級的,我不理它,它能把我怎么樣?”
對于能有這樣一個集中行業數據、征信信息共享的機構,他坦言,互聯網金融公司都是期待的,但從客觀事實來講,又是非常難的。
對于小公司來說,回傳數據沒有任何問題,因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共享之后可以拿到很多大公司的數據。但對于大公司來說,它希望保留自己數據的獨立性和稀缺性,做自己的大數據服務去賺錢,而且以大公司的建模能力、風控能力、獲取第三方數據的能力,其實不差這份共享的行業數據。
他說,“信聯”其實只能做到讓小公司和二線公司來共享數據,對于頭部公司,只能想辦法把他們拉攏過來一起做成一個協會的形式,這也許還可行。
與他所說的情況類似,在財新網的報道中,接近信聯籌備的知情人士說,目前信聯最主要和最直接的信息來源,是兩百多家網貸公司和八千多家縣域的小貸公司、消費金融公司等,八家籌備機構手中的數據并非信聯的數據集中目標所在。
一位接近8家籌備機構的業內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即便是占一點股份,但需要你出人、出錢,還出數據,一些參股公司是不愿意的。”即便最終下達命令,必須上交數據,這些數據按什么口徑交、會不會有所隱藏、會不會真假摻雜,都很難說。
從時間線索來看,中國由官方引導的征信體系建設,已經經歷了20年左右的探索。
1996年,央行在全國推行企業貸款證制度;1999年,個人征信在上海成立試點單位上海資信;2004年,央行建成全國集中統一的個人信用信息基礎數據庫;2013年,《征信業管理條例》正式實施;2015年,央行試點8家機構做個人征信業務,后于2017年公布試點單位未通過審核,繼而由互聯網金融協會發起設立全國性的個人征信機構,被市場暫時稱為“信聯”。
中國的征信建立過程,美國歷史上也同樣經歷過。
在美國,1960年末,征信公司多達兩千兩百多家,后來,個人征信市場經歷了并購潮,小規模、區域性的征信公司被淘汰,形成了以益博睿(Experian)、艾可菲(Equifax)、全聯(Union)三家為行業巨頭,其余兩百五十余家與它們緊密合作的整體格局。
2014年,益博睿年度個人信用報告量8.75億份,居世界首位。與中國目前情況類似,美國征信市場的成熟是由消費信貸的高速發展而催生的,信貸機構和個人消費者因為消費信貸對信息甄別產生了大量的需求。
在征信數據的采集上,美國信用局協會制定了專門用于個人征信機構的統一標準數據采集與報告格式Metro2,任何行業和單位必須使用統一、標準和開放的計算機數據,輸入標準格式,提供信息。
另一方面,信用分是重要的衡量工具。美國征信機構統一采用FICO信用評分法進行數據處理,確保機構間信用報告的可比性。通過大數據測算,FICO分數與違約率確實形成關聯:低于600分,貸款違約率可達到1:8,而大于800分,違約比率僅為1:1292。這樣的標準評分,可以大幅縮減貸款審批時間,提高數據處理效率。
當前,對于中國個人征信數據的采集范圍和標準并沒有明確規定,信用評級也缺少標準方法。也許,“信聯”的成立會是這一問題破局的關鍵。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張亦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