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曉華
獨立電影人多蘿塔·肯杰爾扎沃斯卡是波蘭少壯派女導演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是20世紀90年代最優(yōu)秀的女性作者導演之一。多蘿塔電影最明顯的特征,是對社會邊緣人群、弱勢群體的關注,她的鏡頭聚焦在女性和孩童的身上,細膩地刻畫出他們的孤獨、苦難和堅韌。作為相對弱勢的流浪兒童群體,他們觀看生活的視角和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就與有著美滿家庭、幸福童年的孩子大為不同,“家園”與幸福是他們所不擁有但又極度渴望的彼岸之物。
完成于2011年的《明天會更好》,講述3個在俄羅斯火車站流浪的小男孩,為了能找到一個更美好的明天,歷經艱險從俄羅斯偷偷越入波蘭,最終因無家可歸、無人接收而被遣返回國,雖夢破心傷但對未來仍抱有希望的故事。《我是》曾榮獲2006年柏林電影節(jié)的特別致意最佳影片獎項,影片講述被母親遺棄的小男孩不愿生活在備受欺凌的孤兒院而逃離,流浪漂泊在城市里,不停地去追尋“家園”和愛,又不斷被無情剝奪但從未放棄對自我堅守的故事?!逗蝤B》曾經獲得過1994年波蘭羅茲電影節(jié)最高獎、1995年波蘭電影評審團特別等獎項。影片講述一個9歲的孤獨少女出于對“愛”的渴求,“綁架”一個3歲的小女孩到天涯海角,卻在此過程中培養(yǎng)起了自己創(chuàng)造“愛”的能力,最終得以擺脫孤獨的故事。
這3部影片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家園”。電影的小主人公們都深陷在家園消失導致的孤獨里,為了擺脫孤獨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踏上旅途去尋覓家園,并且最終都沒有尋找到渴望的家園,而是無奈地在尋找的過程中構筑起了自己的精神家園??梢钥闯?,多蘿塔的兒童電影不是給孩子看的,而是給造成孩子們漂泊的生存狀態(tài)和孤獨的心理狀態(tài)的始作俑者——父母亦或其他成人觀看的,以期喚起他們邁起改善這種境況的步伐,用家的溫馨和父母之愛的無私來慰藉這些孤獨的孩子們。
一、 孤獨:缺失的家園
“家園”在海德格爾的觀念中“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有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1] 由此可以推斷出“家園”存在的兩個條件,一為“處所”,二為“在家”之感,而“在家”之感的獲得源于以父母為主導的家人所給予的依靠、陪伴。所以說一旦缺少任何一個條件,即為“家園”的缺失。多蘿塔的3部兒童電影都不同程度地展現了家園缺失背景下的孩子的種種癥候,在這些表象中他們體驗著共有的孤獨感。
《明天會更好》里的3個小男孩是徹頭徹尾的流浪兒,他們沒有一個可供長期棲身的處所,而是暫時借住在火車站。導演將主人公的生活場景設置在本身具有極大流動性的火車站,暗示了男孩們的居無定所和無家可歸。他們不僅沒有實體的家,而且沒有家人,孩子們的父母從頭至尾都沒有出現過,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只能通過在警局的電話那頭虛構一個父親的存在來祈禱警察能夠幫助他們不被遣返?!逗蝤B》的主人公雖然有固定的場所可以居住,但由于母親的缺席和母愛的不在場,空蕩的房間并不能給她帶來溫暖和安全,小女孩一個人在屋子里噩夢連連,這里的住所非但沒有成為庇護所反而成為加重女孩孤獨感和恐懼的幫兇。不同于《候鳥》中母親因忙碌而難以尋得,因勞累沒有心思照顧自己的孩子,《我是》里的男孩母親終日待在房子里無所事事,卻對前來尋求母親關懷的兒子冷漠相待,更因自己生活作風的不檢點而令小男孩遭受到了眾多難以忍受的侮辱。更為諷刺的是,這位所謂的“母親”用近乎發(fā)瘋的舉動在極度缺愛的兒子面前,傾吐自己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對“愛”的渴求,但很明顯,她的渴求只限于肉體上的滿足。家園的缺失令這些孩子在無處依靠和空寂飄零的境況下難免出現身份的焦慮和精神的迷失,他們的眼神中都有那個年紀不該有的憂郁,他們的微笑寥寥無幾,卻不約而同地有過痛徹心扉的哭泣,內心的孤獨和寂寥隨著淚水的噴涌而出躍然于屏幕之上。
值得注意的是,多蘿塔電影中的人物多以“無名化”的形象出現?!睹魈鞎谩分械?個男孩雖然有名字,但沒有姓氏。名字代表個人,姓氏則聯(lián)系著一個家庭、家族、民族乃至國家,姓氏的缺失也表明了片中孩子的無根命運?!逗蝤B》和《我是》中則根本沒有出現人物的姓名,《我是》中當男孩被問及自己的姓名時,他拒絕回答,其實是男孩在心里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認同危機,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這種現象并非因編劇和導演疏忽而遺漏,而是有意為之?!叭宋锉缓喕癁椤疅o名狀態(tài),其實質是以大眾整體為表現對象,試圖揭示大眾生命意識形態(tài)的許多本質特征。”[2]電影里主人公的無名化,意在說明他們的命運也是許多現實中孩子的命運,影片中反映的現象已經成為普遍的社會現象。多蘿塔意在由此折射出冷戰(zhàn)結束后的東歐國家,在面臨社會的劇烈轉型時,所暴露出來的對兒童關愛的極度匱乏的問題。
二、 向著希望出發(fā):尋覓家園
當家園缺失,人會自然而然生發(fā)出對家園的渴望,這種渴望會促使人們走上尋覓家園的道路,因為道路的前方意味著光明和希望。通常來說,尋覓家園的種種舉動可集中體現為對母親和母愛的追逐?!叭俗鳛樽匀恢樱悦撾x母體以后,就成為無家可歸的精神流浪兒,回歸家園,尋找母親——祖國·大地·故鄉(xiāng)——母親的形象,成為永恒的主題。”[3]《我是》中的小男孩曾兩次在不堪忍受孤獨時回到家找母親,然而結果卻更讓他陷入痛苦和無助。第一次他母親稱他為“小寶貝”,他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可下一秒就發(fā)現在母親身旁與她相擁而眠的陌生男子,帶著羞愧與失望,男孩迅速離開了。此后雖然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去,但常常在遠處用渴望的眼神觀望母親的舉動。第二次是他在準備遠走高飛時來跟母親告別,用緊緊懷抱的方式表達他對母親的不舍,卻遭到母親的無端責罵,認為正是他的到來耽誤了她與男人的約會,并表示再也不想見到他。小男孩的心碎了,他拿著童年的玩具踏出了那個只帶給他傷害的地方。《候鳥》里的女孩對著空蕩的房間、熟睡的母親、不停地呼喚“媽媽”,張開懷抱期待媽媽的愛撫,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試圖用干擾媽媽睡覺、乃至離家出走的方式,喚起母親對她的關注和關心,仍然無濟于事。
當尋覓母親而不得,這些孩子們也會轉向其他的途徑來繼續(xù)對于家園的尋覓行動,表現為通過與他人的類聚驅散孤獨,獲得溫暖、陪伴和理解?!段沂恰返男≈魅斯诒弧凹摇本苤T外的情況下,自己在廢棄的船艙里建造了一個棲身之所,他發(fā)現有一個愛喝酒的小女孩經常到這邊來,女孩雖然家庭美滿但因自己不甚出眾的相貌而遭到排斥,形成了深深的自卑心理,她的心靈同樣是孤獨的。就是這兩個被人群排斥的小伙伴,相互依偎在破舊的船艙里,給予彼此極度需要的愛,將外界的殘酷隔離在這個空間之外?!逗蝤B》里的少女在街道上苦苦尋求擺脫孤單的方法,她跑到同學的家找玩伴、向尋找女仆的老人自薦、和流浪狗說話、想要吸引一個外國人的關注,以上種種努力都因各式各樣的障礙而不得實現。直到她偶然瞥見了一個比她更小的女孩,她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綁架”。不像它看起來的那樣聳人聽聞,少女的這種行為在導演營造的唯美意境和極具象征意義的鏡頭下,透露出的是少女在尋找家園的道路上的全力以赴。
《明天會更好》中的母親毫無任何蹤跡可尋,所以3個孩子并不以尋找母親為目標,他們對家園的尋覓體現在:長途跋涉、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國境線,只為了有可以容納他們的家園所在的美好明天。
三、 無奈的堅強:精神家園的自我構筑
在對家園只身尋找的過程中,多蘿塔讓孩子們在不知不覺地完成了精神家園的自我構筑,他們擁有了自我的小世界,從而變得堅強,不容孤獨的再次侵蝕,由愛的渴求者成長為愛的播撒者,盡管這種成長是被迫的和無奈的?!睹魈鞎谩分械?個小男孩,在從俄羅斯穿越國境線到波蘭的途中,遇到的危險和障礙不計其數,他們在一次次想方設法解決問題和困難的歷練下,逐漸強大起來。盡管最終不得不被遣返回俄羅斯,其中一個男孩堅信上帝的存在,其實也是告訴他的伙伴們,找到美好明天的希望依然存在,難過的淚水也經由想起“像個紳士一樣”的承諾轉化成為自豪的笑容,以此完成精神家園的自我構筑?!逗蝤B》中的少女在和她所強制占有的小女孩在母女角色扮演的游戲中,學會了從渴望獲得愛到施予給他人愛,也在施予的過程中讓自己由人性轉變地更成熟,對勞累疲憊的媽媽有所體諒,精神上的家園在她的內心中得以成形。
然而,不同于自然成長狀態(tài)下孩子們的心智成熟,影片的主人公無一不是被迫地成長,他們成熟背后,連接著被拋棄和被忽略的事實。影片中處處可見成人元素對孩童世界的入侵和擠占,抽煙、飲酒、撒謊、觀看情侶親熱、一個人生存……“凡事各有其序,勉強的、過早成熟的兒童——是精神上的畸形兒。任何過早的成熟都不啻是對童貞的破壞。”[4]在原本無憂無慮的天真童年里,這些孩子們承受了不屬于他們年紀的成熟,他們的童年被過早剝奪。在多蘿塔的電影中,我們看到是成人對于兒童關愛的匱乏造成了孩子童年的消逝。此外,多蘿塔的家園主題電影一方面暴露出以無家可歸的孩童為典型表現的轉型期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也表達了她的一種期望:即使社會現狀無法一時改變,但愿每一個孤獨的孩子能夠在內心中構筑起一片精神家園,以稀釋過于濃重的苦難。但這份堅強,著實無奈到令人心酸。
參考文獻:
[1](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5.
[2]韓燕,王姝.無名大眾的生命意識形態(tài)透析[J].浙江大學學報,2006(6):187-189.
[3]彭放.也談“文化守城思潮”[N].文藝報,1996-5-10(3).
[4](蘇聯(lián))別林斯基.俄蘇作家論兒童文學[M].周忠和,編譯.鄭州:河南少年兒童出版社,19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