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3n3n
考古人的考古故事一塊彩陶片掀起學術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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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在微信朋友圈貼出了李濟先生的這一張照片,注明如下:
考古考研擬一題,看圖:李濟先生當年在殷墟發掘,他在看什么呢?
有幾位朋友看出來了,說李濟先生正在看一塊彩陶片,也有的說,在看鏡頭。
沒錯,是在看鏡頭,那會兒他一定也看雙手捧著的那塊彩陶片。由小圖看,他在看手中的物件,細看確為彩陶片。放大了圖片看,他卻是望著鏡頭,露出一絲狡黠。這動靜,這表情,這定格的一瞬,記下了一個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悠長的考古故事。
不過就是一塊輕小殘斷的陶片么,這塊彩陶片珍貴在何處,它為何能引起李濟先生這樣大的興致?這個話題說來話長。
我們知道,那時瑞典學者安特生在仰韶村發現彩陶已過去了8個年頭,李濟自己主持的發現不少彩陶的西陰村的發掘也不過是3年前的事,彩陶對于李濟而言應當沒有初見那樣的新鮮感了,就這小小的一片彩陶,又給他帶來了怎樣的驚喜呢?
首先要點明的是,這是考古中在殷墟發掘出的第一塊彩陶片。殷墟怎么會發現彩陶片,它是商代遺物嗎?如果不是,它又怎么會出現在殷墟?李濟的驚與喜,正是由這樣的層面表露出來的,對此他有許多話要說,所以在發掘結束不久他就寫成了一篇長文,專門探討了這片彩陶的來歷和意義。

李濟先生
這是1929年殷墟第三次發掘中的意外發現,這次發掘正是由剛擔任中研院史語所考古組長不久的李濟先生主持的,這個擔子對于那會兒33歲的他并不輕。從照片上看,那是寒冷的冬天,李濟穿著厚實的外衣,手上似乎還戴有露指的工作手套。其實這是他第二次主持殷墟的發掘,他主持的第一次發掘是1929年3月7日~5月10 日,發掘出土甲骨740 片,還有大量陶器、骨器、陶范、銅器和石器。當年10月7日~12日、11月15日~12月12日由李濟主持了殷墟第三次發掘,地點在小屯村北和西北岡兩處,共發現墓葬24座、灰坑11個,出土甲骨3012 片,著名的“大龜四版”、牛頭刻辭和鹿頭刻辭為這次發現的精品,出土了大量青銅器、石器、陶器、骨器等,唯一的一片彩陶就是在這次發現的。
李濟領導的發掘團在安陽的住所是在洹上村。當初袁世凱“回籍養疴”時,正隱居在安陽洹上村,袁氏遺產充公,發掘團正是住在袁世凱原來的宅子里。不過這第三次發掘進行得并不順利,中間出現一個多月的停頓,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有的情節說來會讓我們覺得非常詫異。

1928年從美國學成歸國的李濟

河南圖書館館長何日章

中研院院長蔡元培

中研院總干事楊杏佛
此前殷墟的第二次發掘成果頗豐,李濟和董作賓為了保護出土文物免遭破壞,把部分文物帶回了北京進行整理和研究。沒想到這觸怒了地方政府,河南省圖書館館長兼民族博物館館長何日章表現出極大不滿,他找茬請求河南省政府叫停李濟領導的殷墟發掘,將發掘工作交由河南博物館進行。

李濟(中背手者)與史語所安陽考古隊
殷墟的這一次考古被迫中斷。10月23日,為爭取當地支持,李濟請了一桌客,卻反遭其辱。他在給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的信中這樣寫道:“今日休息,卻受了一陣悶氣。因請的時候為正午,等到兩點半鐘才到。這位縣長是初次見面,卻把我們的事(安陽發掘糾紛之事),一句也沒說,只帶了五個馬弁,吃了一陣,揚揚而去?!眱商旌罄顫浴鞍碴柟ぷ鬟M行無術”為由,向中研院請辭考古組主任一職,院長蔡元培和總干事楊杏佛一再回電勸勉挽留。李濟回函楊杏佛說:“此次考古組頓遭橫逆,除引退外實無第二辦法,蒙蔡先生及兄與孟真兄多方努力,率使彼方有就范之意,濟自當遵命再行前往,以盡前功?!?1月23日,李濟在給董作賓的信中談及何日章對殷墟的破壞:“至于彼等挖法,實在可笑可恨之至。傳聞彼等已得之墓葬,皆為見頭挖頭,見腳挖腳,十有八九,均搗碎了。無記載、無照像、無方向,挖完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此等方法名之曰‘研究’。而省政府提倡之,此真中華民族之羞也?!?/p>
11月24日,傅斯年親赴開封,憑借學術界舊好四處疏通關系,還在當地登報申明:“史語所進行的殷墟發掘,旨在促進我國史學的發展,便利學人的研究。李、董二人帶回本所的一小部分古物,實為整理研究之用,絕無據之為己有的私念,一俟整理完畢,即與其他出土物一起陳列于首都和本地,以便學人參觀研究之用。”(傅斯年:《本所發掘安陽殷墟之經過》,《傅斯年全集》卷三)

1929年,安陽,李濟和董作賓在壓道車上

董作賓、李濟、傅斯年、梁思永1931年在安陽小屯考古時合影
李濟后來也有回憶:“傅先生親自到開封辦交涉,一待待了3個月,他常常指著自己的鼻子對我們說:你瞧,我為你們到安陽,我的鼻子都碰壞了!他對我們說這個笑話說了好些年。他為這個事情直接找到蔣介石,請蔣介石出一個條諭在安陽,才把這個問題解決。這件事情若不是傅先生辦,別人也辦不下來,而安陽的田野考古工作也就做不下去。”(《諤諤之士——名人筆下的傅斯年 傅斯年筆下的名人》)
事情鬧到委員長那里,這可不能算小事了。經過艱苦努力,問題雖然并沒有完全解決,但史語所的發掘終于恢復。說沒有完全解決,是在此期間何日章也在安陽組織挖掘,挖到的文物全部運到了開封。
后來在1931年殷墟進行第四次發掘,梁思永作為新成員參與其中。他的加入使殷墟發掘技術快速提升。梁思永后來主持了第10、11、12、14次殷墟發掘,大規模發掘確認了殷墟王陵的存在,對于殷墟考古做出了卓越貢獻。這些是后話,暫且不表。
我們還是來說這片彩陶。
這個對殷墟而言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發現,在岱峻先生的《李濟傳》中也有提及:“殷墟第三次發掘在被迫中斷三個星期后,于1929年10月至11月又復工了四個星期。收藤結大瓜,就在最后一天,發掘團挖到了‘大龜四版’,龜版上刻滿了殷商時代的貞卜文字,還意外地發現一片彩陶,李濟喜不能禁——后來竟被證明是小屯發掘前后近十年中唯一的一片。”
“喜不能禁”,這也許是他當時特意拍下那張照片的心境。不僅拍了照片,還繪了彩陶片線圖,很快寫出了一篇研究長文,這長文就刊登在李濟主編的《安陽發掘報告》第二期(1930年)里,題為《小屯與仰韶》。李濟在他的文章里作了這樣的描述:
“這期工作中不意的發現了一塊帶彩的陶片,發現地點又在未經翻動的地層,雜入大堆帶字甲骨中。本村工人之熟悉三十年來殷墟出土物件者,認為向未見著之陶片。陶片外凸,大約為盂口之一部,紅色胎,上部外敷白衣,彩施白衣上,一端黑色格子紋界以三直線,中線紅,兩邊線黑;一端為三套圈之一弧,內外黑,中紅。胎質極純,似經選擇;無輪紋,全為手作。試以此陶片與仰韶及其類似遺址所出之陶器比,下列諸點,均極一致:胎質,作法,色衣,彩紋,彩色?!?/p>
依李濟先生的描述和圖片觀察,這陶片應是一個陶缽的殘片,紅陶,細泥質胎體。白衣復彩,彩分黑紅二色,主體為黑彩,紅色只是黑色圖案之間的點綴。紋飾是網格間圓圈紋,沿器表呈四分式排列,器口繪寬帶紋,紋飾繪制不甚規整。

安陽出土的第一片彩陶

從報告圖片看,似乎是放倒置了,口沿向下。但由李濟先生觀察陶片的照片看,他是正持陶片,將口沿向上用雙手捧著。
除了特征描述,李濟先生還對彩陶片所屬的考古文化與時代作了推定,認為它屬于當時所知的仰韶文化。他還推斷“仰韶文化先于殷商文化”,“這次殷墟的工作可以確切的證明仰韶文化不得晚過歷史上的殷商,并且要早若干世紀。有些證據使我們相信這件陶器是殷商時代的一件古董,好像現代人玩的唐宋瓷器似的”。其實商周貴族都喜歡古董,后來的發掘證實,他們擁有的古物屬于史前的并不稀見,這樣的話題我們以后有機會再細說。
李濟還特別指出,“殷墟文化這代表于小屯者或者另有一個來源,仰韶與它的關系最多不過像那遠房的叔姪,輩份確差,年齡卻甚難確定”。正像陳星燦先生后來闡述的那樣,那塊彩陶片給了李濟重要的啟示,他認為仰韶文化要早于小屯若干世紀,兩者無一脈相承關系,有關系也最多不過像遠房叔侄的關系。李濟通過這片彩陶片的發現,用很大篇幅討論仰韶與域外彩陶的關系,他對安特生的“中國文化西來說”始終耿耿于懷。
這樣一塊小小的彩陶片,當時也驚動了歷史學者的神經。時任中研院史語所編輯員的徐中舒,與李濟年齡相當,因為彼此交好,所以他才得以搶先看到了這片彩陶。很快徐就寫成一篇《再論小屯與仰韶》,與李濟的上文相呼應。他在文中這樣寫道:李濟“攜著他的殷墟第三次發掘所得的重要物品,他很高興,雖然這次發掘中間發生種種阻梗不能如我們的預期的計劃進行,但所得的物品,在數量上及意義上,竟超過前兩次的發掘。當李先生開始清檢這重要的發現,我得最先的一件一件的見著,李先生并且特意地指出這次從殷墟層所得的著色陶片,他說:‘據小屯有經驗的工人說,挖掘三十年來,從未遇著這樣的陶片?!保ㄐ熘惺妫骸对僬撔⊥团c仰韶》,李濟主編《安陽發掘報告》第三期,1931年)
徐先生在《再論小屯與仰韶》一文中,根據傳統文獻中夏人之地望、生活習俗、文化特征、民族遷徙并結合當時的考古發現,特別是第三次殷墟發掘所獲之彩陶片,認為:“仰韶似為虞、夏民族遺址”,理由主要是“一、仰韶與小屯遺物之紋飾風格不同;二、仰韶文化分布的地區為史籍中夏民族曾經居住之地”。
徐先生不贊成安特生關于小屯與仰韶為一脈相承的文化,認為中國古代之文化實際上包括了“漢文化”和“胡文化”、“正統文化”和“異文化”。所謂“正統文化”或“漢文化”,大致相當于后世的儒家文化,就是“束發的笄,跪起的習慣,以及商周以來沿用的器物花紋”等;所謂“異文化”或“胡文化”,即與前者相異的文化,它們雖為中國文化的組成部分,但卻是非主流的、非正統的。徐先生從夏商民族的族源、活動地域以及遷徙之跡、生活習慣、風俗好尚等方面論證了“仰韶與小屯為兩種不同的、各自發展的文化”,小屯文化代表了“中國的正統文化”,與之相對的是以夏民族為代表的“異文化”或“胡文化”。

徐中舒

青年梁思永
在《再論小屯與仰韶》一文中,徐先生認為代表中國正統文化的殷民族起源于環渤海灣一帶,而以夏民族為代表的“胡文化”則大致以仰韶為中心,呈四向擴張之勢。指虞夏可擬為彩陶文化,太皞少皞可擬為黑陶文化。徐先生提出仰韶文化即夏文化,把仰韶文化納入中國文化。徐先生后來在《夏史初曙》《夏代的歷史與夏商之際夏民族的遷徙》等文章中已經對原來的觀點作了部分修正,認為“二里頭文化”才是夏文化。
《再論小屯與仰韶》的思路與部分結論,對后來的中國史學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在1930年代丁山先生《由三代都邑論其民族文化》、1940年代翦伯贊先生《諸夏的分布與鼎鬲文化》、1950年代徐旭生先生《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到1970年代鄒衡先生《夏商文化研究》等文章中都有反映。
1925年李濟應聘為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特約講師,徐中舒正巧在那時考入該院,成為第一屆學生,兩人有師生之誼。李濟因在研究院講學時間并不長,所指導的學生僅徐中舒和吳金鼎二人,這也是他很賞識的學生。李濟急于將那塊彩陶片拿給徐中舒觀察,也是對這學生的器重吧。

安陽西北岡第二次發掘,梁思永、梁思成合照

梁思永申領的中國第一份“采取古物執照”
1977年李濟先生在最后一部著作《安陽》中,又評價了徐中舒的小屯與仰韶研究,說雖是推論仰韶文化為夏文化的證據不足,但其“推測可能有助于解決中國古代史的一些其他問題”,指出考古與古史的結合研究很有必要。(陳力《徐中舒先生與夏文化研究》,臺灣中研院史語所七十周年紀念文集《新學術之路》,1998年)
小屯與仰韶的故事,遠沒有到終了的時候,因為另一位考古學者的出場,又演繹出了一些新的情節。這個人就是梁思永。
梁思永是梁啟超次子,1923年在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畢業后,赴美國入哈佛大學攻讀考古學和人類學的課程。梁思永在哈佛接受了考古學訓練,曾回國到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擔任助教,參加西陰村陶片的整理研究,寫成論文《山西西陰村史前遺址的新石器時代的陶器》。1928年9月梁思永回哈佛大學繼續深造,至1930年畢業,回國后參加中研院史語所考古組工作?;貒斈?,梁思永發掘了黑龍江昂昂溪遺址,次年他開始參加安陽小屯和后岡的發掘。
正是這一次發掘,梁思永第一次從地層學證據上明確了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兩者的先后順序及它們與商代文化之間的關系,這被稱為是中國近代考古史上一次劃時代的重大發現。梁思永從后岡的發掘中找到了龍山文化與仰韶文化具體的層位關系,進而確認了龍山文化早于小屯文化而晚于仰韶文化,肯定了位于黃河中下游這三種文化的時代順序,寫下《小屯、龍山與仰韶》和《后岡發掘小記》。
梁思永在《小屯、龍山與仰韶》中說到,自從安特生發現仰韶文化之后,它的時代和文化的關系始終未曾確定。李濟先生1929年秋季在小屯發現1塊帶彩陶片,這雖然給我們一個很清楚的暗示,但是證據的力量還是很薄弱。
“1931年春季我們在后岡工作,第一次得到小屯與龍山文化關系的線索。但還是不分明。同年秋季我們在第241、第243、第244和第283四坑挖得這三期文化先后次序的確然的證據。我們于是知道龍山文化的時代早于小屯,而仰韶文化又早于龍山。”
1931年,梁先生領導的團隊終于在安陽城西北、高樓莊北地,臨洹水南岸、西北區小屯附近的后岡,第一次得到了相關的不是很分明的線索,當年秋季他們挖掘發現了第241、243、244和248坑,這些坑的發掘發現使得這三期文化的先后次序得到確認。仰韶文化層中有明顯的上下兩層之分,但是兩層出土的遺物卻并無差別,都是粗陶鼎足較多。出土了帶紅彩的紅陶片,骨類有尖骨器,石器類只有石丸。這一層的遺物含有陶業剛發展時的特征,但是也已含有仰韶文化器物最大的特征:大口缽,高腳鼎和圈口瓶。
《小屯、龍山與仰韶》是一篇在中國考古史上具有相當地位的重要論文。梁思永先生根據殷墟文化、龍山文化和仰韶文化三種文化依次疊壓的現象,確認了安陽殷墟的“三疊層”。這個發現推動了他對龍山文化和殷商文化的研究進程,按照范毓周先生所說:“為確立中國文明的起源與形成是與中原地區文化發展具有密切關系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中國文明起源與形成問題研究的回顧與前瞻》,《史學月刊》2008年第1期)
在后來的半個多世紀中,考古工作者們在豫北和冀南又發現了不少史前彩陶遺址,命名了幾個考古學文化,反過來也為認識安陽出土的第一塊彩陶片提供了佐證。
一塊彩陶片,引出了這樣多的研究,它居然可以說明這樣多的道理,也許大家會覺得夸張了一些。其實類似的例子在考古中還可以舉出一個,那就是夏鼐先生1945年在甘肅寧定半山陽洼灣遺址的發現,他在一座齊家文化墓葬中發現了兩塊“仰韶文化”(后證實應當是馬家窯文化)彩陶片,在地層學上找到了齊家文化晚于仰韶文化的證據,糾正了安特生在甘肅關于新石器時代文化分期研究的重大失誤。

大司空文化陶器

大河村文化陶器
一塊破碎的彩陶片,在敏銳的考古學家眼里就是一件歷史瑰寶,它可以解決那么大的爭議與疑惑。從照片上李濟先生的那詭譎眼神里,我們也可以端詳出這塊彩陶片的價值。
最后要說到的是,這塊彩陶片的故事并沒有完,或者說對它的研究并沒有最后完成。其實這一片彩陶,風格上應當屬于后來發現的大司空類型文化,與鄭州附近發現的大河村文化晚期彩陶有些接近??墒撬菢拥木W格紋與三重圓圈紋組合紋飾,我們至今在這兩個文化中并沒有發現,即便是在晚期廟底溝文化中也沒有發現。在考古積累了大量彩陶資料的今日,它至今還依然保持著唯一性,難道它真會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發現么?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