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龔巨平
一生真偽究可知沐啟元之死與黔寧王遺記金牌
文 圖/龔巨平

公元1633年,大明崇禎六年,五月。去世已五年、久未安厝的黔國公沐啟元歸葬祖塋,送喪隊伍自南京沐王府出,浩浩蕩蕩向城南觀音山(即今將軍山)進發。走在隊伍最前面的紙扎開路神君“方相”,形制碩大,號稱“顯呆子”,引得南都婦人女子爭往聚寶門(即中華門)外觀看,竟致接踵摩肩、車騎不通,同伴相失、遺簪墜履者不可勝計。
300余年后,1974年,七月。當地農民在將軍山開荒種植,發現磚室墓一座。墓葬有并列二墓室,一室出土有數量眾多的金銀珠寶類遺物,精美異常,一室只有3件陶塑。發掘之時,附近殷巷公社的社員不顧炎夏酷熱,爭相往觀,一睹墓中珍寶芳容。通過對出土墓志的研究,墓主正為黔國公沐啟元。
沐啟元為明代開國功臣、朱元璋養子沐英的第十一世孫。沐英,字文英,安徽定遠人。幼年父母雙亡,被朱元璋收為義子,為創建大明王朝立下赫赫戰功。洪武元年(1368),復沐姓。洪武十年(1377),封西平侯。洪武十四年(1381),從傅友德軍攻取云南,后奉命留鎮滇中。朱元璋曾當面夸獎他說:“使我高枕無南顧之憂者,沐英也?!焙槲涠迥辏?392)六月十七日,沐英病逝,享年48歲。同年十月八日,沐英靈柩至南京,明太祖親制祭文遣官致祭,并追封為黔寧王,謚昭靖,命塑像祀于功臣廟,以王禮賜葬城南觀音山。

沐英墓志蓋及墓志拓片
沐英之后,長子沐春承襲西平侯爵位,卒,無子,弟沐晟承襲,后因功封黔國公,卒后追封定遠王。沐氏稱“黔國公”,自沐晟始。沐晟傳子沐斌,斌傳子琮,琮無子,以沐氏三房從兄沐瓚(沐英第三子沐昂之孫)之孫崑承襲,茲后歷紹勛、朝輔,朝輔子融、鞏相繼幼故,由弟朝弼繼爵,傳昌祚、睿,至啟元,啟元卒,傳子天波,明亡后輾轉抗清,最后死于緬甸。

沐氏家族主要世系傳承表標*號者為襲“黔國公”爵位標藍色者為在南京將軍山已發掘其墓葬標綠色者為在昆明王家營已發掘其墓葬

將軍山已發掘沐英家族重要成員墓葬分布示意
沐氏家族自沐英開始,至明亡共傳12代,先后受封有二王、九國公、一侯、一伯、一駙馬都尉、四都督。沐氏家族世代鎮守云南近300年,與明代相始終,對鞏固明廷西南邊防,發展云南地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有重大貢獻。
從沐英賜葬南京城南觀音山開始,沐氏歷代子孫多葬于此。期間,亦有葬于云南呈貢者,蓋因無子或子嗣年幼無力歸葬祖塋所致。200余年間,在城南觀音山形成一個龐大的、葬次有序的家族墓地。因沐氏以武功起家,一門俱公侯武將,以致明末以來,南京民間將觀音山稱為將軍山。
沐氏經沐英、沐晟兩代人的努力經營,由侯爵晉位公爵,開創了沐氏200余年不墜基業。繼位黔國公的沐斌在定邊伯沐昂的輔佐下,沐氏在云南的地位和威望更加牢固。自景泰元年(1450)沐斌去世至崇禎末年明亡,沐氏爵位的傳襲幾經波折,一方面消耗了沐氏自身的威權,同時也加深了與云南撫按等地方官員之間的矛盾。由于沐琮無子,沐崑以族孫身份到底是承襲西平侯爵還是黔國公爵時,曾引起朝廷激烈的爭辯。在沐朝弼被廢爵之后,沐昌祚、沐睿、沐啟元祖孫三代作為總鎮人選,執掌權反復,甚至出現兩鎮并建的局面。

沐昂墓志拓片

沐斌墓志拓片
萬歷三十六年(1608),云南武定酋阿克叛亂,攻打昆明,挾府印去。八月,神宗治云南失事諸臣罪,云南巡撫陳用賓、鎮守總兵官沐睿被解送至京問責,其他失事官員也被分別問罪,同時命前已告閑的黔國公沐昌祚暫行管攝云南鎮守事務,敕沐昌祚“務要優恤瘡痍,恪恭任事”,以待年幼的沐睿之子沐啟元成年,詔書還明文規定屆時沐啟元須經云南撫按官“請襲”,方得襲爵管事。
沐昌祚復出后,故伎重演,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三十八年(1610)、三十九年(1611)連續三年上疏稱病告休,請以沐啟元襲爵職。萬歷四十年(1612)十月,神宗批準沐昌祚的請求,以沐啟元為都督僉事充總兵官。沐啟元之請與神宗之準,并未遵照萬歷三十六年之旨,云南地方撫按官員認為自己的職權遭到蔑視,從一開始就強烈反對,在當時朝野引發了激烈的爭論。神宗為了維護明朝皇室及沐氏家族的長遠利益,不得已修正前詔,下令沐啟元仍舊鎮守云南,沐啟元待沐昌祚年老后,再經云南撫按官奏請襲替。
天啟三年(1623)正月,貴州、四川邊境的土司安邦彥、奢崇明等發動叛亂。巡按浙江御史傅宗龍建議由沐昌祚坐鎮昆明,并捐金十余萬以助軍餉,同時任命沐啟元為援黔副總兵官與其各當一面,共同援黔,如此則“滇安若泰山,而蜀賊可圖,黔省亦可保矣”。二月,熹宗下詔,命沐啟元充任援黔副總兵官,并鑄造援黔副總兵官關防。然而,沐昌祚在六月向朝廷陳疏稱沐啟元“性習乖傲,任用匪人,難稱軍旅之任”。兵部覆奏言“臣等不便調度,應行彼中撫按酌量,如其改過,即令遵守家訓,屏斥奸諛,聽祖調度。如果不堪,即一面收回成命,星馳奏繳。總之,封疆之事,將帥之才,惟灼見者為的確也”。熹宗依兵部所議而行。十二月,云南撫按閔洪學、羅汝元奏疏至,均言沐啟元“狂悖不法,不堪援黔之寄”。至此,熹宗下旨“沐啟元不諳事體,不許管兵,仍聽撫按官節制該鎮事務,還著沐昌祚協同撫按官料理,務安地方,不得違異”。
天啟四年(1624)十二月,沐昌祚去世,沐啟元奉詔代鎮云南。天啟五年(1625)三月,沐啟元正式襲黔國公爵,掛印充總兵官,鎮守云南等處地方,并奉命“和衷撫按,協力援黔,以報國恩”。
天啟七年(1627)三月,云南武尋之夷亂平。此次大戰,歷時三年,大小凡133戰,生擒賊首300余人,斬首4000余人,獲得大量器械、牛馬、戰俘,號為“滇南大捷”。熹宗論功行賞,加封沐啟元太子太保,賞銀幣等物。

沐啟元墓出土漁翁戲荷琥珀杯

沐啟元墓出土梅竹紋碧玉簪

沐啟元墓出土嵌寶石鑲玉金帶板
沐氏自明中期開始,與云南撫按之間即產生矛盾,至沐昌祚時更加尖銳,權位之爭更加激烈。從沐氏最初以鎮守總兵官之權并兼云南軍政,與云南諸司之間若上下主仆之關系,到中后期沐氏權力之襲替,須由云南撫按官先行堪奏,可以看出沐氏在明代后期權力職掌漸趨削弱,已成強弩之末。
沐啟元生性“悍悖無忌暴橫”,在鎮期間,亦屢與云南撫按構難。時巡按云南御史余瑊多次與沐啟元進行交鋒,互相攻訐,沐啟元盛怒之下欲殺之。沐啟元后來欲舉兵反,其母宋太夫人知其謀,大驚曰:“吾家累世忠貞,原無失德,豈因此子敗祖宗臣節乎?”于是以毒酒讓沐啟元飲,沐啟元中夜藥發,暴死。按,與沐氏聯姻者亦勛戚閥閱之家,如此識大體、辨是非、深明大義的宋太夫人當為西寧侯宋氏之女孫。沐啟元暴斃,對于沐氏家族、云南地方誠可謂“禍胎自消”。崇禎元年(1628)八月,廣東道御史顧其國就建言朝廷褫奪沐啟元爵秩,革其祭葬;崇禎四年(1631)九月崇禎皇帝以御史余瑊與沐啟元訐奏失體為由,降秩二級調用。
沙定洲之亂 沙定洲為云南南包河口人,王弄土司沙源之子,后繼承王弄土司之職。阿迷州土司之妻萬氏改嫁沙定洲后,兩土司合而為一,勢力大增。隆武元年(1645)十二月初一,沙定洲親率士卒攻入黔國公府,同時分派部眾占領省城各門。沐天波來不及組織有效抵抗,帶著官印、世襲鐵券等物逃到楚雄,其母親和妻子逃入尼庵自盡。沙定洲攻楚雄不下,被迫退回阿迷。永歷元年(1647)二月,沐天波在大西農民軍孫可望招引下,回到昆明。永歷二年(1648)四月初,孫可望令李定國取沙定洲,在阿迷相持數月后,李定國率兵圍營,環以木柵,斷絕水源,幾天后沙定洲率眾出降。八月,李定國將沙定洲等數百人解回昆明處死,沙定洲之亂至此平息。
沐啟元卒后,其子沐天波襲爵位。崇禎五年(1632)三月,崇禎帝從沐天波之請,予黔國公沐啟元祭十六壇并許其造墳,歸葬南京城南觀音山祖塋。其時元配陳氏尚在世,至沙定洲賊變(1645)自焚而死。而此時北京明王朝已經滅亡,南京為南明弘光政權所據,云、貴、川等地亦有農民起義軍活動,除路途遙遠外,沐天波自身已無力也無法歸葬其母于南京祖塋,哪怕是將簡單的衣冠葬于沐啟元墓也無一丁點的可能。沐氏家族襲黔國公爵位者,墓葬后室的多寡與妻室多少有關,但無一例外地合葬于同一墓中。陳氏未葬入沐啟元墓右室,正是由沐氏家族受沙定洲洗劫、陳氏自焚而死、沐天波外逃這一特殊的歷史所造成。沐啟元是二百余年黔國世家最后一個葬入南京城南觀音山祖塋的黔國公,之后此沐氏祖塋再未葬入沐氏族人,累世簪纓、風云200余載的的沐氏家族與風雨如晦、大廈將傾的大明王朝一樣,即將步入覆亡的歷史征途。

沐啟元母宋太夫人為維護沐氏日漸式微的家族權力和整體利益,為保全沐氏累世忠貞之名,用毒酒鴆死沐啟元,非有重大決斷力者不能為之,史贊她“為國割愛”,賢于文伯之母遠矣。一邊是國家大義、祖宗令名,一邊是愛子性命,當宋太夫人做出這一重大決斷時,其錐心之痛可想而知。大概是為了減輕內心的痛楚,當崇禎帝準予沐啟元祭葬時,沐氏族人即以厚禮安葬沐啟元,將其生前使用之物,諸如金、銀、玉、琉璃、瑪瑙、水晶、霞帔、珊瑚、銅、瓷等不同質地的器物多達180余件葬入墓中,厚葬正是沐氏家族內心親情的體現。
尤可值得留意的是一塊“黔寧王遺記金牌”,借之或可明了沐氏家族彼時之心境。金牌牌身圓形,直徑13厘米,上部花葉形邊刻有葉脈紋,頂部有一圓形穿孔以便系繩。牌身正面中間刻“黔寧王遺記”五個空心大字;右邊刻“此牌須用”,左邊刻“印緩帶之”各四個字,字體略小。牌背面刻字五行,為“凡我子孫,務要盡忠報國,事上必勤慎小心,處同僚謙和為本,特諭,慎之戒之”。 所謂“黔寧王遺記”,即沐英為后世子孫留下的傳家祖訓。我以為,這件器物當特為沐啟元陪葬而制作。前引天啟三年(1623)兵部給朝廷的覆奏言“臣等不便調度,應行彼中撫按酌量,如其改過,即令遵守家訓,屏斥奸諛,聽祖調度”,所謂遵守家訓,當為此金牌所銘“黔寧王遺記”。沐氏將此遺訓刻制銘牌葬于墓中,一者希望沐啟元在另一個世界中能謹遵祖訓,繩其祖武,盡忠報國,不生叛逆之心;一者告誡后世子孫能以之為戒,盡忠朝廷,報效國恩。
死者長已矣。當最后一代黔國公沐天波于大明舉步維艱之際,跋涉從亡,顛沛異域,事永歷帝不虧臣節,勤慎小心,誠可謂時窮節乃現,板蕩識忠臣;沐天波之子沐忠顯、沐忠亮等亦以不屈死,沐氏女眷亦能全節,自焚而亡,一門忠烈,無愧于“黔寧王遺記”矣。
(作者為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