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致卡夫卡

◆◇楊北城

布拉格，致卡夫卡

◆◇楊北城

布拉格，城堡時光

布拉格，也有行色匆匆的人

你從一個建筑拐角，側(cè)過身

仰看另一個建筑變幻的穹頂

羅馬式、哥特式、巴羅克式

文藝復(fù)興式的非凡想象

在伏爾塔瓦河兩岸，打開一本

建筑教科書，你用漢語低呼

百塔之城，百塔之城

你來不及厭倦，又被另一座城堡

驚魂失色，而危險就是愛情

這人世間最美的圍困

下午強(qiáng)烈的光線始終在屋面上

刷著磚紅色、藍(lán)灰色的漆器

而有一道光，不停地追隨著你

在布拉格小石塊鋪就的街巷里

被少女的雙肩搖晃著，昏昏欲睡

好像整個歐洲的閑適都交給了你

安享這無用，緩慢，免稅的時光

布拉格，瓦茨拉夫廣場

凌晨五點(diǎn)，瓦茨拉夫廣場空無一人

下了一夜的雨，四周看上去很干凈

地面上被反復(fù)沖刷的石塊

早已沒有了鋒利的棱角，和采石場的狂躁

寂靜，再一次籠罩著布拉格

路燈像幾只在暗處睜大的眼睛

死死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固執(zhí)地，無所畏懼地，走向它的中心

想找一個制高點(diǎn)站上去，目光如炬

黑壓壓的影子從四面八方向我涌來

我用力向空中揮了揮手，又向下壓了壓

雨聲驟然停息，我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老市政大廳上幾只鴿子，驚飛了起來

我想喊出聲來，天就快亮了

秋天過盡，我要和人民一起

熬過這個冬天，即使布拉格的春天

還會有更大的雷聲，遮蔽我的吶喊

布拉格的月亮

到達(dá)布拉格的第一個晚上

我忽然想起，今天應(yīng)該是中秋了

就抬頭望了望天空

周圍的人，抬頭望了望我

陌生的天空，好像也沒什么特別

煙火味淡一些，看月亮的人少一些

旅行的人們，都在看城堡的屋頂

他們在等路燈亮起的剎那

擁抱身邊幸福的人

我不是思故鄉(xiāng)而望月的

詩人的故鄉(xiāng)，總在其他地方

何況虛無，不在人間的月了

我只是抬頭看了看天空

仰身向上，總讓人呼吸舒暢

像看一幅掛在中堂，闔家的照片

妻女手扶桂樹，兒子攆著玉兔

我坐在他們中間，很久不讀詩書

過甜的月餅，我已經(jīng)不吃了

但家釀的米酒還是要喝的

至于兒時愛吃的柚子、花生

布拉格的市場上，沒有這些東西

遠(yuǎn)在北京的家，望一望也就罷了

其實(shí)隔著幾千公里，我什么也看不見

就看見月亮下的布拉格

像孩子小時候，總也玩不厭的魔方

布拉格，克魯姆洛夫小鎮(zhèn)

無法排遣，安頓的旅愁

所幸落腳在克魯姆洛夫

歷數(shù)眾多秋日的收成

也抵不過眼前短暫的光景

忘途伏爾塔瓦河上游

金光沐洗屋頂，石頭釘住道路

人們樂業(yè)，圍著城堡安居

天堂鋪開了人世的幻影

你渴念過世外的片刻享用

如你所愿，旅途給你一片舊居

你就把逝去的事物，都叫落葉

把可以安歇的地方，都叫做故土

你注目一對新人披著夕陽

走進(jìn)了小鎮(zhèn)的廣場教堂

當(dāng)他們牽手出來的時候

已然約定，要遵照神諭繁衍小鎮(zhèn)

異國的蟲鳴難消永夜

我無用的詩歌，又怎能返鄉(xiāng)

布拉格，圣維特大教堂

我對萬物心存敬意，以至不敢靠近

我對人世滿懷悲憫，因而一再俯身

它骨肋式的尖頂，螺旋拔向天庭

交錯的橫梁、飛拱、敘事的浮雕

為天堂之下的布拉格加冕

光從向上的玫瑰窗來

你要屏息凝神，才能安享這道光

主啊，你從云端看著我歡喜

我要內(nèi)心端正，才能捧住這滴血

當(dāng)教堂的鐘聲，在午后四點(diǎn)敲響

從天而降的鴿子，信步廣場

她使我相信，天使的美德和召喚

即使苦難的日子，也從未把我拋棄

九把鑰匙，曾打開罪惡，權(quán)柄的密室

如今，都被仁慈的天父承受

當(dāng)我離開的時候，太陽斜過城堡

圣維特大教堂的天空，并不湛藍(lán)

但也不灰暗，似乎波希米亞的苦難

在這里，從未真正發(fā)生

布拉格，卡夫卡墓地

你在布拉格，有自己的住所

我探訪過你的幾處故居

因?yàn)橄掠辏饩€有些昏暗

墻角的濕氣里，咳嗽還在震顫

你從鏡框后面，望著這些不速之客

雖然一再打攪你，翻動你的筆記

但你早已原諒，實(shí)際上

你甚至寬恕了你的敵人

在最后幾天，你差點(diǎn)就寬恕了自己

你從父親那里獲得的，夠多了

所以你一生都在懺悔和感恩

你從小就體弱多病，膽怯善變

你的饑餓，只在書桌上張著嘴

在瓦茨拉夫廣場周邊的酒館里

至今，還有為你書寫箴言保留的座位

在你最后的一個住處

靜謐高過了四周的樹冠，愛情例外

樹葉落在墓基上，碑文發(fā)出轟響

一只寒鴨撲啦啦飛過了柵欄

我來到這里，不代表我悲傷

就像你長眠于此，并不代表你已死去

布拉格，伏爾塔瓦河

我長久注視著白天鵝的頸窩

目光移開又回來，她們靜止的倒影

尾翼剪碎波光，落向人世

如失重的水晶，游弋，叮當(dāng)

水草醒來，風(fēng)鈴?fù)Ｔ诎肟?/p>

國家的敲鐘人，已走下鐘樓

他就隱身在我們中間

一個水手模樣的波西米亞人

又像中世紀(jì)的騎士，在河道上

護(hù)衛(wèi)著手持鮮花，和相機(jī)的人們

當(dāng)水位提升到天鵝的腹部

閘門緩緩關(guān)上，兩岸的房舍敞開

天鵝引項(xiàng)，交錯而過的歡鳴

被查理大橋上的行人同時放大

夕陽中的古堡，越走近，越神秘

在伏爾塔瓦河的下游

你要試著把自己掏空，變得虛無

才能站在搖晃的水面上，和天鵝約會

你要在無用的光陰中消磨盡自己

才能證明，你曾經(jīng)來過此地

布拉格，致卡夫卡

一九一六年，九月

我們在瓦茨拉夫大街

一個拐角處，險些碰上

他迎面向我走來

帽檐壓得很低

午后的布拉格下著雨

他手里的黑布傘沒有打開

兩根黑鐵的傘骨，已經(jīng)折斷

這讓他的外衣有些潮濕

穿過瓦茨拉夫廣場

他摘下了饑餓的面具

他曾對世人，表演過這項(xiàng)技藝

人們圍著他逆時針轉(zhuǎn)動

那時他的困境

也困擾了半個歐洲

小石塊鋪砌的臺階上

冷漠，和尖銳的口哨

一再刺痛他的肺

寒鴨飛過開闊的伏爾塔瓦河

落在了對岸的草叢里

那天，我像一只甲殼蟲

趴在圣維特教堂的鐘樓上

始終不敢出聲

“一個饑餓藝術(shù)家

即使活在今天，仍將死于肺病”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