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雨
詩 七 首
◆◇鄭成雨
金沙江在時間的脊梁上奔走
像母親的針線穿過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雪粒的白,照耀蒼茫
從混沌走向混沌
時間的磅礴在一條大江中不可阻擋
萬物的卑微在另一條江河上隨波逐流
江心石,試圖改變河水流動的方式
和它內部的聲音
江濤一聲一聲高起來,又迅速被摁下去
悲哭和狂歡,是時光留在巖壁中的波瀾。
再蓬勃的澎湃,都將萎蔫成遼闊的寂寞
一朵浪花盛開了,另一朵浪花凋謝了
洪荒之上,眾生輪回。每一朵浪花都是過客
輕輕,濺出時間之外
劇情不斷重演,后來人都是替身。
從時間里剔出骨頭
從骨頭里剔出歡愉和痛
把雨點丟進漢字里用血飼養
把風聲裝訂成冊
把狼藉的腳印串起來風干
酒杯與酒瓶滴血相認,相擁而泣
村口那棵香樟樹依舊在
只是也老了一些。
海照樣在遠處喧騰。
有人在深夜歸來了
犬吠把木門打開,門后等你的人
去了很遠的地方。
讓夜晚敞開接納的懷抱
讓白云交出它浪跡的天涯
疼痛,是燈光舌苔很厚的舌頭
伸到一片蔫巴巴的葉子上
(以上選自《關東詩人》2016年秋季號)
1
向左轉,向右轉
一百年時間在青磚上鋪出
彎彎的小徑。幾個情緒斑駁的門洞
帶我們走進歷史的后院
時間有些霉味,情節依然蒼翠
石井欄長滿故事。在一個個句子里
我細細辨認——
何首烏、木蓮、斑蝥、蟋蟀、覆盆子……
這些我身體里的動詞,和蟲鳴的碎片
撒滿了一地。草叢剛停止它的鼾聲
沒有赤練蛇叫我的名字
長媽媽在一顆石頭里講故事,山海經
長滿了青苔。沒想到的是
皂莢樹這個詞,長這么高大了……
這個上午,我們的腳步踏響陽光的氤氳
閏土的海潮聲在遙遠的地方把一枚月亮拍圓
2
西瓜地里,看瓜的少年舉著胡叉
孔乙己的咸亨酒店
黃酒在壇子里醉死
粉板上的爛賬被時間鎖死。
門前的磚縫,他不慎遺落的茴香豆
長出幾棵很有文化的小草……
小小烏篷船,載不動陽光的灰燼
卻載得動一個
形而上的中國,形而上的紹興
大街上,人流在一撇一字胡須里穿梭
那些面孔,那些背影
我熟悉到隨便叫出他們的名字——
楊二嫂、祥林嫂、阿Q、六一公公……
親切到疼痛
陽光在喃喃自語
他們就在我們卑微的影子里
我無法抑止再次看到你——
當閉上眼睛,你張開的手臂
就把天空拉得很低
當晚霞的哈達搭在你肩上
狼毒花把它紫色的安詳鋪滿山岡
五月的黃昏掏出了謙卑
經幡獵獵而動,把它裁成兩截
一截留給了靜穆,一截交給了曠遠
空氣中飄滿了經文。眾生沉默
晚風的梵音擦過你的唇邊
瑪尼堆的指尖指認了前世今生的路
你扯一把白云,擦亮了光——
其實生命,不過是一場佛光照耀的因果
無字的經文中
寫滿契約的赤誠——
“我等著你,青稞妹妹
我等著你九月成熟的時刻——”
佛祖威嚴肅穆
蓮花上的菩薩,慈悲為懷
笑聲從大雄寶殿漫出來
落在三炷香上
陽光下,寺內香火繚繞
合一個十,默念升官發財
鞠一個躬,愿嫁得有錢郎君
墻頭上,一枝蘆葦在微風中左顧右盼
對著眾人的目光,面無愧色
像青燈無法讓僧尼清心寡欲
木魚聲,也無法讓纖塵落定。
山門上,一隊螞蟻在門檻上橫行
渺小生靈
不知佛法無邊
洗心亭苔痕斑駁
滌塵石紅漆剝落
凈土寺,凈土寺
菩提尚未開花
聲聲佛號,卻是年代久遠
當我把一張紙鋪開,我再次聽見月光
明凈而邈遠的歌聲。這樣的夜晚
多么適合一人靜坐
或獨行。草尖上的點點晶瑩
一路展開銀亮的夢想。
草根下蟲子的鼻息,纖細、勻稱
比水還軟。這些卑微的事物
在月亮之下,一塵不染
我將再次穿過草地,登上高高的堤岸
下面是遼闊而平靜的海灣。
鋪開一張紙,我試圖寫下
夜的和睦安寧。寫下紅樹林披著夢幻的白。
寫下白鷺安詳的睡眠——它們白天的飛翔啊
健美而雄奇——當身邊有情侶在忘情地擁吻
所有的事物都在瞬間變得美妙無比
當我把腳步放得輕一些,再輕一些
我就是海上那盞
終于獲得了自由和寧靜的漁火
(以上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