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提高了審計報告信息含量嗎？

張 呈

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提高了審計報告信息含量嗎？

張 呈

審計報告信息含量是審計研究的重要領域。近年來，各國實施審計報告改革，要求增加披露關鍵審計事項，為研究審計報告信息含量提供了新的視角。本文首先對關鍵審計事項信息含量的現有文獻進行綜述，然后分析未來可能的研究方向。

關鍵審計事項 審計報告 信息含量

一、引言

2013年6月，英國財務報告理事會發布修訂的審計準則，率先進行審計報告改革；隨后，歐盟委員會、國際審計與鑒證準則理事會（IAASB）、美國公眾公司會計監督委員會（PCAOB）、我國財政部相繼出臺政策，改進現行審計報告模式，其核心變化是要求增加關鍵審計事項。

所謂關鍵審計事項，各國（組織）的規定略有不同。IAASB指出，關鍵審計事項（Key Audit Matters）是從與治理層溝通的事項中挑選出來的，當期財務報表審計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事項。PCAOB規定的關鍵審計事項（Critical Audit Matters）指審計過程中注冊會計師已經或根據準則要求應當與審計委員會溝通的事項，且這些事項：（1）與財務報表重要的賬戶或披露有關；（2）涉及具有挑戰性、主觀的或復雜的審計師判斷。英國與歐盟則要求披露對總體審計策略、審計資源分配、指導項目組工作方向產生最大影響的重大錯報風險。我國對關鍵審計事項的規定與IAASB相同。盡管對于關鍵審計事項的界定存在差異，但大多數國家（組織）要求審計師在描述關鍵審計事項的同時，披露審計應對措施，旨在提高審計過程透明度和審計報告信息含量。

審計報告信息含量，是指審計報告是否向使用者提供了增量信息，進而影響其決策。如果審計報告披露之后，使用者改變決策，通常認為它具有信息含量。反之，則認為審計報告不具有信息含量。值得說明的是，即使審計報告提供了增量的信息，使用者也并不一定會改變決策，例如，審計報告信息支持其現行決策，不改變決策就是最好的決策。但是如果使用者改變決策，則一定表明審計報告提供了增量的決策有用信息。由于前者不容易區分，到底是審計報告未提供決策有用的信息，還是使用者獲得新信息后不打算改變最初的決策，因而，已有關于審計報告信息含量的研究都集中于，檢驗審計報告披露是否改變了使用者決策。

那么，披露關鍵審計事項相關信息是否提高了審計報告信息含量？近年來，國內外學者開始針對這一話題進行探討，本文在綜述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分析未來可能的研究方向。

二、關鍵審計事項信息含量的研究綜述

現有文獻針對關鍵審計事項信息含量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從關鍵審計事項直接影響決策的角度，探討關鍵審計事項信息是否影響、如何影響使用者決策；二是從關鍵審計事項信息間接影響決策的角度，檢驗改進的審計報告模式是否影響使用者感知的審計師獨立性、法律責任等，進而間接影響其決策。

（一）關鍵審計事項信息直接影響決策的角度

部分學者從審計報告模式變更、內容擴展以及語言表述等方面進行探討，認為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提供了更多決策有用的信息（張瓊，2012；沈穎玲，2013；張革，2014；唐建華，2015；蔣品洪，2016；闞京華，2017；王惠，2017等）。首先，高質量的財務信息與非財務信息是使用者決策成功的關鍵，但現行標準審計報告承載的信息有限、報告內容過于狹窄（IAASB，2015）。溝通關鍵審計事項，披露財務報告重大錯報風險的關鍵領域，是從審計報告供給側實施的改革，有助于實現注冊會計師與使用者的信息共享（張瓊，2012），增進使用者對審計工作過程、管理層重大判斷和估計的理解，從而降低信息差距（張革，2014；唐建華，2015；蔣品洪，2016）。其次，從語言表述來看，關鍵審計事項段是針對被審計單位具體情況的個性化披露，而不是使用標準、通用的套話（唐建華，2015；王惠，2017），提升了審計報告的價值相關性和決策有用性。此外，新審計報告準則要求審計師用更加明確、清晰的語言表述關鍵審計事項（沈穎玲，2013；闞京華，2017），相比以往簡單模糊的描述，改進的審計報告能夠更好地滿足使用者的信息需求。

但是，管理層是否愿意溝通關鍵審計事項，特別是涉及到管理層估計的重要事項，將直接影響審計師的信息供給、使用者的信息獲取與決策。Cade和Hodge（2014）發現在審計報告增加對關鍵會計估計的討論，會降低管理層與審計人員分享相關信息的意愿，但如果僅在審計報告中增加對審計程序的披露，則不會降低管理層溝通意愿。張繼勛、蔡閆東和劉文歡（2016）采用類似的方法進行實驗，得出相反的結論：與標準審計報告模式相比，改進的審計報告模式下，管理層更愿意與審計人員進行溝通，且在雙方關系一般的情況下，溝通意愿顯著增強。

即使管理層愿意溝通，審計師能夠獲取相關信息并進行披露，但信息增加并不一定表示決策有用性的增強。認知心理學指出，日益增長的信息量和有限的認知能力，影響人們對信息的搜尋與獲取(Hirshleifer，2001；Daniel et al.，2002；Hirshleifer and Teoh，2003)。面對眾多的信息，簡明扼要、重點突出的披露，更容易吸引使用者關注（Eppler and Mengis，2004）。 據 此，Christensen等（2014）、Sirois等（2014）、張繼勛和韓冬梅（2014）進行實驗研究，考察提供給實驗者含有關鍵審計事項、不含關鍵審計事項的審計報告時，其決策是否存在差異，結果顯示：改進的審計報告模式下，投資者感知的決策相關性和有用性增強（張繼勛、韓冬梅，2014），與未獲得關鍵審計事項的使用者相比，獲得關鍵審計事項的使用者，更容易改變決策（Christensen et al.，2014；Sirois et al.，2014）。進一步地，他們檢驗了關鍵審計事項信息披露的位置、數量、內容等對投資者決策的影響。發現在審計報告中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比在財務報表附注描述該事項更容易改變投資者的決策（Christensen et al.，2014）；當披露的關鍵審計事項的數量增加時，使用者會投入更多精力閱讀審計報告，進而降低對財務報表中其它信息的關注（Sirois et al.，2014）。從披露的內容來看，Christensen等（2014）的實驗研究結果顯示，在描述關鍵審計事項的同時增加審計師的應對措施，會降低非職業投資者改變決策的意愿。但Sirois等（2014）從債權人的角度得出相反的結論，認為是否在關鍵審計事項的披露中增加審計程序及其他信息，均不影響債權人決策。

此外，管理層披露方式、投資者類型的不同也會導致結論存在差異。Kelton 和 Montague（2015）選用不確定事項的披露進行實驗，發現審計師對關鍵審計事項的披露僅發揮了提醒作用，能否改變決策取決于管理層對不確定事項的披露，若披露得合理，則會讓投資者感知到較低的投資風險；反之，感知的投資風險較高。Annette等（2016）選擇89位來自不同國家的職業投資者和69位非職業投資進行實驗，發現非職業投資者對關鍵審計事項的信息解讀存在困難，導致改進的審計報告缺乏溝通價值。Brian和Brad（2017）指出非職業投資者在進行投資決策時，對審計報告的關注有限，披露關鍵審計事項并未增加決策有用性的信息。

部分學者利用英國數據進行實證檢驗。Reid（2015）用異常交易量作為市場反應的衡量指標，檢驗披露重大錯報風險對投資者決策的影響，結果顯示：與前一年相比，新報告實施的第一年，異常交易量顯著增加，控制其他因素之后發現，這一差異確實是由改革引起的；同時還發現，審計師對重大錯報風險披露得越詳細，異常交易量越大，表明審計報告具有信息含量，且信息披露的詳細程度影響其市場反應。Smith（2016）進行文本和語調分析，發現改進的審計報告可讀性更強，包含的否定和不確定性詞語更多，并且來自于BigN和具有行業專長的審計師所撰寫的審計報告可讀性更強。Lennox等（2017）發現審計報告信息披露日前后的短窗口期內，超額累計收益、股票異常交易量均不存在顯著變化，將披露的重大錯報風險按性質、數量、是否提前被預期等細分之后，結論依然成立，表明投資者對重大錯報風險信息的市場反應不明顯。進一步分析發現，審計師披露的信息確實捕捉了企業財務報告中的重大不確定性，但在審計報告披露之前，投資者已經從管理層盈余公告、電話會議、上一年年報等其他渠道獲得了大多數信息。

（二）關鍵審計事項信息間接影響決策的角度

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提供了關于審計過程、審計師職業判斷等信息，影響利益相關者感知的審計師獨立性與法律責任，進而影響其感知的審計質量、財務報告信息質量，并間接影響決策。

1.獨立性

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揭開了審計工作的“黑箱”，審計師不僅需要說明確定關鍵審計事項的理由，還應描述審計應對措施（IAASB，2015），全面展示了審計師的職業判斷、專業勝任能力，以及是否保持了客觀、公正、應有的關注與謹慎（蔣品洪，2016等），為使用者深入了解審計過程、合理評價審計師工作提供了依據（闞京華、周友梅，2013；王惠，2017等）。對于審計師而言，原本只會呈現在審計工作底稿中的內容，被納入審計報告公開披露并接受檢驗，其執業過程可能會更加謹慎（唐建華，2015），因而當產生意見分歧時，審計師的態度可能會更強硬、更不愿意妥協 (Wells Fargo，2016)，以保持較高的獨立性。但是，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審計師可能為了“討好”管理層而不披露被審計單位真實、全部的重大錯報風險（Lennox et al.，2017）。利益相關者對審計師獨立性的感知，會影響其對審計質量和財務報告信息質量的判斷，進而影響決策。

Doxey（2014）利用MBA學生進行實驗，檢驗在審計報告中披露審計師對管理層估計的評價對投資者決策的影響。發現，當審計師同意管理層估計時，投資者會感知到較高的審計師獨立性和管理層誠信，進而感知到較低的重大錯報風險、較高的財務報告質量，投資意愿更強。反之，則投資得更少。Annette（2016）選取兩個不同版本的商譽減值作為關鍵審計事項進行實驗，結果表明：當審計師消極評價商譽減值，認為被審計單位已經存在減值跡象時，使用者感知到較高的獨立性，進而產生積極的市場反應；當審計師積極評價商譽減值，認為其發生的概率較小時，將傳遞出不良的信號，使得投資者感知到較低的獨立性，進而產生消極的市場反應。

2.法律責任

當被審計單位面臨起訴時，審計師往往會受到牽連。關鍵審計事項段披露審計師的判斷及審計應對措施，提高了審計過程的透明度，進而影響社會公眾對審計師法律責任的感知?，F有文獻主要采用實驗研究法，考察披露一項或多項關鍵審計事項，是提升還是降低了審計師的法律責任。

Backof等（2014）、Kachelmeier等（2014）、Gimbar（2016） 的 實驗結果顯示，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提升了審計師的法律責任。原因在于：披露識別出的關鍵審計事項及實施的應對程序，反映出審計師意識到了相關風險，但隨后的審計失敗表明審計師未實施充分的審計程序來查出重大錯報，進而導致感知的法律責任較高（Backof et al.，2014）。 具 體 而言，披露的關鍵審計事項是否與訴訟事項相關，將產生不同后果。與披露訴訟相關的事項相比，若披露的關鍵審計事項與訴訟不相關，表明審計師對重大錯報風險的評估不充分，并未將最重要的事項進行正確識別，折射出較低的審計質量，因此，利益相關者要求審計師承擔更多的法律責任（Kachelmeier et al.，2014）。 然而，除了關鍵審計事項本身之外，會計準則制定方法的不同也會產生差異。Gimbar（2016）發現原則導向的會計準則下，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更容易讓陪審團感知到審計師的隨意與疏忽，進而提高審計師法律責任；規則導向的會計準則下，無論是披露相關事項還是不相關事項，都不會導致感知的法律責任增加。

Brown等（2015）、Brasel等（2016）則發現，披露關鍵審計事項降低了審計師的法律責任。因為在審計師披露關鍵審計事項之前，相關重大錯報風險可能是不可預見的（Brasel et al.，2016），披露關鍵審計事項、識別并報告相關風險，可以提醒使用者關注報表信息，發揮預警作用，進而減輕審計師的法律責任（Brown et al.，2015；Brasel et al.，2016）。進一步比較發現，這種預警作用在披露的關鍵審計事項與訴訟事項不相關時，變得不顯著（Brasel et al.，2016），即披露訴訟相關事項比披露訴訟不相關事項，更容易減輕審計師的法律責任。

可見，關鍵審計事項的披露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警示使用者關注報表中的關鍵事項，降低審計師的法律責任；另一方面，更容易讓使用者感知到審計師的職業判斷水平和審計質量，如果感知到低的審計質量，則會提升審計師的法律責任。投資者對審計質量、審計師法律責任的感知，會間接影響其決策。

三、文獻總結與研究啟示

（一）文獻總結

在新一輪審計報告改革的背景下，國外學者針對關鍵審計事項的研究已經逐漸展開，由于制度背景不同、研究對象選擇等原因，研究結論存在差異：有的學者認為關鍵審計事項并未提供增量信息；有的學者則指出，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提高了信息含量，影響使用者決策。具體而言，不同的監管要求（張瓊，2012；沈穎玲，2013；張革，2014；唐建華，2015；蔣品洪，2016；闞京華，2017；王惠，2017等）、管理層溝通意愿（張繼勛，2014）、審計師自身的披露動機與專業勝任能力(Lennox，2017)等因素影響審計師的信息披露。信息披露的位置、數量、內 容（Christensen et al.，2014；Sirois et al.，2014）影響使用者的信息獲取；信息披露的詳細程度、表述方式等影響使用者的信息解讀(Reid，2015；Annette et al.，2016；Smith，2016)。信息的獲取和解讀又進一步影響使用者利用信息進行決策：一種情況是，使用者解讀的信息可以直接用于決策，另一種情況是，投資者通過對信息的解讀，感知到審計師獨立性（Wells Fargo，2016；Annette，2016）和法律責任（Backof et al.，2014；Kachelmeier et al.，2014；Gimbar et al.，2016；Brown et al.，2015；Brasel et al.，2016）等信息，影響其對整個財務報告質量的判斷，并間接影響決策。

（二）研究啟示

目前，審計報告改革的進程剛剛開始，關鍵審計事項信息含量仍是今后需要關注的重要研究領域，未來可以考慮從以下四個方面進一步深入。

1.重視理論分析，構建關鍵審計事項信息影響決策的理論框架。新一輪審計報告改革為審計報告提供了更多靈活性，影響使用者的信息獲取和解讀，進而影響決策。從認知心理學、行為學等角度，探討關鍵審計事項對使用者決策的作用機制與影響路徑，豐富審計報告信息含量的理論基礎。

2.拓寬研究視角，從債權人等多個角度進行探討。現有文獻對關鍵審計事項信息含量的研究，主要從投資者決策的角度展開，鮮有文獻涉及債權人、供應商等其他信息使用者，未來可以考慮從其他使用者的角度進行檢驗。

3.結合最新數據，檢驗關鍵審計事項在中國的市場反應。2016年12月，我國財政部發布新審計報告準則，要求A+H股及純H股企業于2017年1月1日起實施，其他上市主體于2018年1月1日起實施，為結合中國制度背景進行研究提供了研究機會。在中國市場上，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是否能夠提供更多的信息，值得檢驗。

4.改進研究方法，豐富已有文獻?，F有關于關鍵審計事項信息含量的研究多采用事件研究法和實驗法。利用事件研究法檢驗審計報告信息含量，難以剝離同一窗口期內其他事件的影響，況且，改進的審計報告中除關鍵審計事項之外，還披露了其他內容，難以區分使用者到底是依據關鍵審計事項信息還是其他信息做出的決策改變。利用實驗研究，容易受測試對象知識結構等因素的影響，導致結論難以推廣。未來可以嘗試改進研究方法，盡量剔除其他因素的干擾，以更好地檢驗關鍵審計事項的信息含量。

作者單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會計學院

1.Annette G. K·hler, Nicole V.S. Ratzinger-Sakel and Jochen C. Theis.2016.The Effects of Key Audit Matters on the Auditor’s Report’s Communicative Value: Experimental Evidence from Investment Professionals and Non-professional Investors. Working paper.

2.Brian Todd Carver, Brad S. Trinkle.2017.Nonprofessional Investors’Reactions to the PCAOB's Proposed Changes to the Standard Audit Report. Working paper.

3.Lennox, C., J. Schmidt, and A. Thompson. 2017. Is the Expanded Model of Audit Reporting Informative to Investors? Evidence from the UK. Working paper.

4.Reid, L., J. Carcello, C. Li, and T. Neal. 2015.Are Auditor and Audit Committee Report Changes Useful to Investors? Evidence from the United Kingdom. Working paper.

5.Sirois, L., J. Be·dard, and P. Bera. 2017. The Informational Value of Emphasis of Matter Paragraphs and Auditor Commentaries:Evidence from an Eye-Tracking Study.Working paper.

6.闞京華．國際審計與鑒證準則理事會審計報告模式變革特征及啟示．南京審計大學學報．2017(2)

7.唐建華，張革．增加報告信息含量，提升報告溝通價值——國際審計報告改革述評．中國注冊會計師．2015(4)

8.張繼勛，蔡閆東，劉文歡．標準審計報告改進、管理層和審計人員的關系與管理層溝通意愿．審計研究．2016(3)

本文受到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項目（編號：2017Y24）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