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煒佳
【提 要】 法學界對貪腐現象的考察多聚焦于公務部門,而對國企腐敗治理的研究暫付闕如。國企人員往往兼行政權與市場決策權于一身,其權力疊合的特殊性意味著對國企反腐體系的研究范式必須實現從理論到實證的轉型。塔爾德模仿理論能夠闡釋國企中腐敗風氣的橫向傳播、縱向傳播以及插入替代規律。與黨政機關相比,國企更容易通過培育廉潔文化達致“不想腐”的釜底抽薪式的治理策略,譬如D國企于腐敗窩案爆發后的“壹貳整改”出色地實現了從偏頗“不敢腐”與“不能腐”到“三不腐”三足鼎立式的變革。而在微觀治理層面,亦有必要依托PDCA循環管理機制,將“三不腐”之宏觀方針滲透浸潤至國企運行的每一個環節。
腐敗問題是自人類社會“國家”概念衍生后如影相隨的頑瘴痼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蘇軾曾勸誡統治者,“物必先腐,而后蟲生”〔1〕[宋]蘇軾:《范增論》,《古文觀止》(卷十)。,以此警醒宋朝君王對彼時朝野上下的腐敗現象予以高度警惕,否則后患無窮。英國阿克頓勛爵則更為一針見血地指出腐敗與權力的關系,“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1〕Dalberg-Acton,John Emerich Edward(1949),Essays on Freedom and Power,Boston:Beacon Press,p.364.。毋庸置疑,腐敗與反腐?。╝nti-corruption)在國家治理語境中的持續緊張關系亟須緩解。
誠然,共和國成立以降,執政黨對腐敗治理的資源投入不可謂不多。然而,由于舉國上下在市場經濟主體意識方面尚付闕如,無論是在決策層抑或學界視野中,國有企業腐敗問題始終得不到與公務職能部門程度相當的重視。以筆者在“中國知網”的檢索結果為例,關于“腐敗犯罪治理”的法學論文多達三百余篇,其中關涉“國企腐敗治理”主題的相關法學論文〔2〕根據檢索結果,對國企腐敗治理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企業管理與思想政治學科領域,在法學專業上深入展開的研究的確付之闕如。數量僅為九篇,且論述多偏向政治話語而缺乏法學維度尤其是實證犯罪學層面的深入分析。但就事實而言,“官商勾結”始終是權力設租與尋租的天然來源,而國企工作人員,尤其是管理層人員素來能夠“不勾自結”,其往往同時掌握著行政決策權力與市場交易決定權,“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3〕熊琦、莫洪憲:《“官商勾結”現象中的法律權威與治理措施問題研究——基于我國實證數據與域外法治經驗的綜合分析》,載《第八屆中部崛起法治論壇論文集》,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頁。異常雄厚,二者的疊合處極容易成為貪賄攫取的藏污納垢之地。
2017年4月,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企業家犯罪研究中心發布了《2016年中國企業刑事風險分析報告》(以下簡稱“《報告》”)〔4〕參見中國企業家犯罪研究中心《2016年中國企業家刑事風險分析》,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2017年4月。,位列“高風險罪名清單”前五大高頻罪名分別是受賄罪、貪污罪、挪用公款罪、私分國有資產罪、職務侵占罪,合計占國有企業家所犯總罪數目的78.1%。在市場運行中,“一大批富有才干的企業家沒有失敗于商業風險的沖擊,而是倒在了刑事風險的爆發之中”〔5〕張遠煌:《企業家何以能行穩致遠》,載《法制日報》2017年1月25日,第4版。。十八大后,蔣潔敏、宋林、廖永遠等省部級國企“掌門人”先后落馬。在過去一年中,共發生30例億元級腐敗案,其中國有企業15例,占據著特別嚴重腐敗現象的半壁江山。這警示著我們:國企高管的權力集中程度甚于公務職能部門,在監督制約尚不夠嚴密和有效的條件發酵下,很容易脫離規則的約束,滑向貪污挪用、權錢交易的泥潭。
如前所述,法學界對國企犯罪成因及其對策的專業化研究寥若晨星,且均為抽象的理論論證,為避免紙上談兵而保證切觸關鍵,對國企腐敗治理的研究范式亟須轉型至實證分析。本文的實證研究對象D國企位于北方中部H省某煤炭資源豐富地區,在世界冶金業范圍內都堪稱行業之翹楚,登記造冊員工13萬余人,2016年實現營業收入2850億元。在職務犯罪風控層面,一方面,2012年全面整頓之后,先進的管理理念與較強的刑事風險防控意識使得該企業在廉潔建設上逐漸領先于同類企業;但另一方面,2012年之前,D國企曾爆發過幾起較為嚴重的腐敗窩案,而該企業現行的腐敗治理模式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墨守成規的誤區,致使近兩年在刑事風控上屢屢陷入瓶頸而不能取得進一步突破。D國企與“壹貳整改”前后的腐敗治理模式有著巨大的轉型,這個分水嶺意味著該企業十分適合成為研究國企反腐體系變革的“試驗田”,現有的瓶頸效應更是為進一步探究國企反腐面臨的種種問題提供了素材。
“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腐敗治理策略在十八屆四中全會上正式成為奠基性的,這高屋建瓴樣式的反腐方針對消弭國企腐敗現象有著宏觀層面的巨大指導價值。基于此,本文將采用實證研究之方法,以《報告》的數據為依托,從H省D國企的具體腐敗治理模式切入,以“三不腐”為指南針,從宏觀指導滲透至微觀思考,力求通過精研覃思為破解國企腐敗犯罪難題作出點滴貢獻。
參照中央《國有企業領導人員廉潔從業若干規定》等相關規定,國有企業腐敗犯罪的主要形式包括:企業人員利用職權之便,通過經營、投資、中介、兼職、受賄、索賄等各種形式謀取私利,致使企業利益遭受損失;違反決策程序或有關規定,在人事、采購、資產管理和項目安排等方面濫用職權,損害國有資產權益;不正確行使經營管理權,使本人的配偶、子女及其他特定關系人獲取利益,侵害公共利益、企業利益;違反規定進行職務消費;鋪張浪費、假公濟私、弄虛作假、侵害職工合法權益和從事有悖社會公德的活動等。由此可見,與政府公職人員相比,國企領導人員腐敗手段與潛在的市場經濟破壞力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犯罪學視野中探索建立一套成熟的國企腐敗治理體系勢在必行。
根據法國著名犯罪學家塔爾德(Gabriel Tarde)的觀點,模仿(imitation)是人類的本能,可以解釋人類社會中的一切現象。而犯罪即為人際交往中通過模仿衍生的遺毒,亦可表述為“犯罪是受范例影響而做出的不法行為”〔1〕吳宗憲:《西方犯罪學史(第一卷)》(第二版),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7頁。。在其理論中,模仿規律有三,申述其說:第一,個體模仿關系密切的人的行為,亦即群體中的“距離規律”;第二,下層模仿上層,鄉村模仿城鎮,亦即“方向規律”;第三,互斥的行為共存時,一種行為代替另一種,此為“插入規律”。實踐證明,模仿理論對深度解讀犯罪原因有著無可替代的指導價值。
塔爾德旗幟鮮明地主張,倘若群體中存在某些不良行為,那么另一些人就有走向犯罪懸崖的傾向?!?〕參見康樹華《犯罪學——歷史、現狀、未來》,北京:群眾出版社,1998年,第85—103頁。距離規律的內涵可以進一步表述為:人與人之間在密切接觸時會互相模仿,個體置于群體之中總是難逃示范作用的浸染。人際距離越近,接觸頻率也就愈加頻繁,模仿的潛在可能性也就愈大。塔爾德同時如是解釋“距離”一詞,不能僅從空間幾何學上理解,而應該更注重其心理學意義〔3〕Gabriel Tarde,Penal Philosophy,trans.by Rapelje Howell,New Tersey Copyright,1968,p.326.。不可否認,公共權力是一把鋒芒畢露的雙刃劍,一旦缺乏有效制約便極有被濫用的巨大風險。此處可以援引西方經濟學家的“經濟理性人”之理論假設;人作為社會的一員,都有趨利避害的本性,經濟學上的理性人,尤其是掌握著大權的國企管理層,一旦介入市場交易領域,便同時掌握著個人權利與公共權力。公共權力轉化為私人權利之伊始,便邁出了公權異化的第一步。
譬如,在D國企中,曾發生過采購部門四位副經理與兩位職工同時在交易中收受回扣的腐敗現象(見表一)。最令人吃驚的是,六位采購人員的交易對象均為同一個工廠,而且第一次作案時間大體呈現同時性。為了進一步還原具體案情,筆者通過該國企的紀律檢查部門了解到詳細信息:最初,李甲在從W廠購入冶金設備時,W廠負責人韓某為了與行業巨頭D國企形成穩固的交易聯系,先后以現金、購物卡、珠寶等形式送予李甲財物折合共計人民幣67.9萬元。D國企為了分散采購權而不致集中于一人,特有規章明令規定“采購部門洽談采購事宜時實行輪流負責人制度”。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李甲向李乙和李丙暗示從W廠進貨“有好處撈”,于是,李乙、李丙二人在采購時分別模仿李甲的行徑,利用職務之便從W廠大肆斂取財物。爾后,李丁、支甲、支乙通過飯局了解到上述三人收受賄賂的具體手段,非但沒有向紀檢部門告發,反而仿照三人的行為途徑收受回扣合計59.3萬元,D國企因而流失大量的國有資產。直至2011年底,D國企紀律檢查部收到舉報線索,經初步核實后移送司法機關,最終采購部六人受到司法追究,除此之外,另有兩位職工因為受賄數額未達到刑事立案標準而接受企業內部辭退處理。

表一:采購部2005年受賄案詳情
由上表不難看出,六人第一次受賄時間接近,“輪流負責制”固然本意在于分散采購權,但正是因為人們之間的“模仿”行為,使得追求利好的國企員工在初嘗好處后形成“被模仿效應”。值得注意的是,支甲與支乙最初忌憚于司法責任而“不敢腐”,但在看到李甲被企業評為“年度業務標兵”后,心態徹底失衡,最終墜入貪賄犯罪的深淵。當下社會的交往媒介日益便捷,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應激心理使得動機和行為在擴散時呈現“鐵索連環狀”,從個體滲透到群體。事實上,當腐敗行為沒有被及時追究,甚至腐敗者被授予榮譽時,“暈圈效應”橫向擴散,彌漫至國企市場行為的每個區域甚至角落。此外,基于義氣、情面、共享利益與避免責任等利害關系的考量,腐敗群體一旦形成,便具備先天的牢固黏性。如此蔓延,一旦其中有一人東窗事發,“拔出蘿卜帶出泥”式的腐敗窩案便不足為奇。
塔爾德認為,人們之間的模仿并非毫無規律,而是存在著一定的傾向,即“方向規律”。其基本含義是下層人士模仿上層人群,社會中經濟水平較低的人模仿較高的群體,鄉村模仿城鎮,青少年模仿成年人。當上層階級過著物質豐富的優越生活時,下層階級的一些人為了積累財富便走上盜竊、搶劫的犯罪歧途。〔1〕參見康樹華《犯罪學——歷史、現狀、未來》,北京:群眾出版社,1998年,第67—71頁。紙上得來終覺淺,塔爾德通過實證調查研究考察了酗酒、流浪、搶劫和謀殺的發展脈絡史,得出了與方向傳播模仿理論相一致的結論:上述犯罪濫觴于宮廷貴族,及至塔爾德生活的19世紀下半葉,大城市成為犯罪源頭,這些罪行被鄉村地區大量模仿,爾后分散于社會中的各個階級。
塔爾德同時主張,一旦官僚體系缺乏有效監控,社會地位低者便會以社會地位高者為“榜樣”,并參照和仿效其各種各樣的行為,此所謂權威的示范作用。在國企中,下級職工常常模仿董事會、監事會、高管等體制地位較高的人員的行為,這正是“上行下效”。
為驗證這一理論,筆者對D國企記錄在冊的職務犯罪發生清單進行了梳理,整理出如下柱形圖(見圖一)。在圖中,所選取樣本為2006—2016年該國企人員職務犯罪在部分業務部門的發生狀況,“部門負責人”指部門經理與副經理,部門中的其他人員為“普通員工”。顯而易見,當部門負責人腐敗案發人數較多時,普通職工發生職務犯罪的情況愈為惡劣。為進一步呈現二者的正態分布關系,茲制X—Y散點圖如下(見圖二)。

在散點圖中,橫坐標(x)代表部門負責人腐敗案發人數,縱坐標(y)代表普通職工案發人數,直線為正比例參考系,曲線為X—Y散點分布狀態與增減趨勢。經計算可得y=4.3143x-3.2857,其中平方差為 R2=0.85381,表明x的數值越大,y的數值愈大且斜率漸增。由此可以得出結論:D國企中,腐敗現象具有一定的權威示范性,部門負責人的貪賄情況對下級職工大體呈正相關影響,且影響度不斷激增。

由此可見,D國企內部的腐敗蔓延并非雜亂無序,而是有著“下模仿上”的方向規律。要想標本兼治,有賴于在“上游”對部門負責人貪腐實現早日查處,盡早切斷腐敗縱向傳播的源頭。
經濟水平的高速增長必然導致人們的物質需求與日俱增,這是人類社會亙古不變的發展規律。塔爾德認為,當人們對金錢的需求量增大時,擺在面前的有兩種途徑——勞動與偷盜。當盜竊通過“模仿”而實現橫向與縱向傳播擴散后,社會環境便四處彌漫著犯罪。長此以往,“通過勞動合法收益的風氣便可能被強盜之風代替或掩蓋”〔1〕Gabriel Tarde,Penal Philosophy,trans.by Rapelje Howell,New Tersey Copyright,1968,p.217.,整個社會的價值導向在悄然中逐漸扭曲。
筆者就這一規律的具體發生途徑采訪了D國企分管紀檢的集團副總,詳細掌握了該國企“壹貳整改”的歷史淵源。在2011年底采購部腐敗窩案爆發后,正如上文三個圖表所呈現那般,職工與負責人相互包庇隱瞞,采購部貪腐情況竟然潛匿數載而未被發現,而且幾乎各個職能部門均存在較為嚴重的貪腐現象。主管政府部門對此大為震驚,立即派出工作組前往D國企進行調查,發現該企業“腐敗的不正風氣已經污染了企業文化”,并作出“D國企亟須重視企業廉潔文化的培育”之整改意見。于是,D國企在2008年9月正式成立“企業文化部”,通過廉潔教育講座、民主生活座談會等形式逐步扭轉不良風氣,并通過聯誼晚會等形式增強員工對企業的歸屬感(各種途徑的具體實現方式詳見下文),力求防微杜漸,在根源處實現堵截,使得企業員工在觀念上“不想腐”。如圖三所示,2011年窩案集中爆發后,“壹貳整改”的效果較為顯著,最終實現“否定之否定”——企業風氣第二次實現“插入替代”,“企業文化部”的設立成為D國企內部風尚得以不斷好轉的分水嶺。

如前所述,D公司在廉潔風險防控方面漸入佳境,但進步之余亦難掩蓋其中的一些問題,概言之便是輕視在“不想腐”層面的源頭治理?,F歸納總結如下:
1.職務犯罪風控系統缺漏
現代風險管理科學認為,國企應當倚靠PDCA(plan-do-check-adjust)循環管理機制(詳見圖四),在前期預防、中期監控、后期處置等環節實現“殺腐劑”的全面覆蓋,此機制能夠保證國有企業反腐工作的科學化、流程化、制度化、常態化。從前期的籌備,到中期的控制,再到后期的處理,這是一個閉合且循環的體系。
然而,筆者通過考察D國企的廉潔風險防控的具體實施狀況,發現該企業僅對風險點進行了摸底與排查,在此基礎上劃分了廉政等級,并制定了相應的防范措施,但這些內容僅是 PDCA系統中的“Action”階段,故 D國企在前期與后期的風控工作尚未落實,尤其是對“不想腐”層面的戰略規劃(Plan)幾乎完全疏漏。于是,盡管《企業廉潔紀律規章》明文規定了“嚴懲內部貪腐行為,一經發現立即依法移送至司法主管機關,絕不姑息”,并且D公司在實踐中確實嚴格貫徹了這一規定,但在“壹貳整改”前,該企業的腐敗涉案人數一直居高不下(正如圖三所示),貪腐風氣一直沒有得到根本性扭轉。

2.“互聯網+”運轉理念缺乏
現代企業刑事風險防范理論認為,將“互聯網+”模式運用到國企職務犯罪治理中具有重大的工具價值。一方面,反腐工作網絡信息化能夠使企業運作流程公開透明。在信息網絡平臺上,從項目規劃,到原材料采購,再到招投標公告、資金使用,企業的所有運轉途徑都有機融入數據平臺中,這種整合資源的工作模式使得辦公效率得以提升,更意味著公司的權力運作均在陽光之下。另一方面,“互聯網+”不失為一種宣傳廉潔文化的嶄新途徑,這種方式便捷高效且更能夠深入人心。
但遺憾的是,D企業在2012年以前并沒有充分關注信息網絡平臺的公開作用,公司的采購、生產、經營等環節均在封閉中進行,隔絕空氣的密合狀態極容易發酵出暗箱操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充分利用信息網絡技術,D國企的市場行為便會處處在監管之下,清新廉潔的企業文化也會因此蔚然成風。
3.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薄弱
由于有著與生俱來的“國字頭”地位和得天獨厚的政策支持,國有經濟組織在市場經濟中往往扮演著強勢角色。這使得不少國有企業的人員,尤其是高級管理人員常常以居高臨下的傲慢姿態審視手中的權力,認為“自己在為國家賺錢”,“偶爾撈一些也沒關系”。于是,脫離了道德束縛的國企員工挖空心思謀取不正當利益,或直接收受回扣,或與親友進行明顯不符合市場規律的非法交易。這難道要歸咎于現行法律對貪腐犯罪的責任規定不夠嚴格嗎?作為高級知識分子,國企管理層往往深諳法律對貪腐犯罪的嚴懲(最高法定刑為死刑),但還是以身試法,不惜冒險走上犯罪的歧途。
歸根結底,當國企人員的思想一旦出現松動,便猶如脫離韁繩的馬匹,一步為謬而步步皆錯,最終墜落至萬劫不復的犯罪深淵。因此,“加強思想道德教育”絕不是“假大空”的紙上談兵,倘若這一工作能在實踐中得以認真落實,腐敗現象便會在源頭處被遏制,從而大大節約治理資源的投入。
1.偏重“不敢腐、不能腐”式策略評述
為進一步了解D國企的風控建設工作,筆者經許可查閱了2006年至2011年該公司法務部與紀律檢查部聯合制定的《年度廉政建設工作總結》,筆者發現,幾乎每一年的工作總結報告均有“進一步完善相關內部規章,嚴懲貪腐行為”這千篇一律的未來規劃。而在已有的關于國企腐敗治理問題研究的學術成果中,更是無一例外存在著“健全反腐法律法規,對腐敗分子嚴厲打擊”這模板樣式的“立法與司法建議”。所謂“完善立法”,就是期望使得腐敗的預防與懲治“有法可依”,所謂“嚴格司法”,就是不姑息不放縱,執法必嚴,并由此以儆效尤,形成威懾效應,以達到一般預防之功效。易言之,通過立法與司法體系的完善使得國企人員“不敢腐”“不能腐”。那么,偏重上述“兩不腐”的治理模式是否科學高效呢?
梳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相關立法,在新中國成立伊始,刑法典的制定尚未提上立法議程,1952年便頒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貪污條例》。改革開放后,在1997年刑法典的基本框架下,《關于嚴懲破壞經濟的罪犯的決定》于1982年頒行,1988年進一步制定了《關于懲治貪污賄賂犯罪的補充規定》。為進一步對企業實現針對性立法,1995年出臺了《關于嚴懲違反公司法的犯罪的決定》,“實現了從自然人到單位,從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到公司、事業單位人員的腐敗犯罪罪名體系”〔1〕劉艷紅:《中國反腐敗立法的戰略轉型及其體系化構建》,《中國法學》2016年第4期,第39頁。。及至1997年刑法典以及九部修正案,其中刑法修正案六、七、八、九均關涉貪腐犯罪。除了刑事法領域,全國人大常委會于1997年制定了《行政監察法》,2000年《招投標法》生效。此外,據媒體統計,1997年刑法典施行后至2008年,中央與地方各省級行政單位指定的黨內規章有3000余部?!?〕參見陳心塵《反腐需要頂層設計與技術操作的完美結合》,載《東方早報》2012年3月28日,第A22版。
2.不應迷信“震懾式”腐敗治理模式
在反腐司法操作方面,國家積極投入大量治理資源,其中不乏對國企內“蒼蠅”與“老虎”的兩手抓,“國企系”落馬官員中,既有省部級老虎蔣潔敏,亦有科級蒼蠅馬超群。然而,刑罰的投入非但沒有取得預想的遏制腐敗的成果,反而形成反腐運動中“刑罰過飽和”的頑疾。在常態化持續投入國家資源之外,決策層還在全國范圍內,以專項集中治理方式集中傾注司法資源,對腐敗現象實行高效率、高強度、暴風驟雨式的運動式治理?!?〕這種大規模反腐運動共有五次:第一次為1982—1983年打擊經濟領域中嚴重犯罪活動的斗爭;第二次是1983—1987年開展的“整風糾風”運動;第三次為1988年開始并于1989年末達到高潮的反腐斗爭;第四次發生在1993—1995年;第五次為1997年后開展的反走私與反腐敗并舉的斗爭。參見江琳《中央編辦主任詳解中紀委機構改革方案:編制不增 反腐提速》,載《人民日報》2014年4月16日,第5版。
立法與司法資源雖在不斷耗費,但腐敗犯罪的蔓延之勢卻未曾改觀。有學者統計,自1998年以來我國腐敗案件數量依然保持明顯上升的趨勢。〔4〕參見孫國祥、魏昌東《反腐敗國際公約與貪污賄賂犯罪立法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115頁。“不敢腐”與“不想腐”的治理策略過于依賴刑罰一般預防之功能。但是,威懾的效果很難通過科學來加以證明?!皩τ诼殬I犯、沖動的機會犯而言,刑罰的威懾幾乎毫無意義”〔5〕張明楷:《刑法學》(第五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513頁。,“沒有人能計算出死刑與終身監禁究竟有多大的震懾力量”〔6〕[美]理查德·波斯納:《波斯納法官司法反思錄》,蘇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5頁。。最重要的是,幾乎所有的犯罪者都未經過合理的“苦樂估算”,大多數人是基于不被發現的僥幸心理。因此,我們必須對倚重“一般預防”的“不敢腐、不能腐”治理方針作出深刻反思。
晚近以來的腐敗治理確實取得了一定成績,但我們必須同時理智地認識到:基于震懾作用而設計的“不敢腐”“不能腐”不能在根源遏制腐敗現象,我國腐敗犯罪治理體系亟待變革。
如前所述,D國企在“壹貳整改”后逐步培養起企業的廉潔文化,腐敗現象得到根本性扭轉。究其根源,該企業實現了從曾經的偏重“不敢腐”、“不能腐”到“三不腐”并駕齊驅的腐敗治理策略轉型?!安幌敫闭Z境下的廉潔文化建設具有舉足輕重的價值,申述如下:
正所謂“公生明,廉生威”,國有企業文化建設須以廉潔為切入點,制定廉潔文化建設長遠目標,細心謀劃,全方位、多角度、分層次地弘揚廉潔思想,拓展企業廉潔文化的寬度并加深其廣度,以防止不良文化的浸染,切實做到“綜合治理、懲防并舉、標本兼治、預防為先”之方針,并構建教育、制度與監督三方面并重的懲治與預防相結合的腐敗治理體系。
培育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是構建企業廉潔文化的目標,那么,如何使得職業道德教育、理想信念教育、家庭美德教育、社會公德教育等內容與企業員工的思想相契合,廉潔文化就是一把關鍵的鑰匙。它以文化獨有的傳播規律(橫向、縱向與插入替代),在寓教于樂的氛圍里陶冶情操,充實精神內涵,于潛移默化中扭轉甚至消解腐敗意識。而培育清潔廉明的社會秩序是制度文化的目標,在廉潔文化的熏陶下,普通民眾與國家工作人員的行為都將在制度的籠子中得到規范,利益各異的不同群體各司其職又各得其所,權利與義務相一致,權力與職責相統一,整個社會的權力運轉便會更加井然有序。
不可否認,國有企業的腐敗現象目前日益嚴重,在貪腐之風的慢性侵蝕下,首當其沖的就是企業職工群體。由于腐敗必然帶來企業內部資源與利益分配的失范,員工的工作積極性大打折扣,“懶政”式的不作為致使國有企業的各方面工作失信于民。民眾開始質疑國有企業的公信力,甚至產生“凡招投標必有暗箱操作”的慣性印象,這種情形一旦發生則必然帶來嚴重的負面社會評價,因而國企對此必須高度警惕。廉潔文化以傳統文化為基礎,又立足于企業實際,其教化員工恪守廉潔準則,在此基礎上使思想得以凈化與升華,最終達致企業市場行為的規范有序〔1〕參見譚雅《對財政權力運行中廉政風險的分析與思考》,《經濟研究參考》2014年第5期,第17—20頁。。企業的穩步發展有賴于公正廉潔的內部環境,而這種良性發展又將更多福利分享給企業員工,二者相得益彰,相輔相成。
綜上所述,通過企業廉潔文化培育實現“不想腐”能以最少的資源投入換取最大的反腐效益,“三不腐”在國企腐敗治理體系中應當并重,絕不可偏頗。
態度形成理論主張,社會中個體對事物的認知并非與生俱來,而是在后天環境中不斷習得。對應到國企腐敗治理中,企業文化是員工日常工作的“空氣”,廉潔的企業文化當然猶如清新的氧氣般讓人如沐春風,但污濁混沌的企業氛圍必然成為“二氧化碳”,進而動搖企業的文化與思想根基。組織學理論則認為,組織文化是影響組織成員態度和行為的獨立變量,這隨著制度變化的產生而逐步成型。申言之,組織文化是所有成員的整體信仰與價值觀念的行為準則。所以,組織文化對其成員來說具有強烈的整合、適應和激勵功能。
因此,如果企業能夠形成較強的反腐執行文化,那么,大部分員工在廉潔企業文化的潛移默化下也會逐漸形成“不想腐”的主動意識。就事實而言,長期以來國企反腐不利的關鍵原因之一便是企業廉潔文化的闕如,如上所述,D國企2011年以前的腐敗窩案即是鮮明的證成。以D國企為示范,改善國企形象必須從企業文化抓起。
具體而言,應當將廉潔文化逐步滲透融入企業文化中,將廉政教育始終貫徹至職業道德教育、誠信經營教育、行業自律教育等方方面面。而且,應當結合國企的特點不斷進行教育方式的創新,譬如線上與線下雙重推廣,通過微信公眾號、微博等自媒體進行別開生面的趣味宣傳,不致給人枯燥生硬的教義形象。此外,通過聯誼活動增強員工對企業的歸屬感對廉潔文化的形成確實大有裨益。當企業中大部分員工將企業作為“家”一樣的溫馨港灣時,所有關于腐敗的思想便會扼殺在萌芽階段。
為防止資產管理權被任意瓜分而缺乏有效制約,D企業對企業資產實施統一嚴格管理。下面,筆者結合D國企在“壹貳整改”后在微觀層面反腐工作的具體進路,作出如下論證。
首先,在國企資產配置工作程序方面,資產存量由國有資產管理部門與D國企財務部門聯合審查,同時詳細列明擬購置資產的產品數量,之后計算經費額度,在單位負責人審核同意后報財政部門審查批準。在取得國資部門審批后,將資產購置項目列入年度預算規劃,之后依法納入政府采購計劃。
其次,在國企資產使用程序上,D國企在占有、使用的國有資產對外出租、出借時加強監督與制衡,審批異常嚴格。而且,對于出租、出借的收入形成兩條涇渭分明的管理支流。
最后,在資產處置程序上,D國企建立了面面俱到的管理制度,包括各類資產無償贈予、出售、置換、報損、報廢時的資產產權及核銷制度等。最重要的是,一切均在公平、透明的環境中運行。對于任何資產的處置,都應當向國有資產管理部門、技術部門、財務部門同時匯報,并取得審核鑒定。當企業發生分立、合并、撤銷、改制等商事法律行為時,應對其占有、使用的國有資產實行清查登記,報送國資部門處置,并在法定期限內辦理產權轉移手續。
概言之,D公司通過在資產管理的各個流程嚴格把關,謹防國有資產流失,這種微觀維度上的腐敗治理模式值得推廣。
首先,在企業費用報銷程序方面,D國企建立了完整的運轉流程:提交費用報銷清單——報所在部門負責人簽字——財務部門負責人審查(側重于單據、數據等)——主管財務副總審批(側重于合理性、真實性)——出納復核并進行報銷。非經上述完整流程,有關人員均有權拒絕付款。
其次,在單據整理程序上,申請報銷人首先必須依照規章要求整理匯總好所有單據。審批部門在核查時應先對單據的類別、時間、項目、批次等進行分類,爾后按照具體要求將單據粘貼于報銷清單之后,并在目錄中寫明所附單據的頁數。對于單據不清晰、粘貼方式不符合規范的,審批部門應當要求對方糾正,對于拒不糾正的有權拒絕受理。
最后,在金額的管控分流方面,D國企規定:單筆擬報銷金額不足5000元時依照上述正常程序進行;超過5000元時,必須交由主管財務的總經理或副總經理審批。審批負責人發現不符合金額要求的,禁止向申請人予以報銷。
總之,費用管理程序是國企的生命線,稍有不慎便會淪落為滋生貪腐行為的溫床。國有企業對費用管理程序絕不可松懈,而應當時刻提高警惕,恪守規范準則。
首先,在招聘申請及其審批方面,D國企的做法是:先由擬招聘部門提交職位空缺申報表,經部門負責人審批后,報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審批,之后再由主管人事的副總審核,通過后交由人力資源部具體執行。
其次,在對應聘者求職材料初次篩選方面,由人力資源部門全面負責。在分揀與初篩后,將材料交由部門負責人,之后遞交至擬招聘部門,由其根據任職資格、崗位要求等進行再次篩選,最終確定入圍面試者名單。
最后,在面試與錄取方面,人力資源部門負責協調面試各個環節,面試官絕對禁止來自同一部門,一般由用人部門經理、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與分管副總聯合組成,并在必要時實行回避制度。若是關鍵崗位或部門副經理以上級別的崗位,人力資源部必須對候選者進行素質測評,之后再由部門負責人及其分管領導、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及其分管領導共同進行面試。另外,所有環節均應當記錄在冊,以備查看。確定最終擬錄用名單后,及時進行公示,并設定合理的提出異議期。
總而言之,國企應當形成環環緊扣的人事任用程序,防止濫用權力,任人唯親。
亨廷頓曾入木三分地指出,“腐敗對發展極為有害,它妨礙公共政策的制定,并降低行政運轉速度,更危及政權的穩定,渙散民心”〔1〕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年,第93頁。。在過去,由于歷史問題的不斷積淀,國企反腐制度執行文化素來較弱,民眾對國企總會貼上“低效、裙帶關系”等標簽。要想扭轉這種根深蒂固的不良形象,必須改變以往治標不治本的治理模式。本文以D企業的具體案例與治理方式為實證研究對象得出了“三不腐應當并重”之結論;具體而言,需要從“根”處進行治理,也就是將企業廉潔文化的培育放在首要位置,進而使得“不想腐”蔚然成風,這不失為“低投入高產出”的腐敗犯罪應對策略。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將“不敢腐”與“不能腐”束之高閣。古人云,“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將“三不腐”置于宏觀指導方針地位,在微觀層面將腐敗治理模式滲透至企業權力運行的每個領域。突破陳舊模式,從國際反腐經驗中汲取養分,并促使腐敗治理本土資源化,切實實現國企腐敗治理模式的深刻變革,唯有如此,才能逐步破解國企領域中權力衍生腐敗的歷史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