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耕
【摘要】中國新聞史學從1917年的《上海報紙小史》算起,至今已有一百年了。回顧百年學科發展,輝煌與困境并存。困境主要表現在描述的不斷重復及超越描述的亂局。從描述到解釋是史學認識論的普遍規律,但中國新聞史學卻不能急于求成。因為描述包括了實證和編纂,屢被詬病的重復描述實際上是編纂的,而不是實證的。中國新聞史學仍然需要描述——要補上實證的描述這一課,也就是用以實證為代表的新描述主義代替以編纂為代表的舊描述主義。上半部分通過建立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的分析框架,將中國新聞史學的困境定位到描述所派生的問題上來。
【關鍵詞】新聞史學理論;描述主義;實證主義;可知論;史料
一、引論:中國新聞史學的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
從《上海報紙小史》問世的1917年算起,中國新聞史學已經走過了百年的歷程,到了需要回顧與前瞻的時候。這門學問伴隨著民國時期新聞教育的開始,緊跟著傳播技術演進的腳步,呼應著政治文化背景的訴求,雜糅著人文社會自然科學的要素,在摸索中前進、在挫折中成長,形成了以戈公振先生和方漢奇先生的作品為代表的豐富學術成果。新世紀以來,伴隨著業界的日新月異和學界的交叉融合,中國新聞史學在研究范式上不斷推陳出新,表現為敘事框架和研究體系的枝繁葉茂,以及在此基礎上個案研究的百花齊放、蜂舞蝶喧。隨著專題研究的逐步拓展與深入,內容上的表述規范化、形式上的架構實證化、思想上的詮釋辯證化都在加強,一種基于本學科獨特氣象的研究話語共同體或在形成。作為中國新聞事業的記錄者和守望者,沿著老一輩學者篳路藍縷開辟的道路,中國新聞史學界在百年之際交上了比較滿意的答卷。
然而,近年來對中國新聞史學的討論與批評之聲卻不絕于耳,除了2008年前后的“大討論”①和2015年前后的“新報刊史”系列文章②之外,中國新聞史研究圈內外學人總覺得這門學科哪里有點不對勁,林林總總的反思與探索也有不少。概括說來無外乎針對三點:穩固的研究陣地(本體論)尚未明確,合理的研究形態(認識論)尚未界定,公認的話語共同體(方法論)尚未形成。從目前來看,中國新聞史學科難稱“繁榮穩定”、罕見“著作等身”、遑論“立于史林”,從救場“墊戲”[1]到正式演出幕布拉開還極需要更多的好成果、大成果。外有思想文化史、社會生活史等“現代”與“后現代”新意迭出的“新史學”沖擊,內有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等五行八作的方法或“理論”質疑,老一輩學人辛勞創守的舞臺有漸被鯨吞蠶食的危險。中國新聞史學是接受虛假的“開枝散葉”,還是直面痛苦的“分崩離析”,是非常值得警醒的問題。
圈內外學者對中國新聞史研究的困境,已經提供了足夠多的感覺[2]、思路或模型。雖然眾說紛紜,但目的只有一個:認識并超越困境。本文同樣意在于此。新聞史學依托于新聞事業,隸屬于新聞傳播學的大家庭,它固然是新聞這個學科的歷史。毫無疑問,把準中國新聞史學的困境,最終要依靠新聞傳播學的角度和立場。但是,這并不能掩蓋對“新聞”作為“史學”定語而存在的廣泛認同③。中國新聞史學是歷史的科學[3],哪怕僅作為一種求索的向度,也尤其值得重視。學科的歷史還是歷史的科學?對于這個重要問題的辯證理解,決定著中國新聞史學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如果將新聞史學納入專門史之一種,與可作參照的經濟史、法律史等按史學的標準來比較,其處境并不樂觀,而其原因正出在“專門”與“史”的平衡上。史學思維的欠缺在困境和對困境的認識上同時出現,“歷史的科學”這一命題尚缺乏進一步的闡釋。
作為歷史的科學,一些公認的史學理念應當用于對困境的“診斷”而作為本文的起點,例如:史學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史學本體論關注研究的本體、對象,也就是陣地、圈子,給了史學家一個大致的活動范圍;史學認識論關注研究的層次、水平,也就是戰略;史學方法論關注研究的具體實現形式,也就是戰術。史學本體論譬如鳥瞰哪些山頭、哪些礦脈屬于新聞史學,并把它們作為主攻的方向。史學認識論譬如在選定目標之后,確定是向高處攀還是往深處鉆,攀多高、鉆多深?這就決定了應該使用什么樣的工具,也就是史學方法論。這三個方面是聯系的、相互依存的,譬如高度和深度決定了使用什么工具。需要指出的是,這三個方面沒有機械的先后順序,從來沒有什么“先知”告訴人們應該登哪座山、挖哪座井,這里的山和井符合“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的譬喻。史學本體論是在認識論、方法論的二元調適與和諧中逐漸形成的。
所以,本體論困境是中國新聞史學三大困境中應當最先考慮、最后解決的:它未來是一個學理問題,但過去和現在是一個常識問題。說中國新聞史學存在“幾乎沒有任何邊際的研究范圍”[4]并不準確,已經“摸著石頭過河”百年的歷史足以證明“研究范圍”并不是阻礙前進的迷霧。中國新聞史至少由三部分構成:基于媒體內容及其傳播的內容文本史,關注“新聞”概念的內涵與外延,側重于內容分析和文本解讀;基于媒體業態及其社會關系的新聞事業史,關注媒體與政治經濟的互動,側重于媒介經營管理及社會聯系;基于人本主義關注新聞從業者的新聞人物史,關注優秀代表人物在媒介內容進化及其影響力提升中的角色,側重于將歷史必然性與人物偶然性的統一。三個方面各有側重又綿密交織,可以看作新聞史學研究的三位一體。譬如說,研究史量才就必然涉及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申報》,挖掘“《蘇報》案”就不能回避以章太炎、鄒容為代表的清末民初知識分子。④綿綿發力,久久為功,功到自然成,中國新聞史學的本體論困境終將順理成章地解決。
所以,中國新聞史學亟待解決的困境是認識論與方法論,而這兩者的輕重緩急同樣可用比喻來厘清:認識論像登哪座山、挖哪口井,有高低深淺;也像選定一個合理的目的地,有遠近難易。如果把認識論看作目的地,方法論正如乘坐的交通工具,這兩者是辯證的:可以根據交通工具來確定走多遠,也可以根據目的地來確定怎么走。中國新聞史學面臨的困境是認識論和方法論糅在一起的,“走多遠”和“怎么走”的問題并存,先解決哪個?愚以為是前者。在自然科學高度發達的今天,交通工具已經很難桎梏人類的行程,更為關鍵的應是選擇有意義的去處。哲學社會科學的“工具箱”同樣充盈:社會科學質性與量化研究方法五花八門,即便作為人文和傳統的史學也受到“專業規范”、年鑒學派、后現代等幾輪或多或少“新史學”的洗禮。中國新聞史學可“拿來主義”的方法論太多而“亂花漸欲迷人眼”:它并不缺成熟的方法論,缺的是對所處認識階段的合理評價。endprint
所以,中國新聞史學困境的根子在認識論,而方法論的困境都是由認識論派生出來的。現有的對中國新聞史學的批評,如:敘事的話語不斷重復、陳舊的框架難以為繼、鮮明的個案成果不豐、歷史的遺漏時有出現、現實的觀照漸行漸遠,等等——除去極少數是本體論之外,大部分可以放到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框里來。再進一步說,這些批評及其衍生的解決方案,幾乎都是從更容易“搬救兵”的方法論(或者說是一些僅限于“現象級”的問題)出發的。而對于認識論,不是鮮有涉及,就是做了錯誤的判斷。最明顯的一種表現,就是割裂地、機械地、抽離歷史背景地對中國新聞史學的經典作品提出“理論”上的批評、“方法”上的質疑和由此進行的“范式”上的“改正”嘗試。實際上,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困境及其超越是密切交織在一起的,方法論上再多再好再新的進化,缺少了認識論的匡扶,就像交通工具的譬喻那樣,不是“空踩油門”的浪費,就是“南轅北轍”的荒唐。
所以,形成認識論主導、方法論緊跟、本體論貫穿的一套評價體系和解決方案,是中國新聞史學認識和超越困境的不二法門。而對于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的認識論,更需要做理論的拆解與剝離、知識的考古與繪圖,尋覓小而有力的“抓手”,勾勒中而綜合的譜系,著眼大而未來的問題。認識論有唯物和唯心的、可知和不可知的、描述和解釋的,等等。放到中國新聞史學困境的解惑需求語境下,最先從描述與解釋的辯證關系來考量,至少有兩點原因。其一,史學理論在唯物或可知與否的思辨上已經足夠充分,而新聞作為主觀對客觀的反映在這兩點上和史學頗為相似:雖然新聞史學史和新聞史學理論(新聞歷史哲學)尚付厥如,但在“唯物”或“可知”等方面已經沒有“拾人牙慧”的必要了,先找“人無我有”的突破口才是正確的策略。其二,“描述與解釋”作為可能的突破口之一,值得做一些思辨的嘗試。一般史學先有描述后有解釋,描述是基礎,解釋是升華。這個道理放到新聞史學中也是成立的,但卻有著先天的特異性。一般史學研究的歷史常是“舊”的,新聞史學研究的本體卻是“新”的:本體之“新”與歷史之“舊”導致一種奇特的吊詭,容易更多地受到“現代主義”的影響。一方面,它有著基礎學科的根底,要做新聞事業的記錄者和守望者;另一方面,它有著應用學科的表象,要有效教育準新聞工作者,還要合理解讀“當下”。距離現在較遠的歷史和距離現在較近的歷史,化身為對歷史主義框架建構力和現實主義存在詮釋力的訴求,通過不斷更新演化的傳播活動遺留物作用于新聞史學科,表現為歷史和現實的張力。由于傳播工具的幾何級數膨脹,新問題層出不窮,現實的學科訴求是壓倒性的,從而導致張力的破壞。破壞的結果就是預測和解釋的靈魂向前飛奔,描述作為沉重的肉身遲緩凝滯,二元割裂越發明顯。但描述恰恰是歷史和史學不可或缺的,中國新聞史學面對的“娘胎”困境就在這里,學科新百年再出發的癥結也在這里。
所以,認識論中的描述作為癥結的關鍵,是解決中國新聞史學困境的鑰匙,非常值得仔細梳理、認真推敲。進一步說,基于本文將會涉及、未能提全的許多復雜背景,中國新聞史學在描述階段呈現過長的停留已是不刊之論。由此產生的弊端、受到的批評和反思的努力、改進的嘗試,非常值得探究。從認識論上對描述與解釋的思辨,實際上需要從對描述做學術史回溯開展起來。這種基于認識論中描述的知識考古,姑且可以稱為“描述主義的譜系”:它遠期是新聞史學理論需要的,近期是認識和超越困境需要的。之所以有“主義”之稱,既是因為歷史——學科百歲華誕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無疑都是“貫穴古今”的描述主義皇皇巨著,舉其犖犖大端之三者(《中國新聞事業通史》《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和《中國報學史》)都是扛著描述主義大旗的:前兩者使用的敘事、編年、索引等由描述主義認識論衍生的方法論自不待言,而《中國報學史》從取名就暗顯了描述主義的立場⑤;又是因為未來——百年老樹發新枝得從新的描述開始,而這正是本文主要結論所強調和衍生的。從歷史走向未來,強中以融外,諏遠以師長。從線性的時間軸出發,兼顧多元維度,展開描述主義的譜系,是本文論證的起點。
觀察中國新聞史學的百年歷程,“30+30+30+10”的階段分期特別明顯。從1917年至1948年為第一個30年,屬于民國時期;從1949年至1978年為第二個30年,是新中國成立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從1979年至2008年為第三個30年,是改革開放以來到2008年前后的“大討論”;從2008年至今,是10年左右的徘徊與再出發的謀劃。把百年時間用“30+30+30+10”數字劃分開來雖不精確齊整,但卻足以包容階段性的共同特征以便于集簇地歸納分析。由國家社會大背景和周邊學科小環境等外因,學科基礎、參與者、使用者等內因,共同造就了中國新聞史學從產生(30年)、調整(30年)到發展(30年)、反思(10年)的過程。
描述主義作為一種認識論的高度抽象,貫穿了三個30年。按照史學認識論的演進,描述理應啟迪出解釋、預測或批判,但三部巨著后“登頂”的中國新聞史學卻呈現某種再出發的艱難及與之伴隨的許多考問,幾輪討論,眾說紛紜,各自把脈,或開藥方。在“滄海橫流”“群雄逐鹿”的局勢里,描述主義處境堪憂:百年學科史實證的孕育、三個30年史觀(史學思想)的積淀,在最后10年中面臨“倒洗澡水”的虛無化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先厘清描述主義的百年譜系,正確理解描述之于中國新聞史學的歷史、現實和未來,才能更好地開始中國新聞史學新征程,進而建立某種成熟的、公認的、可歸納可模仿可培育的學術話語共同體。具體而言,描述主義呈現出一幅怎樣的圖景?解釋的外延和描述的內涵怎樣辯證揚棄?
二、困境:中國新聞史學描述主義的譜系
1917年,一部名為《上海報紙小史》的作品拉開了百年中國新聞史學的序幕。《上海報紙小史》是其作者姚公鶴所著《上海閑話》的最后一部分,在體例上并未與該書的其余部分明顯獨立,僅有一個另起一段的小標題作為區分。與《中國報學史》相比,《上海報紙小史》比較淺陋,更像是對十里洋場三百六十行中報人報事這一行蜻蜓點水式的小品⑥,不僅有些地方語焉不詳,文字敘述也非常概括。比如說,《上海報紙小史》從開篇講到近代以來西方輸入中國的新聞紙,即中國古代的新聞傳播事業,僅僅用了78個字,可謂一筆帶過。盡管如此,《上海報紙小史》的敘事體例是完整的,試圖描述新聞活動從古至今演化過程的目標是清晰的,這種邏輯也在1917年到1948年30年左右的時間中(乃至更長的時間直到百年)得到延續。正因為如此,學界一般將《上海報紙小史》視為中國新聞史學的開端。這部作品也開始了這門學科描述主義的譜系。endprint
從1917年的《上海報紙小史》算起,中國新聞史學第一個30年(即1917—1948年)大約產生了60部作品。其中,全面抗日戰爭爆發(1937年)前約24部,全面抗日戰爭爆發(1937年)后至新中國成立前約36部。數量是比較多的。⑦這60部作品按其1/10的比例,約6部比較有代表性。為了方便比較,筆者將這些作品依照書名、作者、年代、出版機構和章節概覽制成表格,并按照出版年月的先后順序排列之。在章節概覽一列(見表1),除汪英賓的作品是根據其英文目錄意譯主要章節外⑧,其余5部作品都是對其正文章目錄的完整摘錄。以1937年為界,有作者為汪英賓、蔣國珍、戈公振、黃天鵬的前四部作品和作者為趙君豪、胡道靜的后兩部作品。
通過對表1所涉作品的初步分析,有四點值得指出:第一,前四部作品與后兩部作品在思路上有較大不同,前四部作品以時間為軸,縱向描述新聞事業的發展歷程,后兩部作品則嘗試橫向展開對報史的梳理,嘗試新的“談論事件的方式”[5];第二,《上海報紙小史》的描述思路在前四部作品中得到了延續,經過諸多研究者的努力,至晚在1937年前基本解決了中國古近代報刊史的分期問題,描述的框架基本成熟;第三,《中國報學史》在同時期的諸多作品中拔得頭籌,主要依靠的是其對中國古代新聞事業的綿密考證考據,而非其對“報界之現狀”(該書第六章標題)的介紹,說明中國新聞史學更需要的是解決“歷史”問題的能力;第四,伴隨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報業進入經濟危機前的高度繁榮階段,從汪英賓用英文寫就的學位論文開始,這些作品或多或少都受到歐美學院派新聞“專業主義”?讁?訛研究思路的影響。
在趙君豪的《中國近代之報業》中,呈現了另辟蹊徑描述中國新聞史的努力,不按時間縱軸而從橫向展開的嘗試是很清楚的。到了胡道靜的《新聞史上的新時代》,一種突破的意圖就更加明顯了:該書最后,作者用附篇的形式推出了《申報六十六年史》。這種專題研究的跟進,代表了中國新聞史學第一個30年在基本解決框架線索問題之后的新方向,也是對描述到了一定成熟階段后出現困境的自然反應。如果說中國新聞史存在“豆腐一碗、一碗豆腐”[6]式的重復,那么這種重復在第一個30年就已經初現端倪,其弊端也被當時的學人所意識到,并且進行了初步的彌補。遺憾的是,這種彌補在1937年后動蕩的局勢中尚未充分進行,就迎來了政權的更迭和對描述框架的打破重建。中國新聞史還沒有來得及剖析描述的內部、解析描述與解釋的關系,就又開始了對描述的另起爐灶。
重新構建中國新聞事業發展的描述框架,是第二個30年的開篇任務。第二個30年的中國新聞史學與第一個30年有著明顯的割裂,它構建框架的營養更多來自蘇聯,是一種橫向的空間跨越式的哺育。依照《蘇共報刊史概要》[7]對新聞事業的描述方式,作為第一個30年代表性作品的《中國報學史》是很不可取的:全書提到的中國共產黨的新聞事業僅有三處,并且非常簡略。?輥?輮?訛《中國報學史》如此,舊中國的其他新聞史著作亦然:不僅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新聞事業和中國共產黨的新聞事業有著巨大的內容缺口,在描述的形式、篇章框架布局、細節呈現方式上都有著巨大的問題。針對這些情況,新中國成立后啟動了《中國現代報刊史講義》的編纂工作,由原中共中央高級黨校承擔了該書的編寫任務。1959年,中國人民大學鉛印出版了該書,它成為我國第一本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新聞史著作。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前,《中國現代報刊史講義》都是各高校新聞專業定于一尊的新聞史基本教材。?輥?輯?訛第一個30年形成的教材及描述的成果在資料室和圖書館中被束之高閣,跨越了第二個30年的歲月,直到第三個30年才以“隔代遺傳”的方式發揮其影響力。?輥?輰?訛
第三個30年的開篇呈現出與第二個30年極其相似的環境,社會政治背景的變化再一次影響了文化教育界,改革開放思想活躍的環境對中國新聞史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按照這種要求回望第二個30年的研究顯然是令人失望的:不僅新中國成立后重建的描述框架有“泛政治化”?輥?輱?訛的偏頗,超越框架的“原子”——個案研究更是屈指可數。?輥?輲?訛這兩個問題隨著“科學春天”的到來,首先得到糾正的是前者,即描述框架的再次建構。這次重建更多來自于新聞史學界自身對史實本身的探求,帶有很多“(20世紀)八十年代”獨有的特點,這也讓幾十年沉潛并“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方漢奇先生成為第三個30年中國新聞史學界最耀眼的明星。正是源于在逆境中的勤耕不輟,建立在十萬張歷史資料卡片基礎上的《中國近代報刊史》得以在較短的時間內成功撰寫出來,非常應景地覆蓋了第三個30年前半段的新聞史學界。風云際會的多重背景造就方漢奇先生集了這門科學前六十年的大成,自《中國近代報刊史》到《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用“折中主義”的方式形成既有妥協又有堅持的描述框架。
如果將描述在第二個30年的重建和第三個30年的再重建加以比較,除了時代背景大環境——國家社會政治文化的“風向”變化可以看作共同點之外,兩者之于內在理路并不相同。正由前文所述的來自蘇聯的跨空間強大輻射力,第二個30年的重建呈現為“革命式”的推倒重來;另外,“八十年代”文化和學術語境下再次“啟蒙”的強大感召力,使第三個30年的再重建呈現為“改良式”的再哺育。內里為再哺育的再重建,更多地吸收了來自第一個30年的營養: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像是第一個30年以戈公振先生為首的諸位學者跨越第二個30年將學術的遺產交由“八十年代”的學者來繼承。從某種意義上講,既然第一個30年的背后自覺不自覺地帶有師法歐美的影子,第三個30年的學問可以看作是一次有保留的由極偏蘇式向借鑒吸收美式的回歸。正因為如此,從來都需要建立在新聞史學基礎上的新聞學理論界也才有了對傳播學的引介,其背后的思想基礎是一脈相承的,本質上說也都能納入“新聞史學理論”的譜系。
根據上文提及和談到的對“中國新聞史學理論”的體認,以“描述主義”為抓手,筆者制作了表2。試圖以一種提綱挈領的概括形式,來呈現中國新聞史學的百年歷程。endprint
至此,中國新聞史學描述主義中傳承與割裂、孕育與夭折、時而呼之欲出又時而風雨如晦的歷程基本呈現出來。描述作為一種認識階段不可忽略,歷史本身就是描述的。之所以在中國新聞史學研究中把描述上升為主義的高度,既是因為描述作為梳理學科學術史的抓手極為有效,又是因為對描述內涵外延概念剖析及其完成情況的考量是厘清未盡目標的關鍵。始于茲,成于茲,念茲在茲:描述主義的譜系乃百年之文脈!為了中國新聞事業的記錄和守望,中國新聞史學界圍繞“描述”二字的朝朝與暮暮可謂辛苦:建造,打破重建,再建造……新聞史學較一般史學與政治經濟文化背景更緊密的聯系讓它走了更多的冤枉路。“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這也就是下文還將談到的“歷史無奈”感:每次描述到了瓶頸或快到瓶頸的時候,便被換了個新瓶子重新裝水,描述始終到不了天花板,又何談對它的總結與反思呢?這就是前九十年描述主義譜系中最令人喟嘆的。
值得旁枝一說的是,按照“瓶頸”機會錯失的比喻,這種頻繁換瓶子的結果就是,被學界銘記和奉為瑰寶的不是瓶子本身的成色、質地、形狀,而是其內容物——在不同瓶子中都不可或缺的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些“水”作為新聞史上內容文本、事業發展和人物活動的大量細節(碎片),它們既是描述,也是敘事,更是一種作為解構的存在,蘊含了建構的所有元素,有著超越所在不同時代約束的靈活性和普遍適用性,為人們所公認而難以摒棄。幾經大浪淘沙,《中國報學史》因其對古代報刊的考證和中國新聞史學的分期而屹立,《中國近代報刊史》因其對近代報刊的介紹而成功,兩者其實是一種內在邏輯上描述本位堅持的延續,更是一種認識論上的新聞史觀的延續。這種新聞史觀可以看作“描述主義”的內涵之一,是這個學科對政治經濟影響的超越,也是學科的安身立命之本。因此,在新聞史學界常將方漢奇先生與戈公振先生并提,尊稱為該學科的“兩座豐碑”?輥?輳?訛。
從描述的完整性來看,學界常將《中國報學史》和《中國近代報刊史》并稱,正是因為二者在新聞史上的基礎史料作用:前者是對中國古代新聞傳播事業的開創,后者是對中國近代尤其是晚清民國新聞事業的開創。這種將目光關注于和當下有一定距離的“歷史”的方法,從政治上說是基本安全的,從學理上來說起點是合理的。但是,新聞史學的研究,尤其是存在和發展于新聞傳播學教育大背景下的新聞史學,并不完全是一門皓首窮經的深齋學問。培養未來的新聞工作者是學科創立伊始的目標——這是新聞學作為一門應用學科,與文學、史學、哲學等基礎學科在教學上的極大不同。新聞史學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訴求,那就是不可避免地要從描述歷史走向描述“現在”,或者說,是從距離當下更遠的歷史走向距離當下更近的歷史。盡管“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8],但新聞史學及部分建構在其之上的新聞傳播學較之考古學或傳統史學而言,顯然是更關注當代的當代史,起于過去,延及現在,指點未來。
所以,《中國報學史》和《中國近代報刊史》誕生后的學界就像到達了登頂珠峰的大本營,同樣面對“從歷史走向現在”和“讓歷史告訴未來”的難題。只是身處第一個30年的前者尚未登頂就休息了,甚至下山了;而身處第三個30年的后者幸運地繞開折騰、懈怠和動搖等多種內外惡劣因素,成功平穩地實現登頂。登頂容易守頂難,因為惡劣天氣是無法避免的:新聞傳播工具以幾何級數推陳出新,以結構功能主義為代表的傳播“理論”跟隨其后尚且步履蹣跚,“以史為鑒”這種對“歷史有什么用”[9]的傳統話語就更式微了。“現在”和“未來”的夢幻共同抽象為對“歷史”的質疑,裹挾著與生俱來的現代性追求和后天培育的后現代反思,對中國新聞史學的描述主義從理論上掀起狂風暴雨。學科百年之際的困境,實質上就是描述主義的困境。它遲早要來,現在終于來了,所以必須面對。對未來的迷惘和對過去的批判糾結在一起,加之本體論不清、認識論顛倒、方法論雜燴,使困境呈現出難以言狀的復雜性,仿佛快“被雨打風吹去”的描述主義,亟待將理論落到紛繁的梳理后再回來。
其一,評價新聞史寫成了政黨報刊史或政治斗爭輿論史,許多“自由主義”“專業主義”“文人論政”等超階級的傳播事業沒有體現,和“民國熱”及“歷史虛無主義”聯系在一起,在主流和支流問題上模糊和麻痹。沿著這樣的思路則需要有新的“理論框架”來包裝新聞史,很容易出現“新瓶裝舊酒”“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和“內卷化”。其二,評價新聞史搞的“斷爛朝報”和當下問題及未來指引沒有什么關系,新聞史看起來沒有什么用處,逐漸被邊緣化——教者昏昏、聽者沉沉。枯燥的羅列、乏味的考證、千篇一律的延續……遙遠的新聞史與接近當下的“新聞史”不得不割裂開,后者則轉向“古今之變”中的“今”。這就像把描述主義達到階段小高峰之后的再攀登給速凍了,用媒介高速發展時代層出不窮的新近“歷史”問題掩蓋了還沒有得到充分解決的稍遠歷史問題。新聞史研究與當下的過分接近,姑且稱之為“現代主義”,雖簡單實用卻已經偏離了新聞史學的本體論。因而,無論是“洋躍進”還是“現代主義”,都極容易陷入相鄰學科的泥潭,或迷惘在“理論”與“交叉”的荒原上。科研上“失語”和教學上“無告”作為學科定力虛浮化的結果,是困境繼續的堪憂結局。
概括說來,描述主義的困境分為兩種:一是描述本身的困境,表現為框架的瑕疵及由該瑕疵引起的對歷史要素的遺漏;二是從描述到解釋的困境,表現為從歷史到當下的過渡不和諧,以及描述本身“理論性”的缺乏及由該缺乏導致的當下和未來詮釋效果的不足。我們說的超越,是對描述本身的困境的超越,還是從描述到解釋的超越?抑或二者都有?
從戈公振先生到方漢奇先生,中國新聞史學描述主義的譜系好像畫了一個圈,第一個30年遇到的“瓶頸”在第三個30年又被遇到,第一個30年看到的“天花板”在第三個30年又被看到:描述主義的平穩發展,終會引起學界對描述主義本身的思考,也就是對描述的揚棄。這種揚棄其實在第一個30年的后半部分就已初現端倪,但因為戰爭而式微、因為政治而中斷。它就像一根接力棒,幾經輪回和耽擱,終于不可回避地交到新一代學者的手上,成為新舊百年之交繼往開來的關鍵問題。從《中國報學史》《中國近代報刊史》《中國新聞事業通史》和《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的輝煌到描述主義看似“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困境,中國新聞史學是不是走不出來了?上下求索,這個局如何破?(下篇見本刊12期)endprint
[本文為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1批面上資助(2017M610856)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新聞大學》在2007年以“中國新聞史研究的體例、視野和方法——中國新聞史研究現狀筆談”為題材,組織了一批文章,對中國新聞史學的困境把脈,為學科的發展方向建言獻策。《國際新聞界》似為呼應,在2008年以后陸續刊登了相同主題的類似文章。因為這批文章主題較集中、參與者資歷較深、出現的時間較接近,因而文中稱之為“大討論”。
②2015年第12期的《新聞與傳播研究》以較大篇幅刊登了四篇長文,其中第一篇《新報刊(媒介)史書寫:范式的變更》系概括性的方法論,后三篇文章是該方法論指導下的個案研究;2016年第6期的《新聞與傳播研究》以較大篇幅再次刊登了相近主題的四篇長文。
③曾有一種“歷史新聞學”的提法,但該提法遠遠沒有“新聞史學”普及。辨析這兩種提法,恐怕不是學理問題而是常識問題,因而此處不作展開。
④參閱黃旦:《報紙革命:1903年的〈蘇報〉——媒介化政治的視角》(《新聞與傳播研究》,2016年第6期),考辨《大公報》“小罵大幫忙”就要把張季鸞與民國政府高層的往還細細探究(參閱俞凡:《新記〈大公報〉再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
⑤它叫“報學史”而不是“報學考”“報學辯”“報學論”之類,意味著史家全局性的“四平八穩”式的、描述(敘事)的基本原則、方法、立場必須遵循。“六經皆史”“秉筆直書”“述而不作”……中國傳統史家與史學有許多古為今用的地方。將解釋寓于描述之中,將整體建立在局部基礎之上,堅持論從史出,堅持實證主義的方法,既是中國傳統史家的原則,又是近代新聞史學的遵循。觀察這個“史”字在百年中國新聞史學發展中的新陳代謝,也就是“描述主義”從建立發展到彷徨游移的過程。另外,還有一個容易被遺漏的視角,它叫“報學史”而不叫“報史學”,說明中國新聞史學理論的探索是先天不足的。
⑥“小史”的名稱和“小品”的文風也從側面反映了清末民初上海灘報人的社會地位。正如《申報》老報人雷瑨回憶的:“彼時朝野清平,海隅無事。政界中人,咸雍容揄揚,潤色鴻業,為博取富貴功名之計,對于報紙既不尊崇,亦不甚忌嫉。而全國社會優秀分子,大都醉心科舉,無人肯從事于新聞事業。惟落拓文人,疏狂學子,或借報紙以發抒其抑郁無聊之意興。”摘自雷瑨:《申報館之過去狀況》,申報館編:《最近之五十年:申報館五十周年紀念》,上海:上海書店,2015年(影印版),第三編(五十年來之新聞業)第27頁。
⑦資料來源于方漢奇先生2013年11月11日在復旦大學講座的錄音。
⑧汪英賓的《The Rise of the Native Press in China》是其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學位論文,就筆者目力所及尚未有中文翻譯并在中國大陸出版。
⑨“專業主義”一詞屬于借用,表達的意思與“自由主義”“去政治化”“唯技術論”“現代主義”等較為接近,多師法歐美,在第一個30年的作品中或有不少體現。其中胡道靜的《新聞史上的新時代》第一次提到了電視,由此可見一斑。這些特點導致了第一個30年與第二個30年在描述上的原生性的不一致,從而描述成為難以延續的非此即彼。第一個30年的許多研究者在第二個30年命運多舛,如胡道靜、黃天鵬等。
?輥?輮?訛《新青年》《每周評論》《向導》。這三處都沒有評論,且字數很少,加起來僅約百余字。資料來源于方漢奇先生2013年11月11日在復旦大學的講座。
?輥?輯?訛《中國現代報刊史講義》分五章,第一章和第五章作者李龍牧,第二章黃河,第三章丁樹奇,第四章劉愛芝,但均未屬名。
?輥?輰?訛而在這30年,臺灣地區的學者對中國新聞史的研究是可圈可點的,曾虛白《中國新聞史》(臺北:三民書局,1966年)、賴光臨《中國新聞傳播史》(臺北:三民書局,1978年)、李瞻《中國新聞史》(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9年)、朱傳譽《宋代新聞史》(臺北:中國學術著作獎助委員會,1967年)都對一定時間或范圍的新聞事業作了較好的描述,其中兩本出版在第二個30年的末期,但資料搜集和撰寫工作肯定是在第二個30年進行的,因而歸入這一時期應無異議。
?輥?輱?訛“泛政治化”的另一方面是“超階級”“去政治化”,以及由歷史“全面”“碎片”化而引發的“歷史虛無主義”,也是值得警惕的。
?輥?輲?訛一般來說,第二個30年在《中國現代報刊史講義》之外,對描述框架有所貢獻的還有李龍牧的《中國新聞史稿》,對個案研究有貢獻的則是王中對“豎三民”的研究,“豎三民”的研究試圖通過內容(文本)的重新詮釋,尋回中國新聞史的“本體”。這種研究思想在王中指導的碩士生李良榮的論文《中國報紙文體發展概要》中有所體現。參閱李良榮:《中國報紙文體發展概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
?輥?輳?訛吳廷俊:《在方漢奇先生八十華誕研討會上的發言》,未刊稿。已向作者本人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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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后)
編校:趙 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