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哲
摘要:在“種族—文化”觀念的影響下,陳寅恪提出了“河朔胡化”說。該說的問題指向在于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而非河北藩鎮的社會屬性。由該說引起的關于河北藩鎮“胡化”“漢化”的爭論,偏離了陳先生提出該說的研究旨趣,應當有所修正。對河北藩鎮客觀存在的“胡化”現象,不應再做簡單的肯定或否定,而應著重考察唐代社會對這種現象的認知。唐廷在政治上的認同與士大夫在文化上的異見,表明了“胡化”現象雖然造成河北藩鎮與唐代社會在文化上的差異,但并不足以引起雙方政治關系的劇烈變動。
關鍵詞:陳寅恪;河朔胡化;河北藩鎮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10-0117-06
陳寅恪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提出的“河朔胡化”說,于中國中古史研究具有莫大的意義。然因陳先生論證此說時受到征引史料的限制,使得該說自產生伊始,便不斷受到學界的挑戰和修正。隨著近些年來新史料的豐富及相關學者研究的深入,學界對“河朔胡化”的認識較20世紀有了長足的進步。但由于已有研究受到“漢化”與“胡化”二元對立框架的限制,使得該說仍然具有進一步發微之必要。筆者不揣淺陋,草成此文,以就教于方家。
一、政治集團理論與“河朔胡化”說
“種族—文化”觀念是陳寅恪先生研究魏晉南北朝隋唐歷史的主要視角和一貫方法,在這種史學觀念的引導下,陳先生非常善于利用“政治集團”理論來解釋中古時期中央和地方政治局勢的發展。在他提出的眾多政治集團當中,占據核心地位并關系到魏晉南北朝至唐前期政治發展、變動的,非“關隴集團”莫屬。所謂“關隴集團”,就是宇文泰為了對抗蕭梁、高齊,通過托古改制的手段,“融合其所割據關隴區域內之鮮卑六鎮民族,及其他胡漢之人為一不可分離之集團”①,其特點是胡漢雜糅、將相合一。此一集團自宇文泰創制,經楊隋發展至李唐前期,在政治上實行關隴本位政策,“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來此關隴集團中人物,所謂八大柱國家即其代表也”②。但自高宗后期武則天干預朝政以來,由于她本人并不屬于“關隴集團”內部成員,因此遭到諸多朝野大臣的反對。為了消除阻礙,實現其稱帝的目的,武則天開始獎勵新進之士,實行打擊關隴集團的政策,從而引起了關中本位政策之核心要素——府兵制的崩潰。“武周統治時期不久,旋復為唐,然其開始改變關中本位政策之趨勢,仍繼續進行,迄至唐玄宗之世,遂完全破壞無遺。”③伴隨著“關中本位政策”的破壞,中央政治實權逐漸由“關隴集團”轉移至“李武韋楊婚姻集團”,期間經過數次政治斗爭,最后由唐玄宗肅清其他外姓勢力,將皇權再次奪回李氏手中。不過此時中央統治集團的人員構成已較之前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關隴集團成員壟斷中央政治實權的局面逐漸消失,新興士大夫和山東士族成員開始通過科舉的方式進入中央統治集團,成為影響唐后期中央統治的關鍵性成員。
安史之亂以后,唐朝出現藩鎮割據局面,中央與地方的統治集團也隨之發生分化。在唐中央政府當中,其統治集團成員“為漢族或托名漢族之異種,其中尤以高等文化之家族,即所謂山東士人者為代表,此等人群推戴李姓皇室,維護高祖、太宗以來傳統之舊局面,崇尚周孔禮教,用進士詞科選拔士人,以為治術者”④。與此相對,在河北藩鎮一方,其統治集團成員“為安史將領及其后裔所謂藩鎮者,此種人乃胡族或胡化漢人”⑤。由于唐中央統治集團的構成及其變遷并非本文重點,故在此從略不述,以下僅就陳先生論河北藩鎮統治集團之內容及其中包含的“胡化”觀點做深入分析。
根據陳先生觀點,唐前期,河北地區除中央統治勢力外,尚有強大的士族集團在地方社會發揮著重要作用。此種局面直到唐玄宗開元之世才開始發生變化。當時,東突厥敗亡,引起突厥本族及其他附屬胡族向唐政府納降,對此唐政府實行綏懷政策,不斷將部分胡人往河北北部的幽、營地區安置,“于是河北之地,至開元晚世,約二十年間,諸胡族入居者日益眾多,喧賓奪主,數百載山東士族聚居之鄉,遂一變為戎墟”⑥。胡人的遷入,不僅加劇了該地區胡族人口的比重,而且還造成了新入胡人與土著士族的對立。在與外來胡人的較量中,土著士族不幸落敗,無奈只好遷離故土,向長安、洛陽地區轉移。如此更為胡族勢力在河北地區實行“胡化”政策提供了便利,“夫河北士族大抵本是地方豪強,以雄武為其勢力基礎,文化不過其一方面表現而已,今則忽遇塞外善騎射之胡族,土壤相錯雜,利害相沖突,卒以力量不能抗敵之故,惟有舍棄鄉邑,出走他地之一途”⑦。沒有了土著士族的抵抗,入據河朔的胡人更易實行“胡化”措施,尤其是安祿山、史思明二人,借東北邊疆局勢不穩,唐玄宗起用善戰蕃將之機,“以蕃將之資格,根據河北之地,實行胡化政策,恢復軍隊部落制”⑧,在河北地區培植起了性質與唐朝廷相迥異的地方勢力,并憑借于此發動了叛亂。經過八年的戰爭,安史之亂雖然以失敗告終,但由于唐廷缺乏肅清安史亂黨的實力,故安史部將及其率領的“胡化”勢力依然盤踞于河北地區,迄至唐朝滅亡,始終與唐廷處于對立的地位。藩鎮集團之所以有實力地維護其割據統治,主要原因在于已經完全“胡化”的河北社會,造成“其人之氏族雖為漢族,而久居河朔,漸染胡化,與胡人不異”⑨,大大提高了藩鎮軍隊的戰斗力,使其遠非唐廷軍隊可敵。以上可視為陳寅恪“河朔胡化”說的基本內涵。
接下來再對該說的問題指向加以說明。20世紀初,中國學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當時的史學研究,無論是在理論、觀念方面,還是在方法、資料方面,都表現出了強勁的發展勢頭,同時也結出了眾多通史或中古史方面的碩果。安史之亂與藩鎮割據作為中國史,尤其是中古史研究領域不可回避的問題,自然也吸引了眾多史學家的關注。⑩這一時期,從陳寅恪自身來講,也恰好處于他第一次學術轉型過程當中,他的研究重點已由之前的“殊族之文、塞外之史”轉向了“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于此學術背景之下,“平生治學,不甘逐隊隨人,而為牛后”的陳寅恪,不可能不對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有所關注。尤其與同期的學者相比,陳先生無論是對自己的學問,還是對中國的學術水平,都抱有更高的要求和期望,因此,對于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他有著明顯與眾不同且更為深刻的解釋。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陳先生提出:“安史叛亂之關鍵,實在將領之種族。”“論唐代河北藩鎮問題必于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之所在也。”“唐代安史亂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他藩鎮與中央政府之問題,其核心實屬種族與文化之關系也。”“茲就安史叛亂發源之地域及其時代先后之關系,綜合推計,設一假說(即“河朔胡化”說),以俟更詳確之證明,即使此假說一時難以確定成立,但安史叛亂及其后果即河北藩鎮之本質,至少亦可因此明瞭也。”“要而言之,(安史集團武將及河北藩鎮節帥)家世或本身曾留居河朔及長于騎射二事則大抵相類,斯實河朔地域之胡化所演變所致也。”可見,陳先生所提之“河朔胡化”是其“種族—文化”觀念在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問題上的具體運用,目的在于解釋安史之亂為何會在河北地區爆發,以及藩鎮割據為何會在河北地區長期存在這兩個問題。可以斷定,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才是“河朔胡化”說的問題導向,而該說則可稱之為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二問題的理論歸宿,它們共同構成了陳先生關于唐后期河北藩鎮統治集團研究的完整思路。后世研究者依據片面史料證據,對河北藩鎮社會屬性展開的“胡化”或是“漢化”的爭論,則明顯偏離了陳先生提出“河朔胡化”說的研究旨趣。endprint
有鑒于此,本文認為,對“河朔胡化”說學術意義的認識,不宜再通過爭論河北藩鎮社會屬性的方式來獲得,而應將該說置于大的時代背景以及陳先生完整的中古史理論體系中來加以理解。概括來說,20世紀初的中國學界,除了要在西方漢學家擅長的“殊族之文、塞外之史”領域奮起直追,與其一較高下外,更要在西方漢學家不擅長,但卻對中國具有重要意義的中古史領域開拓出一片新的天地,以完成中國學者“爭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之宏愿。對此,作為當時史學研究的領軍人物,陳先生自然責無旁貸。他不僅在中國學界最需要之際,完成了個人學術生涯的轉變,而且還利用“種族—文化”觀念,構建起了獨樹一幟的中古史研究理論體系。“河朔胡化”便是其中用以解釋唐后期河北地方統治集團變遷的重要一環,它與“全部北朝史中凡關于胡漢之問題,實胡化漢化之問題,而非胡種漢種之問題”,“北朝漢人與胡人之分別在文化,而不在種族。茲論南朝民族問題,猶斯旨也”,“種族及文化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實關鍵之所在”等經典論斷,共同體現了陳先生“種族—文化”觀念在中古史系列問題上的具體運用。此外,對于由“河朔胡化”說引發的關于河北藩鎮社會屬性的爭論,則需徹底擺脫“胡化”與“漢化”二元對立框架的束縛。若非如此,爭論的雙方便只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依據片面的證據,向對方“隔空對話”,于對方產生不了任何的說服力。因為就藩鎮社會的實際情況來講,確實客觀存在“胡化”現象,此點在之前的爭論文章中已多有涉及,于此不再贅述。可是這種片面羅列“胡化”現象的研究,又無法徹底否定藩鎮社會保有的“漢化”性質,因此,為求問題得到有效解決,必須改變從藩鎮社會本身尋求解決辦法的思路。可以嘗試將關注的視角轉向河北藩鎮的對立面,即唐廷一方,考察唐代社會對于藩鎮社會的“胡化”現象是怎樣一種態度?由于在現存唐史史料中,詔書和文集分別代表了唐廷與社會精英階層的思想意識,因此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本文將按照上述思路,對唐廷和士大夫在藩鎮問題上的態度進行分別的考察,以求獲得唐代社會對于河北藩鎮的整體認識。
二、唐廷對河北藩鎮的認同
詔書是朝廷以皇帝口吻發布的官方文書,在唐代因用途的不同,有詔、制、敕、冊、赦、德音、批答等名稱,但不論名稱如何多樣,“王言所敷,惟詔令耳”。作為唐廷向社會公開傳遞信息的政治文本,詔書盡管在客觀反映史實方面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作為公開頒布的官方文書,卻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政府對相關事務的官方態度。基于此,本文便利用唐政府頒布的涉及河北藩鎮的詔書,通過分析用詞、表述方式、傳達的內容等文本信息,來考察唐廷對河北藩鎮的態度。
安史之亂以后,邊疆危機、藩鎮割據、派系斗爭成為困擾唐廷的三大難題,與之相對應的周邊異族勢力、割據型藩鎮、境內敵對政治勢力,則成為影響唐后期政治局勢的主要力量,因此唐廷頒布了大量與這三方勢力相關的詔書。本文通過分類檢索的方式,對《唐大詔令集》所收錄詔書的用詞進行了統計,共得到唐廷對周邊異族勢力的用詞419處、136種,對帝國內部敵對政治勢力的用詞588處、242種,對河北藩鎮的用詞104處、61種。在這一檢索結果的基礎上,對比唐廷對周邊異族勢力和境內敵對政治勢力的用詞可以發現,唐廷在書寫詔書時,對兩種勢力有著性質完全不同的用詞。對于周邊異族勢力,唐廷普遍將其視為蠻、夷、戎、狄、胡、虜、蕃、獠,用詞多為雜虜、北蕃、伐戎、遮虜、平胡等,表現出了強烈的種族觀念。而對于帝國內部敵對政治勢力,唐廷則通常將其稱之為寇、賊、兇、惡、奸、叛、逆、禍、亂,用詞多為賊臣、奸邪、丑逆、伐叛、摧兇等,具有較強的政治色彩。很明顯,用詞上的差異,反映出在唐政府官方意識形態領域客觀存在的種族觀念。
鑒于種族觀念的存在,本文又將唐廷對河北藩鎮的用詞進行了分析,結果發現,在唐廷對河北藩鎮的用詞中,并不存在蘊含種族觀念的詞語。唐廷對于河北藩鎮及其叛亂行為的用詞仍以政治性較強的寇、兇、惡、賊、叛、奸、邪為主,用詞多屬殘賊、奸兇、討叛、元惡、寇孽一類。在61種具體用詞當中,有33種與唐廷對帝國內部其他敵對勢力的用詞相同,其余28種不同的用詞在構成上也不出寇、賊、兇、惡、奸、叛、逆等政治性用詞的范疇,如東寇、兇魁、逆豎、奸回等。因此,根據以上分析判斷,唐廷對河北藩鎮的態度,并不存在將其視為異族“胡化”勢力的情況。同時對于藩鎮割據行為的處理,唐廷也始終是將其作為地方叛亂來對待的,不出帝國內部中央與地方關系的范疇。而且唐廷對河北藩鎮的叛亂還有一個基本的認識,那就是叛亂的發生多是由于某個心懷悖逆的將帥糾結不法之徒,或是將帥為本府幕僚煽惑,亦或是為其他外部勢力蒙蔽所致,與大多數的將士、官員以及百姓并無太大關系。如對于魏博田承嗣的叛亂,唐廷認為“田承嗣誤惑奸邪,輒干紀律”“其魏博所管官吏將士僧道耆老百姓等,初因脅迫,曾受驅馳,或久拒官軍,辭不獲己,或徵科郡邑,出入門庭,皆懼不全”。對于李惟岳和王承宗的叛亂,唐廷也說是“李惟岳蔑棄父業,不率王命,敢肆狂狡,援結兇黨”“幕府將士、州縣官吏、比在脅迫之中,制非由己”,“頃屬奸臣(盧)從史,某構異端”,與百姓和三軍將士均無太大關系。
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唐廷在處理河北藩鎮叛亂時,通常都會采用將叛亂將帥、同謀逆黨與普通將士、官吏、百姓加以區別對待的手段,對叛鎮的內部成員施之以分化政策,“其有效忠,則宜懸賞,如有梟斬兇渠者,先是六品以下官,宜與三品正員官,先是五品以下官,節級升進,仍與實封三百戶。莊宅各一區。錢二萬貫。以一州歸順者,便與當州刺史,仍賜實封二百戶。如先是本州刺史,以一州歸順者,超三資與官,仍與實封三百戶。一縣歸順者,超兩資與官,實封一百戶。如有能率所管兵馬,并以城鎮來降,并超三資與官,仍賜官爵,實封一百戶,賜錢一萬貫。以身降者,亦與改轉,仍賜錢帛”,意圖便是依靠忠順勢力,從內部瓦解藩鎮的叛亂。雖說唐廷對叛亂藩鎮的認識并不十分準確,所實行的分化政策也基本屬于策略上的權宜之計,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得不注意到,唐廷的這種認識及在此基礎上實行的分化政策,也僅僅適用于帝國內部的敵對勢力和叛亂分子。對于異族勢力則完全是另一種認識和處理策略。例如對于吐蕃納降之人,唐廷規定“國家與吐蕃舅甥之好,彼此無虞,自今以后,邊上不得受納降人,并擒捉生口等”,對于前來附邊的回鶻,也僅是“諭以呼韓款塞,漢氏舊章,戎不亂華,國之大典,且分兵食,救彼饑人,令歸漠南,方議賑贍”,并未表現出任何的認同和接納。將唐廷對河北藩鎮與化外異族勢力的態度進行對比,很容易看出唐廷對河北藩鎮的認同。endprint
除了在叛亂發生時,將普通百姓與叛亂將帥、同謀逆黨加以區分外,民眾作為藩鎮戰爭的最大受害者,也獲得了唐廷最大限度的關照。在詔書中,唐廷屢次明確表達,“河南河北之人,皆朕之人也,豈可不念隱卹,求逞其心”,“六州百姓,莫匪吾人,墜于涂炭,深用嗟惻”,“庭湊一身負累,三軍百姓皆是吾人,豈忍非辜,罹其殺害”,“朕均養億兆,為之君親,燕人冀人,皆吾乳哺而育之者”,“鎮冀管內諸州百姓等,莫匪王人,皆同赤子”,說明唐廷將河北藩鎮民眾置于了同帝國其他地區民眾相同的位置,沒有任何的歧視和另眼相待。而且在民眾遭受戰爭傷害之際,唐廷往往會提供及時的救助,例如在元和年間,唐廷討伐鎮州王承宗,鎮冀管內諸州百姓,“暴賦急征,既嗟于無告,冒鐸觸刃,又慮其自焚”,“其接近賊界州縣,自軍興以來,供饋繁并,嗟我疲瘵,良增憫然”,民眾為此承擔了沉重的負擔。為了緩解百姓壓力,唐廷在戰爭結束以后,對該地區百姓做出了“兩稅放免、給復三年”的規定,在一定程度上照顧了戰區百姓的生活。
另外,對河北藩鎮在唐朝內部事務發揮的積極作用的事實,唐廷同樣有著充分的認識,并且在雙方交往的過程中給予了高度的肯定。幽州鎮是唐朝東北地區重要的防御力量,對于抵御奚、契丹等東北少數民族的侵擾始終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而且這種作用一直持續到唐末五代時期,期間并未因割據局面的影響而有所改變。唐末幽州節度使劉仁恭由于“素知契丹軍情偽,選將練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嶺討之,霜降秋暮,即燔塞下野草以困之,馬多饑死,即以良馬賂仁恭,以市牧地”,后來“仁恭季年荒恣,出居大安山,契丹背盟,數來寇鈔。時劉守光戍平州,契丹實里王子率萬騎攻之,守光偽與之和,張幄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擒實里王子入城。部族聚哭,請納馬五千以贖之,不許,沁丹乞盟納賂以求之,自是十余年不能犯塞”,有效地抵御了東北少數民族的入侵。對于幽州鎮的御邊作用,唐廷給予了高度的肯定。史載“自至德后,藩臣多擅封壤,朝廷優容之,俱務自完,不生邊事,故二蕃亦少為寇,其每歲朝賀,常各遣數百人,至幽州,則選其酋長三五十人赴闕,引見于麟德殿,賜以金帛遣還,余皆駐而館之,率以為常”。在權德輿奉命為劉濟撰寫的墓志中,唐廷也大贊其安邊之功,“自太行以東,懷和四鄰,或歸其天倫,或復其地理。警急則解其顛沒,居常則納諸矩度”。在唐廷賜予張仲武的詔書中,同樣希望能夠“藉卿長才,列于御侮,邊境戎事,悉付以卿”,顯示出唐廷對幽州鎮在御邊事務上的信任和仰仗。與幽州鎮的御邊作用不同,魏博、成德二鎮則是更多的參與到對其他藩鎮的平叛當中。會昌年間,唐廷討伐劉稹,曾下詔魏博、成德二鎮,“成德軍節度使王元逵,魏博節度使何弘敬,或姻連王室,或任重藩維,懇陳一志之誠,愿揚九伐之命”“況成德軍嘗以驍騎橫沖,首破朱滔,戰勢方酣,再回魯陽之日,鼓音不息,三周不注之山。魏博亦以大斾涉河,竟殱師道。建十二州之旗鼓,以列降人,肖六十年之厲階,盡歸王化。士賈余勇,軍有雄名,必能稟鄼侯之指蹤,成葛亮之心伐,咨汝二帥,朕尤注懷”,不僅肯定了之前魏博、成德二鎮在平定朱滔、李師道等藩鎮叛亂事務上的功績,而且還對二鎮在平定劉稹叛亂中承擔起更多的任務給予了厚望。
總之,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河北藩鎮社會存在的“胡化”現象,并未影響到唐廷對河北藩鎮的態度。在交往過程中,唐廷始終從中央統一政府的高度,表達著對河北藩鎮的認同。
三、士大夫對河北藩鎮的認知
與唐廷對河北藩鎮的認同態度不同,作為社會精英階層與唐廷輿論代表的士大夫,對河北藩鎮出現的“胡化”現象卻多有關注。安史之亂以后,唐朝邊疆局勢日益嚴重,前期開放、包容的種族觀念漸趨轉嚴。與此同時,“夷夏之辨”復興,“辨夷夏、尊王權”日漸成為士大夫尋求解決政治問題的思維方式。當時文壇巨擘韓愈在《原人》《送浮屠文暢詩序》等文章中倡言,“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民之初生,固若禽獸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宮居而粒食,親親而尊尊,生者養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從文化的層面分辨了夷、夏之族的區別。李觀認為華、夷之間的根本區別在于,“乾之精,坤之靈,播五行為五常,而中華之人得之;離四氣為四方,而蠻夷胡貊得之。五行合而成至和,故宅中;四氣偏而為匪人,故在邊”,強調統治者要根據這種本質上的差別順時而動,以華夏綱常嚴防蠻夷胡貘之氣。李絳則在《延英論邊事》中認為,中華之人之所以要嚴防夷夏之別,根本原因在于:“夷狄無親,見利則進,不知仁義,惟務侵盜,故強則寇掠,弱則卑伏,此其天性也。”從執政者的立場表達了唐廷對夷狄民族應該保持的政策。
在這種思想背景下,唐廷士大夫在認知河北藩鎮時,難免會帶有一定的夷夏之辨思維,同時受到藩鎮節帥胡族出身及藩鎮軍隊能征善戰特質的影響,很容易引起他們對河北藩鎮“胡化”現象的關注。如在《罪言》之中,杜牧就說:“國家天寶末,燕盜徐起,出入成皋、函、潼間,若涉無人地,郭、李輩常以兵五十萬不能過鄴。自爾一百余城,天下力盡,不得尺寸,人望之若回鶻、吐蕃,義無有敢窺者。”在《史公神道碑》中,劉禹錫也認為,河北藩鎮雖“地雄兵精,而天下賢士心侮之,目河朔間視猶夷狄”。陸贄、李德裕也認為“朝廷置河朔于度外,殆三十年,非一朝一夕之所急也”,“河朔習亂已久,人心難化,是故累朝以來,置之度外”。雖然這種言論是出于對河北藩鎮軍事策略的考慮,但也足以反映出士大夫對河北藩鎮“胡化”現象的關注。
不過士大夫對河北藩鎮“胡化”現象的關注,并不能完全歸因于河北藩鎮“胡化”現象的嚴重,因為在士大夫對地方勢力產生認知的過程中,地方勢力的政治立場對他們認知結果的形成也有著很大的影響。以河湟地區和淄青地區為例,安史之亂爆發后,唐廷調河西、隴右兵馬入中原平叛,“吐蕃乘虛取河西、隴右,華人百萬皆陷吐蕃”,河湟地區數十州均淪于吐蕃之手。為了消除統治障礙,吐蕃政權于河湟地區實行全面的蕃化政策,強迫漢人衣胡服、學蕃語,赭面紋身,結果導致該地區無論是在社會生產,還是在民眾生活上,都呈現出了嚴重的異化現象。可是由于當時河湟地區的淪陷屬于外族侵略,并非出于地方勢力的反叛,因此士大夫對于河湟地區仍然具有強烈的認同感。白居易有詩“一落蕃中四十載,遣著皮裘系毛帶。唯許正朝服漢儀,斂衣整巾潛淚垂。誓心密定歸鄉計,不使蕃中妻子知。暗思幸有殘筋力,更恐年衰歸不得。蕃侯嚴兵鳥不飛,脫身冒死奔逃歸”,杜牧有詩“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便反映出士大夫對河湟地區的認同。與此相對,淄青地區本為齊魯禮儀之鄉,安史亂后其社會發展也并未顯現出太多的“胡化”現象,但就是因為李納、李師道等人的割據行為,使其不免被士大夫視為異化區域,“伏以師道席父祖以作威,苞海岳而專祿,恃東秦十二之險,誘臨淄三七之兵,竊據一方,歲逾五紀。朝宗之地,曠若外區;封祀之山,隔成異域”,可見政治立場對于士大夫認知藩鎮社會有著深刻的影響。由以上兩例便可清楚,士大夫之所以能夠注意到河北藩鎮的“胡化”現象,也存在“蓋有土者多乘兵機際會,非以義取”,造成了唐廷在政治上失勢方面的原因,并非完全由河北藩鎮的“胡化”現象引起。endprint
綜上所述,“河朔胡化”說的問題指向在于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而非河北藩鎮的社會屬性。由該說引起的后世學者對河北藩鎮“胡化”“漢化”的爭論,明顯偏離了陳先生提出該說的研究旨趣。對于河北藩鎮的“胡化”現象,不宜再從藩鎮本身尋求片面的理論依據,而應從更加客觀的角度加以認識。根據唐廷與士大夫對藩鎮“胡化”現象不同態度的分析,可以看出,河北地區的“胡化”現象,確實可以引起唐代社會與河北藩鎮在文化層面的隔閡,但卻并不足以直接引發二者政治關系的劇烈變動。這也就意味著,盡管“河朔胡化”說引起了人們對河北社會屬性的關注,具有重大的啟發意義,但是陳先生以社會“胡化”來解釋安史之亂爆發和藩鎮割據長期存在的方式,仍然具有商榷的余地,這也正是自該說提出伊始便受到學界質疑以及修正的原因。
注釋
①②③⑨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198、234、202、212、218、210、212、212—213、229—230、79、183頁。④⑤⑥⑦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1—2、1、5、5頁。⑧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309、119頁。⑩20世紀初發表的隋唐史論著可參考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室編著的《隋唐五代史論著目錄》(1900—1981)(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以及胡戟等人編著的《二十世紀唐研究》概論“二十世紀四類唐史著作年表”,第4—7頁;第一章《政治事件與政治集團政治人物》“安史之亂”條和“藩鎮問題”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46—54頁。余英時在《陳寅恪史學三變》(《中國文化》1997年第15、16期)中,將陳寅恪的學術生涯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研究的重點是“殊族之文,塞外之史”,時間的下限為1932年;第二階段的研究重點是“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時間的下限為1949年;此后為陳寅恪學術生涯的第三階段,研究重點是“心學”。陳寅恪:《寒柳堂集》,《朱延豐突厥通考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162頁。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3卷《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2頁。永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12冊,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492頁。在《唐代藩鎮研究》一書中,張國剛老師根據藩鎮與中央政治、財政、軍事關系的不同,將唐代藩鎮劃分成了河朔割據型、中原防遏型、邊疆御邊型和東南財源型四個類型,其中割據型藩鎮主要包括魏博、成德、盧龍、易定、滄景、淮西、淄青七鎮。關于詔書用詞的統計方法及詳細結果,可見拙作《從詔書用詞看唐廷對安祿山與河北藩鎮的態度——兼論中唐時期的夷夏之辨與河朔胡化》,載于《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第77—87頁。宋敏求:《唐大詔令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644—645、663、635、393、645、631、624、320、623、631頁。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231、198頁。李德裕:《叢書集成·會昌一品集》卷三,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8、46、16頁。王欽若:《冊府元龜》,《帝王部(一百六十五)·招懷第三》,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837頁。薛居正:《舊五代史》,中華書局,1976年,第1827、1839頁。王溥:《唐會要》卷九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037頁。董誥:《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276、2393、2892頁。劉真倫、岳珍:《韓愈文集匯校箋注》,中華書局,2010年,第67、1074頁。陳允吉:《樊川文集》第五《罪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7頁。翟蛻園:《劉禹錫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0頁。王素:《陸贄集》卷十一《論兩河及淮西利害狀》,中華書局,2006年,第325頁。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七,武宗會昌三年夏四月條,中華書局,2011年,第8102頁。馮集梧:《樊川詩集注》卷二《河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1頁。柳宗元:《柳河東集》外集卷下《為裴中丞賀破東平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813—814頁。
責任編輯:王軻
Exploring "the tendency towards Minor Nationalities in the area to the
North of the Yellow River" Proposed by Tschen Yin Koh
Li Jiazhe
Abstrac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race-culture" concept, Tschen Yin Koh proposed the theory of "the tendency towards Minor Nationalities in the area to the north of the Yellow River. This theory was concerned about the Rebellion of An Lushan and Shi Siming and governorship of outlying prefectures, not the social attribute of Hebei military governorship. The argument triggered by this theory about Hebei military governorship was "Han-ization" or "Hu-ization", which had deviated Tschen Yin Koh′s research purport, and should be corrected. For the objective existence of "hu-ization" phenomenon in the area to the north of the Yellow River, we shouldn′t affirm or negate them in too simple a way. We should investigate the cognition of this kind of phenomenon in Tang Dynasty. The tendency towards Minor Nationalities was acceptable to Tang government politically, but not identified by the scholar bureaucrats culturally, which indicated that "Hu-izatioin" in Hebei society caused discrepancy between Tang government and Hebei military government on culture, but didn′t wreak radical upheaval on politics.
Key words:Tschen Yin Koh; the tendency towards Minor Nationalities; Hebei military governorship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