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炎
摘要:在東北淪陷時期文壇上,疑遲以現實主義的筆觸描繪了底層社會的流民圖,一方面表現出人物的濃郁鄉愁和苦悶心境,另一方面展示了東北民眾強悍的生命力、堅韌的抗爭精神,以及血脈中奔涌著的俠義精神和復仇力量,寄托了作家的民族意識與情感。
關鍵詞:疑遲;東北淪陷時期文學;鄉土文學;民族意識
疑遲,“藝文志派”代表作家之一,在東北淪陷時期文壇上,以富有濃郁鄉土氣息的短篇小說而聞名。1936年,疑遲開始文學創作,至1944年,在《大同報》《明明》《麒麟》《藝文志》等刊物發表小說作品,并結集為三部短篇小說集。《花月集》作為“城島文庫2”由月刊滿洲社于1938年出版,內收小說《北荒》《山丁花》《月亮雖然落了》《拓荒者》《梨花落》《雁南飛》《江風》《西城柳》《失了熱的光》《夜車》10篇。《風雪集》作為“藝文志叢書”2輯由益智書店于1941年出版,內收小說《黃昏后》《雨夜紀事》《天涯路》《鄉景》《鄉仇》《圣誕風景》《豐收之夜》《回歸線》《浪淘沙》《塞上行》《門鈴》11篇。《天云集》作為“駱駝文學叢書”由藝文書房于1942年出版,內收《鳳鳴山的深秋》《八月的浮云》《不歸鳥》《酒家與鄉愁》《雪嶺之祭》8篇。除此之外,疑遲還創作了長篇小說《同心結》《松花江畔》等,并于1940年主編《麒麟》和《電影畫報》雜志。
一、荒原流民圖:疑遲的鄉土情結
《山丁花》是疑遲創作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發表后曾在當時文壇引起一場關于“鄉土文藝”的論爭。疑遲在《我怎樣寫的<山丁花>》一文中,表述了自己的創作緣起:
還是在一九三四年的春天,車務專科學校后,被派到東部線烏吉密河站去練習。一個下著小雨的早晨,幾個穿著破棉褲破棉襖背著行李卷的,在三等候車室里徘徊著,跟站役打聽著到葦沙河的票價。
等站役告訴他們到葦沙河的三等票,一張要兩元六的話的夾當,幾個難苦的臉上,馬上就都現出來驚訝和失望的神情,三分鐘后,他們陸續地走出了這三頭候車室。
此后我屢次看見些和他們類似的行旅們,穿的是一樣的破,背上也都背著行李和斧子,我不禁問著站役。
“干么的?”
“山里打木頭的。”
“坐車錢不夠,是不是?”
“哼,可不。”
隔著那層賣票的玻璃窗戶,我默默地聽著他們稀奇的談話,都是打山里往家走的,失望的眼睛,疲倦的態度,我感到他們行路的苦悶。
他們都是些打了大半年的木頭,沒剩多少錢,或是有著一行手藝而沒場施展,看歷年的辛苦,結果都是白干,沒可奈何中,再回到他們灰色的故鄉去。
那時候,因為職業的限制,以及失敗歸來的打擊并沒想拿筆寫成小說,我只不過把這同情的感覺,片段地寫在日記里。
今年春天四月間,鬧著嗓子,靜養在西四道街的一間小樓上,病中無聊,翻弄著三年前的日記,幾個趙永順,張德祿型的影子,重新地又呈現在我的記憶里,我覺得數十年如一日的東山里,最近的情況許能好些?不過徘徊在候車室的張德祿型的朋友,怕還是有的是吧,我感到有寫出來的必要,我勉強地爬了起來。
疑遲將自己的見聞與感觸寫進小說,描寫了張德祿、趙永順等農民在農村無法生存,滿懷著美好的希望進入寒冷的東山原始森林做了伐木工人,卻依舊難逃被剝削和被欺壓的命運。趙總管與劉把頭一面用殘忍的手段監督工人做工,一面設局推牌九,將工人的血汗錢贏走。等到結算工錢時,張德祿連一張火車票都買不起,空著雙手步行回家。小說的取材與作家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1932年,疑遲畢業于中東鐵路車務處專科傳習所,在中東鐵路沿線小站供職多年,不僅經常閱讀中外,尤其是蘇俄文學作品,而且接觸了大量的伐木工、扳道夫等底層民眾。這樣的生活經歷讓疑遲以理智而細膩的筆觸描寫了社會生活的真實場景,勾畫出時代風云下的人物形象。
《山丁花》為疑遲的小說創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此后他相繼創作出許多“鄉土文學”作品,塑造了張德祿、趙永順型的系列人物,著力表現城鄉勞苦民眾的苦難。小說《北荒》中,進城求生的農民胥昌做了背磚小工,苛刻的監工員要求工人最后一次多背五塊磚,導致胥昌從距地三丈多高的跳板上跌落下來,抬回家就死了。老胥的媳婦痛苦萬分,卻只收到二元七角的廉價撫恤金。面對難以為繼的生活、房東的逼迫以及葛老三的夜夜騷擾,老胥媳婦只得帶著兒子逃往娘家北荒。在北荒,她嘗盡人世間種種的酸辛:娘家跡影皆無,只得以乞討為生,在金礦把頭和工人們的憐恤下,住在小破屋中,“仗著兩只手不消停地替簸區的工人們縫著冬衣,漿洗被褥,勉強地度著窮苦的日子”。兒子生病,她冒著炮火進城找大夫,卻眼看著自家房屋毀于炮火中,她唯一的希望——兒子也夭折于此。她“想哭,沒淚;想喊,喊不出來”,“呆呆地望著眼前漫漫的一片北荒”。疑遲的小說描繪了淪陷時期東北地區的真實社會圖景,深刻展示了在日偽當局的殘酷壓迫和瘋狂掠奪下底層群眾的苦難生活。小松稱贊疑遲的創作:“一枝筆,刺穿了社會,流露出來的不是瓊漿而是苦水……以強有力的筆調,粗獷的線條,簡單的輪廓,構成了一幅荒原的流民圖。又以冰冷和熱力,點染了一幅墾林群像。”
在疑遲描繪的“流民圖”中,傾注了作者對下層苦難民眾深深的同情。《雁南飛》中俄國農民生活艱辛,牛奶不能私賣,賴以生存的兩頭奶牛被日本人強行征收,走投無路之下只能慨嘆“怎么也逃不脫命運的支配”。《江風》中打魚為生的劉福因為魚價下跌,不得不借債維持生活,越來越多的債務讓他無力還清,無奈之下將妻子“拉幫套”以抵債。日本人的火輪船擊翻了打魚的漁船,妻子喪生于江中,也打翻了劉福過去一切的希望。《豐收之夜》描寫齊三爺在“好年景”“給老祖宗、老仙條殺喜豬”,邀請村長、甲長、鄉紳地主等人參加。但這喜宴卻充滿著悲涼的氛圍,黃家老二前來討要哥哥的工錢,喜豬是老彭家抵債趕來的。疑遲以作品控訴了民眾所承受的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的壓迫以及在黑暗社會中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正如疑遲在《花月集》前言“關于我的創作”中所表述的:在這以前的一段時間里,我怎樣被無聊的妄想纏住了自己的靈魂,又怎樣吞吃著麻醉的藥品來驅除荒原般的寂寞……同時我的聽覺里,充滿著那些被寒冷逼迫的哀號和哭叫。再加上自己心里的疑惑與服藥的痛苦,情緒便幾乎整個地陷進沒頂的深淵里……然而誰又甘心永遠這樣地活下去呢!endprint
二、鄉邦之思與精神迷茫:疑遲的鄉土反思
疑遲的小說往往將人間的苦難與塞外的荒涼空曠結合在一起,在凝重沉郁的背景下表現人物內心的苦悶以及深深的思鄉之情。《長煙》中的馬金升因惹禍離開了家,十多年始終在故鄉煙筒山附近過著流浪的生活,“當過打頭的,抗過年作,掌過鞭兒,運過榛子和黃煙”。作者描寫他的思鄉之情:“馬蓮開花的時候,也曾想起過妻的臉;七八月間這地場蓼花穗子紅得像塊火,也曾思念過家園的籬柵,但是總尋思在外頭混得再好點,打下點江山才好回家園。”當終于踏上歸鄉之途時,他“幾乎都忘記了口里的干渴,忽略了連日跋涉的疲倦,有一股難忘的思念牢牢地鎖住他的心,像螞蟻爬在心頭上”。相比之下,《不歸鳥》中的波都薩卻始終無法回到故鄉,成為了一只“不歸鳥”。波都薩在一次戰役中成了俘虜,養好了腿傷,學會了當地語言,長久地留在了他鄉,給人家放牧為生。但在他的內心中,“卻無時不在想著脫開郊野營棚那些灰色制服巡逡兵們的銳眼,繞過富于爾基的草原,偷偷渡過嫩江,逃回故鄉去探視一番生身爺,娘,昔日的同伴,和那善吹長笛終日包著麻花布頭巾的拉布忽兒姑娘”。每當想到自己“今生再難有歸還的希望”,“波都薩一陣心酸一陣恨”;當聽到故鄉災禍橫生,災民像“出賣牛羊一樣出賣自己的兒女時”,波都薩不知不覺地流下了兩行熱淚。當他終于鼓起勇氣,決定騎馬歸家時,戀鄉不肯遠行的馬匹卻將他再次帶回,成為了無法還鄉的“不歸鳥”。《燕南飛》的結尾,白俄貧農安待列儂在面對兒子關于鄉土的問題時,竟無法回答:
“爸爸!那是什么鳥?”
“大雁。”
“眼看黑天啦,它們往哪飛?”
“它們是知道季節的候鳥,春天打南方飛來,秋天它們知道這地場快冷了,便又都飛回它們暖和美麗的故鄉去。”
“它們能飛回故鄉……那么,爸爸我們的故鄉呢?”
疑遲小說善于展現東北地區所獨有的空曠荒涼之感,以此襯托筆下人物所具有的濃濃的思鄉、懷鄉、戀鄉情結,這種對故土的依賴、對家園的熱愛,使得小說呈現出濃厚的鄉土J隋結。
在表現人物內心苦悶和思鄉之情的同時,疑遲也將目光對準了知識青年的生活狀態和精神世界。國破家亡、社會動蕩中的知識青年,或苦悶躊躇,或抑郁彷徨,甚至絕望沉淪。長篇小說《同心結》描寫吉林青年王茂榮偶然間救下了被蛇驚嚇的哈爾濱資本家張紹武,因而獲得資助得以進入俄人學校念書。張紹武的女兒張雪芳因一時沖動與王茂榮相戀,在得知他的貧寒身世后,感情動搖,最終被人挑撥而分開。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階級矛盾的不可調和以及知識分子攀附權貴的空虛精神,但在整體上缺少深刻的思想內涵,對問題的挖掘和處理都缺乏力度。《門鈴》中的主人公“我”以書信的形式告白自己的罪惡。“我”借著好運考中了城廂小學校的初級教員,生活上受到鄰居木匠張濟夫婦的照顧,但同時染上了喝酒、賭博的惡習。為了還清債務,擺脫債主的日夜糾纏,“我”將一個賭局告密給警局,不料木匠張濟竟在其中,被一同抓走。此后“我”便陷入痛苦與悔恨中無法自拔,渴求“藉著一片流涕和懺悔的言辭匍匐在”張濟跟前祈求饒恕,并希望通過懺悔過去來“邁進新生”。疑遲展現了不同知識分子形象在國難鄉愁面前的內心活動和實際行動,他們不僅承受著生活之苦,更掙扎于精神之憂。
疑遲小說中的人物充滿著濃郁鄉愁和苦悶心境,寄托了作家自己濃郁的民族情感和反思,這種民族情感既表現為對民族歷史及現狀的反思,又表現為對故土家園淪陷的無盡傷悲。
三、抗爭意識與狹義精神:疑遲的民族意識
疑遲善于表現東北民眾強悍的生命力和堅韌不拔的抗爭精神以及血脈中奔涌著的俠義精神和復仇力量。在他筆下,出現了一批東北硬漢形象,他們不僅有著強健的體魄,更擁有著堅韌、強悍的內心和精神。在這些人物身上,寄托了作家的民族情感,使得疑遲的鄉土書寫飽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民族意識。《拓荒者》中姜坤的爸爸和趙大叔原是“久居邊外的破落戶”,“歷年在外邊干著墾荒的工作,結果卻反受了荒地地主的排斥”,為了生存,他們“只好忍著感情,忘掉滴在土里的汗珠,攜帶老婆孩子們去尋見一塊允許他們活著的地場”。通過三十多年與大自然的斗爭,他們將一片廣茫枯寂的漠野變成了如今居住的草房和水田,并在開墾中鑄就了堅強的意志和強韌的精神。當洪水來臨時,民眾為保護辛苦開墾的土地,挑土、搬石,與洪水搏斗,甚至不惜用身體來堵住決堤的堤壩。《東山紀事》塑造了不服老的“孟老頭”孟德海的形象。通過三個孩子的對話和視角,表現了孟德海年輕時的強悍形象,他有過開山的功勞,而如今卻成為任人欺負的“老沒用的”,這讓孟德海的心頭充滿了悶氣難以發泄。直到夜間槍聲四起,村中眾人不敢出門,孟德海挺身而出,要求與幾個年輕人一起上山救援。疑遲不斷挖掘東北民眾身上強悍的生命力,展現他們身上最原始的生命氣息和野性激情,進而展現由此孕育出的中華民族的反抗精神。
在東北曠野、密林、深山等嚴酷的自然環境中,誕生出了關東大漢的強健體魄和堅韌靈魂,更孕育出了民眾心中不屈的抗爭精神。《塞上行》中的故事發生在廣漠的荒原上,主人公劉進在十三年前因家鄉發水鬧反亂,“跑到了千里開外給老蒙古當馬倌”。老客王振海在黑龍江修建洋樓時,騙取了工人的工錢,如今到草原買馬時,趁淘金工賈奎外出做工,侮辱了賈奎的妻子,導致其自盡身亡,自己卻逃之天天。這一切激起了劉進心中的反抗精神和復仇意識,他找出當年鬧反亂時的槍,騎馬追殺王振海。《雪嶺之祭》中的抗爭故事發生在興安嶺的風雪中,“這兒,廣漠,荒涼。黑糊糊地沒有絲毫光亮。大地在冰凍著,河流和小溪也都在凝固著,少見空中有著雀鳥飛翔過那森陰的榆樹叢里微微晃動著的枯枝,也都靜悄悄地沒有什么氣息”。一群狩獵者常年生活于此,他們不僅要對抗惡劣的自然環境,與山林中的野獸搏斗,更要抵抗主宰皮貨市場的商人車福臣的欺壓與行騙。無盡的苦難使得底層民眾有了初步的覺醒,他們開始對自己的命運和社會現實進行拷問與抨擊,在黑暗之中發出了抗爭之聲,與現實進行著不屈的斗爭。
小說《鄉仇》將抗爭精神與俠義精神結合在一起,通過主人公劉斌升的復仇故事展現出來。十多年孤獨的漂泊征途并沒有讓劉斌升忘卻父親劉老頭被村董馬啟泰捆綁鞭打以致自殺的往事,“那沉重的仇恨并不曾一時從心里忘掉”,“一想起臨死的爹那副難苦的臉形,一股說不出的憤怒就突然強烈起來”。當他終于決定回鄉為父報仇時,卻發現村董早已家業敗落、家破人亡。于是劉斌升將仇恨轉嫁到村董兒子馬老二身上,卻意外遇見馬老二被債主逼債,其妹被人強搶。見此景,劉斌升早已忘了復仇本意,救下馬老二及其妹妹,并帶領二人出走。
與劉斌升類似,《酒家與鄉愁》中的張老頭同樣是作者筆下充滿血性、俠義豪爽的關東硬漢形象。張老頭年輕時過著小康的日子,豈料兒子柱兒被許玉福按在泥溝里打得將近半死,自己被誣陷私賣鴉片投入監獄關押,企圖復仇卻再次被許玉福冠以持刀強搶的罪名。無奈之下,他“背負著這沉重的憤恨,從故鄉毅然走出”,“奔走他鄉輾轉流浪,飄蕩到這荒寂的以列喀特左近的地方”。當張老頭在“漸趨暮景而陷進了老邁”的時刻偶遇仇人許玉福時,心中更多的是酸楚與失望,仇人的蒼老與虛弱讓他憐憫,“人雖非愿意自己的仇敵都是精悍的強者,但于過度衰弱的服罪者縱使是勝利了也絕難感到絲毫快意”,疑遲將中國農民所獨有的俠義精神和戰爭背景下的抗爭精神融合在一起,展現了淪陷時期東北民眾的精神狀態,寄托了作家在國難鄉愁面前的民族情感和在鄉土書寫中的民族意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