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圍頤和園捕殺西太后”真相
“百日維新”失敗之后,清政府指責康有為犯有“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的罪名,并加以通緝追捕。那么,是康有為確實策劃過“圍園劫后”密謀,還是清廷事后的誣陷?至今令研究者費解。
戊戌變法時,維新黨人是否有過“兵圍頤和園捕殺西太后”的密謀呢?逃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對此是不承認的,但畢永年在《詭謀直紀》中,卻詳細記錄了康有為如何勸說他“帶兵圍園”。
畢永年也是一個維新黨人,他的這份史料一經發表,立刻受到史學界的重視,并將其作為“圍園密謀”的有力證據。如此一來,則戊戌變法中的這件大疑案,似乎終于解決了。問題是,畢永年所記并不是很可靠的,所以“圍園密謀”仍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不過楊天石根據這份《詭謀直紀》寫了一篇《康有為謀圍頤和園捕殺西太后確證》,證明維新黨人確實有兵圍頤和園的密謀。
但《詭謀直紀》的內容可靠與否尚需推敲,因為畢永年在追寫這份“日記”時,或者因為記憶不清,或者因為有某種目的而改寫歷史,從而造成了很多錯誤。下面對此略作考辨。
關于“圍園密謀”,當事人留下的史料很少。最先披露這一密謀的,是清廷處死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之后,于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發布的一道有關康黨罪狀的上諭,其中說到“前日竟有糾約亂黨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接著社會上就有了種種傳說,較為流行的說法是,袁世凱密報了維新黨人的亂謀,但對其具體經過的敘述又不一致,且語焉不詳。
直到1926年《申報》發表袁世凱的《戊戌日記》,才詳細講到此事細節: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三日晚,譚嗣同到法華寺去見袁世凱,勸說其勤王,要他帶本部兵赴天津殺榮祿(榮時為直隸總督,袁為其屬下的直隸按察使),然后派兵入京,一半圍頤和園,一半守宮。袁世凱當時問:“圍頤和園欲何為?”譚云:“不除此老朽,國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問。”并且說:“我雇有好漢數十人,并電湖南招集好將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無須用公。但要公以二事,誅榮某,圍頤和園耳?!?/p>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康有為開始進行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后逃往日本。康有為晚年始終宣稱忠于清朝,溥儀被馮玉祥逐出紫禁城后,他曾親往天津,到溥儀居住的靜園覲見探望。圖為康有為
袁世凱的說法與清廷的那道諭旨大體一致,而細節不同。兩者都說到圍頤和園,但如何處置慈禧太后的用詞不同,諭旨說“劫制皇太后”,日記說“除此老朽”。比較兩說,袁說比較合理。然而維新黨人在公開場合卻從未承認過兵圍頤和園的密謀。據民初曾任職清史館的滿人學者金梁說,他曾親自問過康有為此事真偽,康有為“怫然曰:‘烏得有此?此皆榮、袁輩不學無術,藉危詞以邀權勢耳!’”
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涉及八月初三日勸說袁世凱勤王事,但未提到兵圍頤和園,而說:當時維新黨人勸袁世凱勤王。在卷六《譚嗣同傳》中,詳細記述了譚嗣同(文中之“君”)夜說袁世凱時的談話。談話說,譚嗣同夜說袁世凱,是要袁在九月慈禧太后和光緒帝至天津閱兵時,采取反政變措施,保護光緒帝,而不是在北京搞政變,當然也就沒有兵圍頤和園的事了。
戊戌變法進行至光緒二十四年七月中旬,新舊黨爭加劇。光緒帝于七月十九日罷免阻撓新政的懷塔布等“禮部六堂官”,二十日任命楊銳、譚嗣同、劉光第、林旭四人為軍機章京,參與新政事宜。守舊派也作出激烈反應,請慈禧太后訓政,而同時關于九月天津閱兵時將廢光緒帝的謠言大盛。
面對這種形勢,康有為等維新派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請開懋勤殿,以使維新人士能夠進入中樞機構,掌握變法大權,一是請擢升袁世凱,予以籠絡,以防天津閱兵時之不測。
關于開懋勤殿,據梁啟超《戊戌政變記》卷三《政變前紀》記:
“上既采群議,圖治之心益切。至七月廿八日,決意開懋勤殿,選集通國英才數十人,并延聘東西各國政治專家,共議制度,將一切應興應革之事,全盤籌算,定一詳細規則,然后施行。猶恐西后不允茲議,乃命譚嗣同查考雍正、乾隆、嘉慶三朝開懋勤殿故事,擬一上諭,將持之頤和園,稟命西后,即見施行?!?/p>
懋勤殿為皇帝的書齋雅室,據說康熙帝幼時在此讀書,殿內懸有乾隆帝親筆御書的匾額,它也是清帝與儒臣談古論今之處。
在醞釀開懋勤殿時,康有為、梁啟超、康廣仁等均得到推薦,既然康有為等在七月底尚致力于開懋勤殿,并且正在做入值其中的好夢,那么他們就不可能在這時策劃在北京搞武裝政變。
關于請擢升袁世凱,是針對風傳九月天津閱兵時可能廢掉光緒帝而采取的措施,而并非要在北京搞政變??涤袨樵凇蹲跃幠曜V》中對此有詳細的記述:“是時以天津閱兵期迫,收兵權則恐驚覺,不撫將帥則恐不及事,日夜憂危。復生至是知上果無權,大恐懼。吾于是連日草請仿日本立參謀本部,選天下虎羆之士、不二心之臣于左右,上親擐甲胄而統之。”
從上引康有為所述經過,以及代擬的兩道奏折內容看,維新派還沒有在北京搞政變的跡象,僅是被動應付可能發生的不測,而不是主動進攻。
袁世凱接到光緒帝召見的諭旨后,于七月二十九日從天津來到北京,八月初一日在頤和園召見。據袁世凱《戊戌日記》,他在京時,至初三日晚譚嗣同拜訪他之前,除了兩次見光緒帝外,一直忙于拜見京城大員,而與康有為等維新派并無接觸。這個事實說明,袁世凱奉召進京期間,康有為等并沒有利用他在北京而趁便搞政變的計劃,如果有此計劃,必然會派人與他接觸,因為袁初五日就要回天津了。
畢永年的《詭謀直紀》將維新派兵圍頤和園的密謀推前到八月初一日以前,這與當時的形勢和維新派的活動不相符合,康有為等兵圍頤和園的密謀,實出于八月初三日緊急無奈之時。
從《詭謀直紀》的內容看,它可能寫于戊戌政變后畢永年與康有為等發生分歧之時。
戊戌政變后,畢永年先到上海,后赴日本。抵日之初,他與梁啟超、唐才常等維新人士的關系仍很密切,并與梁、唐共同偽造了“譚嗣同獄中血書”。
畢永年與康、梁產生分歧后,就開始揭露康、梁在戊戌變法時的種種“錯誤”舉動,而康、梁在海外的活動正是以戊戌變法為資本。他除了寫這份“日記”之外,還曾陪同王照會見日本人犬養毅(木堂翁),王照留下一份與犬養毅的《筆談》。在《筆談》中,王照講到康有為欲利用袁世凱勤王、策劃兵圍頤和園以及如何偽造密詔等事,并將戊戌變法的失敗歸咎于榮祿、剛毅等守舊黨誤國,康、梁等“庸醫殺人”。
由上述畢永年參與偽造譚嗣同血書等活動來看,他同康、梁一樣,對于史事本身并不很尊重,有時隨意改竄史實以為自己的政治活動服務,所以他留下的“史料”也和康、梁留下的一樣,真假錯雜,不可輕信。
畢永年的《詭謀直紀》可能是寫給日本人看的,目的是通過揭露康、梁“庸醫殺人”,使企圖調解孫中山和康有為兩派矛盾的日本人,完全拋棄康、梁而專力支持孫中山一派。這樣的目的,就決定了《詭謀直紀》通篇對康有為持貶斥態度,全無好感,并將兵圍頤和園的計劃作為其草率行事的典型事例予以揭露,甚至將夜說袁世凱的舉動也歸咎康有為一人,而將親自往勸說袁世凱的譚嗣同描述成是反對康有為意見的,從而進一步加深讀者對康有為的惡感。
(《中國經營報》201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