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 說
忽然一低頭,就回到了小時候
◎聽 說

我小時候走路喜歡低頭看地,長大了才開始把頭抬起來看街上的行人和街景,但經常會覺得,還不如低頭看地有意思。
大人們總說我是慢性子,明明都要遲到了,還晃晃悠悠地踱著四方步。但實際上,從出家門到進教室的每一步都是屠龍之旅:背著搖搖欲墜的書包下樓梯,每下一級書包里的鉛筆盒就咣當一下,有幾級的邊緣都被磨成了平滑的角。
下了公交車,落地就是另一個世界,學校新建了操場,所以要走過一片柔韌的塑膠跑道和詭異的假草坪。鞋底總會沾上人工草坪黑色的碎末,教學樓灰撲撲的,每一級臺階上都嵌了兩根作用不明的金屬條——七點四十五分,我以悲劇英雄的姿態抵達教室,大半同學都已落座。
我這么詳細地記敘上學過程,是因為,我小時候堅信踩到路面上的縫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要極力避免;干燥的北京靜電強大,在路上踩到的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會黏在鞋底被帶入教室,然后檢查衛生的時候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我們的班規很神奇,每天不光有值日生打掃教室,掃不干凈的碎屑全都要學生用手撿,并且規定垃圾桶里不許放垃圾,必須是干干凈凈的,所以老師一度干脆不讓用垃圾桶,就是擺著,純看。
數學課是最讓我頭疼的,因為數學老師脾氣一向暴戾,她讓所有作業被批了錯誤的學生自己改正,然后排成一列輪流找她面批。如果有幸改對了,她冷嘲熱諷挖苦一頓便放過了,如果不幸又改錯了,她就會面無表情地在上面狠狠畫個叉,或是露一手江湖絕跡多年的小李飛刀,“咻”地把本子扔飛。
回憶起來,我的數學作業似乎從來沒有做對過,不管是書寫格式還是解題過程,總能把老師惹怒。我只好偷偷把我的作業本傳給旁邊男生讓他幫我檢查,他也抓耳撓腮:“是不是因為你等號寫得不夠長?”于是我認真描畫了兩根超級長的像面條般的等號,結果本子被扔出了新高度。他總幫我的事被發現了,老師用心良苦,認為培養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比培養團隊合作能力更重要,下令幫助我的人也要重新抄作業,我因此坑苦了不少人。
學霸們總能自覺地用多種方法解一道應用題,給自己加作業,他們的家長會夸耀孩子是如此刻苦認真以至于不得不提醒他們學習要適度,他們總是抱團在一起,去上英語班或者各種課外興趣班。我總覺得,我要是能像優等生那樣,上課什么問題都能答出來,考試每次都得滿分,那我也就沒什么可憂愁的了。
然而優等生似乎總是板著一張嚴肅認真的臉,有一次數學考試我考了58分,被老師要求“家長簽字”,倒是旁邊的優等生哭了起來,因為她得了98分,由于粗心被扣了兩分。老師贊賞地看著哭得喘不過氣來的學霸,忍不住上前安慰,似乎這是我等普通學生永遠不能達到的高度。
夏天的時候,可以一半時間聽老師講課,一半時間聽蟬鳴,老師拖堂的時候,我就只聽蟬鳴。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像海水,漲潮落潮,手指在課桌下面偷偷彈鋼琴課的曲目,指尖涼涼的,我想象著愛麗絲的綢帶,土耳其的軍隊,魔笛的精靈。
放學時,不需要用手撿紙屑或者把課桌和某條瓷磚線小心翼翼地對齊,地上總是臟得令人振奮——羊肉串簽子,夏天滾燙的瀝青路面上黏著的綠豆沙冰棍紙是自由的訊號,它們象征著學校的高墻外面有無窮無盡的可能。
現在,已經開始工作的我學著做大人,但也沒有忘記孩子世界里那些細小的艱辛。當年熟記全班期末考試排名的好孩子,現在依然精明。有時候在社交場合,我裝得人模人樣,隱藏在內心深處那個幼年的我,依然會大叫“那里有個班干部,快跑”。
我倒是走路不怎么低頭了,這和自信心沒什么關系,因為開始穿高跟鞋,低著頭容易栽倒。走在街上,有時和行人眼神交錯,有時一不小心踩到了冰棍紙,然后一低頭,就回到了小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