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初之
用了無數光陰,才決定不讓任何人替代你
◎陳初之

1
誰家的哥哥都比我哥好,小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
他看到我被揍,會站在一旁咧開嘴笑;我跟同學吵架,他鐵定先指責我的不是;他還揍人,小時候一吃飽喝足就把揍我當作飯后運動。我知道打不過他,只好嬉皮笑臉,沒辦法,我態度越好,他下手越輕。當然我也反抗過,但結局只會變本加厲,6歲的我能打過14歲的他,那就奇了怪了。
他并不是我親哥哥,是表哥,但是從小朝夕相處,與親兄妹無異。外公外婆家的飯桌上,他最喜歡炒火腿腸和青椒肉絲里的肉絲,他對肉之執著,搶肉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我只好與青椒結下深厚友誼。
外公年輕時既寫書法又打球,還能彈風琴,是公認的文藝青年。有了孫輩后,他便當上了廚師長,做飯時喜歡邊炒菜邊耍帥,耍帥的方式就是抽煙。終于,有一次哥哥在吃炒火腿腸時,吃到了一個外公不小心彈進去的煙頭,自此留下陰影,永遠闊別這道美食,于是火腿腸就歸我了。
那時候哥哥放學回家,常常看見我盯著電視屏幕傻樂,走近一瞧,發現我又在看港臺恐怖片。在一部恐怖片面前,6歲的孩子竟毫無懼色還看得津津有味,我哥不禁后背發涼。在他眼里,我又怪又野,在我眼里,他是混世霸王,兩看相厭好多年,卻又得經常見面。
我無數次想要修復與他的兄妹關系,甚至有一次為了討好他,還夸他:“哥,你看著真像混社會的哦。”混社會的,就是指經常在公共場合走動的小痞子,放學堵校門口收學生保護費的那種人。結果他斜眼瞪我,你說誰像混社會的?
拜托,當時在我眼里,混社會的男青年,是那么狂放不羈、桀驁不馴,眼里總是閃爍著冷漠、傲慢、離經叛道的淡定、自我放棄的果敢——那可是我們小學生崇拜和屈服的對象啊。我這里的褒義詞,在他那里卻成了貶義。后來我逐漸發現,的確,我哥骨子里是以高端的妖艷者自居,寧可獨攬枝頭,也不與落葉舞秋風。
《泰坦尼克號》席卷全國時,班里一眾女生都迷戀上了男主角杰克。走在時尚前沿的哥哥自然不能讓我落伍,那個下午,他帶我去書店買了十幾張萊昂納多的海報。回到家,他戲癮大發,模仿起海報上萊昂納多的各種神態,我這才發現,他五官立體眼眸深邃,白皮膚長睫毛,絕對是個美男子。不過,我轉眼又會疾惡如仇:暴脾氣的少年長得再好看也沒用!
2
終于,哥哥上了大學,念播音主持專業,雖然不算遠走高飛,但讓我感到自由一身輕!那時,11歲的我剛開始對異性產生初步的辨別,我哥配合得也很到位,周末經常把班里的男同學往家帶。要知道這群家伙都擁有一張可以上電視的臉以及一副讓耳朵懷孕的嗓音,張口就是標準國普低音炮,與這樣一群大男生走在一起真的很有面子啊。
但后來我才意識到,這簡直是噩夢的開始。我哥最拿手的,就是在我最緊張、最沒自信的關鍵時刻,當著其他男生的面,對我發起智力上的攻擊。
有一次,他們幾個大男生帶我去吃牛排,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西餐,剛學會用刀叉,哥哥認認真真地觀察我與牛排搏斗了幾分鐘后,挑剔道:“你怎么這么粗魯,牛排都切不好,一點兒也沒有女孩的樣子!”他脾氣火爆,我智商又掉線,他那雙心情愉悅時無比晶亮的大眼睛,瞪起人來也可以將嫌棄放大10倍!我無地洞可鉆,只好以哭相逼,旁邊的哥哥們只好七手八腳地幫我切牛排。似乎小時候的我身上總閃爍著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蠢勁兒,特別能刺激強勢者產生戲弄的欲望。
還有一次,吃火鍋間隙,我哥心情很好,他說:“喂,給你出個腦筋急轉彎。兩個你,加起來是什么?打一明星,兩個字兒。”見他有心與我切磋智力,我受寵若驚,認真思索。可惜,還沒等我說出答案,他一拍桌子道:“不用想了,答案是歌手伍佰,因為一個你是二百五!”自然,我又被氣哭了。
這些兄妹之間的事,大人們可是不管的,告了狀,頂多給20塊錢,讓他帶我去買冰激凌。所以,我必須想辦法靠自己突圍!在種種丟臉的經驗下,我逐漸練出三十六式,最終讓面子上那些事兒不再掛礙,成功地將小氣升華成敏感,再將敏感升華為覺察。
一晃十幾年過去,雖然我們的兄妹關系成功進階到平穩狀態,但他依然容易一句話就戳到我的痛處。我一度認為天蝎座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那么犀利、不留情面、洞穿一切,而水瓶座呢,如楊千嬅唱的那樣:“尤其明知水瓶座最愛是流淚。”當他每次在KTV深情演唱這首歌時,我都在角落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后來回到成都實習、擁有了一方小天地的哥哥熱情邀請我去他租來的新家做客。然而在電話里,兩人一言不合再次翻臉。大吵過后,我心想一定要跟他劃清界限。一周后,他打電話,我媽替我接,電話里他問:“妹妹還來不來啊,床都幫她鋪好了!”放下電話,媽媽說,你那個哥,刀子嘴豆腐心,你別指望他說對不起。我心里一軟,不知如何是好。
3
我大三那年,哥哥和好友一起創建的文化公司承辦了一場演唱會。然而,那場演唱會的門票銷售慘淡,我和哥哥臨開場前兩個小時,還在路邊叫賣。哥哥說,能賣出去一張是一張啊!說完就放開了嗓子大聲叫賣。這個要面子的家伙,笑嘻嘻地招攬路人,竟忙得顧不上嘆息。那場演唱會的失敗,讓哥哥背負了巨大的債務。創業總是有風險的,我知道他有過一段順風順水的日子。可是這一次,誰也沒想到,一艘船全翻了。
哥哥安慰我之余,大刀闊斧地收拾殘局。一年后,看到哥哥日漸憔悴的模樣,我哭了一整夜,將哥哥的微博從頭翻到尾,才知道,他是怎么面對各方壓力、惡意言論和人走茶涼,默默把債務一點點還完。風波慢慢平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
又過了幾年,我要結婚了。哥哥坐高鐵來全程“奉陪”,婚禮前一天晚上,我和伴娘睡在一起,聊著火熱的話題,發出陣陣笑聲。住在隔壁屋的我哥按捺不住羨慕的躁動,發微信詢問:你們在聊什么,怎么那么開心?他曾經的“好管閑事”,現在在我眼里,竟然變成了“好奇與可愛”。也許是他柔和了,也許是我長大了。
去年8月,哥哥與我自駕從成都到昆明,再到西雙版納、景洪、老撾、清萊……這場遠游對我來說意義非凡。路途上,我們錄電臺節目、看風景、聊笑話以及這些年去過的城市,還有人與人的相處,包括感情和各種往事。
他說:“人有時候會遇到一些轉折點,一旦失敗了就很難再翻身……以前我喜歡去香港澳門旅行,喜歡買東西,熱愛城市風光。現在卻更想看看山河大川、名勝古跡,也許這就是變化吧。”我們在夏天的熱帶城市慢慢向前行駛,風從窗外呼呼灌入。
如今他胖了,像發酵了一樣,他在外形上也逐漸自暴自棄,生活態度卻更加超然。幾次看他一邊吃牛肉干一邊打盹兒,那畫面實在發人深省。這個曾經英俊且性格鋒利的天敵,如今成了在我旅途中寫作時,寂然無言、從不打擾,把零食和啤酒放到桌前就離去的照顧者。
他是第一個帶我去酒吧的人;第一個不把我中學時早戀解釋為“問題”,而僅僅當成一種青春體驗來看待的人;他最早接觸的那些音樂、電影,都對我的成長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影響。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的存在為我打開了很多扇門、創造了無數契機,而我剛好都抓住了。
小時候,我渴望成為被哥哥以及他所在的世界接納的人,渴望聰明、優秀、受人尊重。而長大后,他卻說一直很羨慕我擁有輕松的成長環境,與父母有平等對話的空間。“沒辦法,我當時年紀太小,適應不了父親軍人式的管教,需要用激烈的性格來保護自己。”他說。
對于那些未經選擇就出現在生命中的人,我們總是不愿了解且后知后覺。而我面對這個天敵,花了28年的時間才意識到,即使誰家的哥哥都比我哥好,如今我卻不愿讓任何人替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