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先
當代書法已進入“博傻”時代
梁培先
書法的唯一性被做足文章。
股市有言:空頭不死,泡沫不滅。意思是說,當所有人都看好市場的時候恰恰是泡沫開始破滅之時。而在沒有破滅以前,傻瓜贏傻瓜的游戲規則總是使人們產生一種股市永遠上升的幻覺:我承認自己可能是個傻瓜,但只要不成為最后一個傻瓜就有賺頭,這就是著名的“博傻理論”。當代書法亦可作如是觀。種種跡象表明,當代書法已進入到股市所說的“博傻”時代。無趣、無味、無高潮的三流演員主演的蹩腳劇本,卻贏得萬千的喝彩。人們不恰當地向其中傾注過多熱情、過多精力、過多金錢,而渾然不知這些投入已超出了書法所能的承載。
各級政府的文化管理機構是這場“博傻”運動的啟動機。從書法“申遺”、中國書法館的建設立項,到各地政府的“文化公園”“仿古一條街”,貨幣流動性泛濫與所謂國家“文化形象”、地域“文化品牌”的心理訴求一拍即合,政治和金錢共同推動并塑造了一個個宏大的文化藍圖。書法的唯一性被做足文章,似乎有朝一日,中國書法終將成為文化輸出的一張名片、成為全球藝術的領跑者。個體的算計遠比國家、地方政府的要簡捷而明智。當今世界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這樣養活了這么多的藝術家。在歐洲、在美洲、在澳洲,藝術家中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得到大財團、大買家的親睞,進軍好萊塢、進軍奧斯卡;絕大多數只能在繁瑣的手續中等待藝術贊助項目的下批,賺取一些生活費;或者只有把自己的作品委托給畫廊,等待那個海上漂流瓶一般撞上門來的買家。呆在哪里都不如呆在中國啊……感謝國家、感謝政府、感謝社會主義。
這些藝術家中,書法家永遠都是最“深入人心”的部分。日韓的書家們好多只能依靠教授少兒、家庭婦女為生;新加坡的書家們白天可能是銀行職員、公司文員,晚上回到自己四十平米的組屋里才能拿起毛筆。而我們有部隊、高校、文聯、畫院、美術館、群藝館、博物館、研究院、少年宮、政教處、黨公辦……北斗天罡、眾生蕓蕓,只需主管領導喜歡,就是少不了的國家飯碗;招商引資、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筆會、雅集、采風、展覽,送書法下鄉,疊床架屋、見者有份,填飽的是自己的錢袋,滿足的是廣大人民群眾的藝術期盼。
然而,在這些看似兩情相悅的派對中,誰將是最終的買單者?
雞多了不一定都下蛋,或者干脆吃多了、只拉屎不下蛋,各級政府真金白銀的盛情被一盆盆冷水激下,是否也會幡然醒悟:政府財政養活了這么多的書法家,真的能比多造幾艘航空母艦更合算?
平心而論,各級政府文化建設的初衷本無可厚非,但不得不承認,正是他們的慷慨解囊,締造了一個“集天下不成之大成”(沃興華語)的書法江湖,為各種或官方,或民間的“博傻”游戲之最終實現創造了外圍的必需條件。
2009年以后,由于實體經濟形勢的不樂觀,股市低迷、樓市調控,通脹形勢下資金亂竄,尋求避險的需要,書畫市場的爆炒行為已然淪為一場擊鼓傳花、財富掠奪的戰爭。前代大師作品不斷升值的歷史意象,催生了波詭云譎的當代作品市場,也成就了居于金字塔塔尖的當代書家們,在一個乏善可陳、水平日下的書法時代里享受著吳昌碩、齊白石生前都不敢夢想的天價,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創富神話。
秘書長八千,副主席一萬,主席兩萬、五萬、八萬,市場分辨率的低下、唯官職是從的畸形規則,迫使我們的書法精英們高度投身于權力分配和再分配的爭斗中,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江湖利益、頭把交椅,要的就是這個位置。群體內耗、短期行為的增加,既表明精英們對自己藝術成就的極不自信,也折射出他們對整個行業前景黯淡的預判。能撈則撈,能賺則賺,一旦身謝道衰,誰管洪水滔天?這已不是經濟學可以解釋的問題,而是泡沫時代整個社會心理和
群體行為的邏輯必然。符號化的權力游戲,資本杠桿的縱欲延伸,價值規律的天花板早已被捅破。過分透支的快感,瘋狂過后的滿地雞毛,其代價莫過于給整個行業的未來安放了無數個定時炸彈:爛在手里的那些帶字的宣紙真的能比干凈的宣紙更值錢嗎?那些清點“雅腐”成果的貪官們、那些投入金錢和心血的商人們,如果最后得到的只是上當受騙,誰還會愿意往書法這個行業里投錢?

齊白石作品
與這種以金錢為中心的社會情緒騷動相契合,書協舉辦的各種展覽活動也在扮演著神話制造者的角色,給無數書法從業者、愛好者勾畫出以書法成名發財的遠景想象。于是,盡管“奧運會”已由四年一屆改為每年一屆、一年幾屆,并衍生出“青奧會”“冬奧會”“殘奧會”等等花樣、分支;盡管中國書協會員早已人滿為患,甚至遠遠超出史書中所有存錄書家的人數總和。但是,巨大供需的缺口依然牽引著眾多的奔競者不惜大把大把的鈔票投入其中,筆墨紙硯、參賽費、培訓費、托關系、找門子、燒香磕頭,處處都要錢,動輒數萬、數十萬的投入,換來一張不一定能帶來幾萬、數十萬回報的會員證。沒有人計算過其中嚴重扭曲的投入產出比;沒有人會想到奧運冠軍的機遇性差異使我們永遠地記住了許海峰、記住了李寧,卻未必能記住更多的后來者,更不用說他們中的全部。沖啊,向著“國展”的目標沖?!疤餀M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封侯?”
我們的高等教育也在積極煽動并促成另一場書法“博傻”運動。二類本科的高考成績因為學了書法可以進入“國”字頭的美院,三類本科的成績可以進入“211”的高校。學生感謝書法、家長感謝書法。文憑泛濫的時代使那些不具備書法潛質的學子們有幸擠進了大學的校門。只是剛當上大學生的興奮勁還沒有褪去,就發現自己原是誤上了“賊船”:簡化字的數理化都沒學好,怎么去打理那些繁體字?再者,縱然學得“屠龍之術”,也抵不過“拼爹”時代的“富二代”“官二代”。工作沒著落、功課沒心思。糊糊糊,糊完一科再糊一科;混混混,混到文憑趕緊走人——這就是我們書法專業未來的從業者。

吳昌碩作品
即便如此,天下也沒有免費的午餐。為了孩子們的一紙文憑,家長們不得不把口袋掏空:學雜費兩萬、住宿費三千、“特招”五萬、“點招”二十萬……高校們一邊開動點鈔機,一邊成批量地印刷書法本科的文憑。厚德載物、博學慎思、創新圖強、嚴謹求實……新生入學、大學校園里校訓不絕于耳。校辦、招生辦、監察處、文明辦……香車寶馬、觥籌交錯、今夕何夕、天上人間;副教授、教授、碩導、博導……四海門生、冠蓋如云、招財進寶、恭喜發財。
一屆一屆的新生,一屆一屆的畢業生,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是賣家?誰是買家?誰在坐莊這一場場輸贏已判的博弈?
一個社會、一個國家所能給予每個專業的資源支持總是與它們的價值、功用等因素相對應、相關聯。顯然,有關當代書法的這些“金融衍生品”的過于膨脹,已遠遠地超出了書法這一現代社會的邊緣之物所具有的價值總和?;蛘哒f,其實質是通貨膨脹形勢下整個社會利益群體對于書法過分載體化、利益化處理的結果。在這些由莊家張羅、控制的“博傻”游戲中,書法是什么?到底怎么樣?等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充當的符號誘騙功能能夠帶來巨大的金錢收益,能夠使人們產生對于這種收益之可能性的幻覺與期待。因此,請不要驚嘆:為什么一個沒有成長性只有衰退性的行業,在今天,僅僅些許社會金融泡沫的沖擊就變得如此風聲鶴唳、江山變色?之后你將發現,這正是“博傻”游戲進入最后沖刺階段最為精彩的一幕:泡沫已經做大,當盡量多的玩家們被看似很美的幻景誘惑入水后,莊家們會將所有的利益席卷而去。玩家們的幻覺與期待將不可能得到兌現,等待他們的只有和當代書法一起被剝光最后的褲頭,赤裸裸地留在寸草不生的海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