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間惆悵客

■ 林壁炫

我是人間惆悵客

■ 林壁炫

1

若論愚蠢，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愚蠢的了。佟遙站在空蕩蕩的海邊，想不出自己哪根筋出了錯，頭頂寥落的幾顆星，海水的聲音嗚咽、喑啞，沙灘上的細沙任他踩踏，一腳就陷了進去。加上他這個愚蠢的人，再沒有比這更破敗的一刻了。回望四周，找不到第二個失意的人。

佟遙約了人來打架，這么熱血方剛的事情，他卻不好意思說給同伴聽，因為約架對象是一個高中剛畢業的小孩，比自己足足小了四五歲。

青春，似乎總要與大海扯上一點關系，這個水清沙白的海邊，成了各路學子畢業旅行的不二之選，發生撞車不足為怪。現在，佟遙根本想不起怎么就和那幫高中生起了沖突，大抵是對方太張狂了，那氣沖沖的樣子讓他很不屑。

年輕就了不起嗎？這是幼稚！

人總是最難做到自省。把時間倒回四年前，18歲的佟遙可從未覺得自己幼稚，即便當時念高三，前一天看球賽太晚導致第二天上課遲到，被教導主任揪在走廊外罰站，身邊還站著萬年遲到大戶陳錦航。陳錦航大笑著說今天有尖子生陪著自己，應該很快會被赦免，然后變戲法似的從書包里拿出包子和豆漿，趁教導主任不在，兩個人坐在地上吃。他們鮮衣怒馬的少年模樣映在對面高懸的一面鏡子上，鏡子泛著黃色，上面描著“惟楚有才，于斯為盛”，是學校建校80周年時，早年的校友相贈的，那個航天專家可謂是“一中之光”，學校自然把他的禮物當校寶。

佟遙盯著鏡子里變了形的自己，突然說：“我從入學時就一直有個疑問，懸在我心里三年了。”

“什么疑問？”

“這面鏡子到底是玻璃的，還是金屬的？”

“當然是玻璃的，又不是古董。”

“可是，你見過這種玻璃鏡子嗎？好想知道答案哦。”

還沒等陳錦航回話，佟遙就突然站起身，拎起花圃里的一塊大石頭朝著鏡子砸去。“哐當”一聲，他看著面前裂成碎片的鏡子，最后一個表情是提起嘴角的一抹壞笑。佟遙說：“你猜對了，是玻璃的。”

陳錦航被他嚇得包子噎在了喉嚨里，在連連咳嗽的縫隙里擠出一句話：“你學傻了吧，這樣會被記過！”

“沒關系，我成績好，是要給學校爭光的，而你成績差，只要我咬定說是你做的，所有人都會相信我的。”

陳錦航再次被嗆，瞪大眼睛打著嗝，卻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不過，教導主任被聲音吸引過來之后，佟遙是第一個垂著眼睛自首的。

正如佟遙所說，老師們都向著他，教學組還就此開了一個會，覺得高考將至，學校把學生逼得太緊，佟遙做出這種事是因為壓力太大，完全可以理解，所以并未對他做出懲戒，而且因禍得福，學校不再強制學生們上晚自習。

2

佟遙成了英雄，但他心里想的是，以后可以早點下課和妍菲到碼頭邊的夜宵攤吃腸粉，再要一杯水果冰，頭頂的鳳凰花蓄著蕊，等著迎來新一場的別離。每天待在同一所學校里，兩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其實沒什么話好講。若是陳錦航正好也來，又要嘲笑他們居然在互相考課本里的古文，不愧是學校里的模范情侶。

下午放學后，佟遙就溜到妍菲的班里，兩個人不說話，不吵鬧，憋著氣比賽做題，如果夜幕降臨，還自備一盞節能燈。兩個人已經約好要一起考到同一所大學，誰也不能落下。填志愿時，兩個人都只報了第一志愿，空蕩蕩的志愿表上溢滿了同學們的贊嘆。

最后一節課，老師有一種彈盡糧絕的頹喪感，他再也不能幫學生做什么了。課講到一半，他只能說一些鼓勵的空話，并且一舉推翻了之前像是高考考不好就會送上斷頭臺般的論斷，他說：“等到多年后你們回頭看，會發現現在覺得高考是一件天大的事，其實它很小，考好了開心，考不好，日子照樣過。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但請務必留下你們無悔的青春。”

老師的話說得太早，學生們還沒有經歷過滄桑，他們像被吹脹的氣球，老師的話一針扎下去，頃刻間他們就開始泄氣。

是的，那時他們還不曾想過，人生一半以上的事情都是沒有意義的。

老師講完話，不知是誰領頭唱起了歌，學生們一個個也不再顧及顏面，跑到講臺上獻唱，像怕自己被遺忘一般，要在最后的關頭留下一點痕跡。每個班級里都會有一個胖子，也會有一個安靜得好像不存在的女生，就是那個女生突然跑到講臺上唱歌，聲音都在發抖，高音也唱上不去，那是王菲的《矜持》。唱完后，她站在講臺上沉默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說：“佟遙，我和你同班三年，說過的話不超過五句，但是我真的很欣賞你，這首歌……是送給你的。”

佟遙至今還記得當時女生的臉瞬間飛紅的模樣，這或許就是她想得到的。她不這么做，佟遙終將記不得她，而此后，每當佟遙拿起畢業照，在幾十個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的人群里，第二排的第四個女生，他能想起她叫曉冰。

后來，情況有點失控，連陳錦航這樣粗神經的男生都抱著佟遙哭了起來，說：“好丟臉啊，你怎么都不哭啊？太沒良心了！”

“畢業而已，又不是不見面了，我不信畢業后，你就不去我家蹭飯了。”

最后，是佟遙在黑板上寫了一句話，結束了這個局面，他的字很好看，使得那句話顯得格外地信誓旦旦——茍富貴，勿相忘。至少結局不那么凄愴，淚里含笑。

3

高考的過程在以后的記憶里被壓縮得越來越扁，不會有誰去記得高考考過哪些題。而高考后的夏天被預想得越來越長，對他們來說，這個夏天就是所有的終點，終點之后就是循環的逍遙、快活。

佟遙的計劃是要去旅行、要學跆拳道、要看50本書、要睡60天懶覺、要賺人生的第一桶金……太多的事情被典當在這個無辜的夏天里，好像過完這個夏天，人生就要系統升級，過往的一切就要被全部格式化，一個軀殼里就會被塞進新的靈魂。再不做就來不及了，這種情緒在放榜前尤為高漲，那應該是人生中最輕松的十幾天，卸下職責，憂慮尚遠，只管狂歡。醉一場、夜不歸宿一次，父母都能寬容，畢業旅行一定要放在這個時間段里，海邊是不二之選。

一車人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話，妍菲怎么都不肯作為家屬同去，不過貪玩地給佟遙列了一張出游規定。

夜晚，佟遙走出旅館給妍菲打電話，濤聲動人，海風有信，像是要把佟遙吹得飛起來。他把手機湊到海浪邊給妍菲聽時，抬頭一看，不遠處有人要跳海。佟遙急忙沖過去，那個人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犯了癡一樣朝著海的深處走去。佟遙把他拖上岸，他躲在礁石后面哭，一句話也不說，哭完對著佟遙說了聲“謝謝”，便走了。佟遙想：面對眼前的良辰美景，你怎么舍得去死？

佟遙考試發揮失常，放榜后就把自己天天悶在家里，不出門。陳錦航殺到佟遙家里，把他揪出來吃飯。其實，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佟遙的分數比陳錦航多出100多分。妍菲發揮正常，佟遙就不愿意見她。妍菲打電話到佟遙的家里，知道他這時不想說話，就彈起了鋼琴給他聽。妍菲贈予佟遙的這首鋼琴曲，最終讓佟遙振作起來。可是，在他決定復讀時，他又被錄取了，只不過被調劑到了他想都沒想過的專業：生命科學。

那個夏天比佟遙想象中的短太多，睡幾次懶覺、喝幾次酒之后，媽媽就抹著眼淚在幫他收拾行囊，準備去大學報到了。佟遙和妍菲手牽手上了火車，揮手間，回首間，經過車廂里的漫長午睡，到站時你們幾歲？

4

朋友們四散天涯，陳錦航去了哈爾濱，11月，佟遙還穿著短袖站在廣州的太陽下，陳錦航就打來電話喊：“哇，下雪了！”佟遙之前一直想，現代科技讓離愁變成一件很矯情的事，電話、網絡、高鐵、飛機……讓天涯若比鄰。可是，他后來才發覺，離別的不是距離，而是一種生活——不再出現在彼此的生活里，各自去領受對方與自己不再相關的人生，往后一生越來越長，在彼此生命里的比重就越來越小，像被突然換掉了主人公，那一點點惆悵應該就是離愁。在陳錦航來通報北方已經瑞雪初降時，佟遙就領略了這種惆悵，他們連天氣都需要分享了。

即便每年的假期聚會都只是走馬觀花，也讓人察覺到了佟遙的改變，他變得消沉了。雖說一入大學，誰都會迷茫一陣，但佟遙似乎從此一蹶不振。可能是選擇了一個自己完全不中意的專業，他發覺其實只有少部分人知道自己將來想做什么，其他人不過是優勝劣汰、社會分工的結果，而他就是被淘汰下來的那群人，整天窩在實驗室里研究花鳥魚蟲，與古老的生命待在一起，頹唐不會影響到全人類，掛科更不會導致任何物種的災難，好像一切都是無所謂的。

佟瑤和妍菲照例在一起吃一日三餐和散步，在實驗室里學習最賣力的一次，就是在妍菲生日時，佟瑤給她培植了一株獨一無二的雙色紫羅蘭。時間總在無意識中流逝，所幸有前人這個模板來給你提示考級、拿證、實習、找工作。有一次，他們如常在學校的食堂里吃飯，妍菲突然問佟遙：“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正在埋頭仔細剔魚刺的佟遙抬起頭，空著一雙眼反問：“什么打算？”妍菲繼續說：“畢業后的打算！”噢，原來已經大四了。

雖然同在一流的大學里，但生命與科學學院的就業率絕對算是很低的了。院長在開學講話時，就語重心長地說讓他們要想好出路。妍菲讓佟遙笨鳥先飛，趕在別人之前去求職，還給他買了一套正裝，以便面試。

正裝掛在寢室里，像個死神一般催趕著佟遙無多的時日。佟遙意興闌珊，倒頭就睡，偶爾跑幾場菜市場一般的校園招聘會，也不知道是自己太差，還是別人太優秀，他總不能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到后來，他干脆不去了。妍菲比他上心，總打電話來問，他常常不耐煩地說自己要去和師弟踢球，就掛掉電話。

那一天風和日麗，佟遙在球場上踢球。妍菲破天荒地來看他比賽，等他熱氣騰騰地坐到妍菲身邊時，妍菲開口說：“我們分手吧。”讓他頃刻體驗了冰火兩重天。

“為什么？”

“就是因為你連為什么都不知道！”

“因為我沒有去招聘會嗎？我去了。”

“不是你去不去的問題，是你根本就沒有記掛在心上，你看看球場上有哪個學生是大四的？高中時，我們為了考這所大學，每天一起努力，但是現在呢？我已經努力往前跑了，你卻留在原地。”

“我……我重新跑起來，追上你，好不好？”

“不好，我們根本不在一條跑道上了。”

妍菲瞪著佟遙，眼淚流了下來，轉身就走了。佟遙發現自己真的太懶了，都懶得跑過去追了。球場那么開闊，風肆無忌憚地吹，呼啦啦地迎面而來，不知道里面有沒有夾雜妍菲的哭聲。

佟遙后來去挽留了妍菲幾次，最終都是自討沒趣，就沒再去了，招聘會倒是認真地去了幾次，結果都是差強人意。臨近畢業，他才勉強簽了一家網絡公司，和生命科學一點關系都沒有。學院里一片愁云慘淡，但都算是找到了出路。大家的痛苦都一樣，心照不宣，好像誰先說出來就會顏面盡失，所以都憋著，曾經做實驗擺在窗臺的幾盆花再無人看管，等到枯死凋零時，就是他們要離開之時。

5

畢業旅行成了如同過春節一樣的設置，不得不鬧騰。開心縱然是開心，但是靈魂又在鬧著別扭。佟遙是第一個破了功把苦悶宣泄出來的人，李代桃僵地和隔壁桌的高中生起了沖突，還約在今晚打架。

也不知是此刻愚蠢，還是一直都這么愚蠢。佟遙孤獨地坐在沙灘上等著對手到來。他想，如果有陳錦航在，一定會陪他一起來。陳錦航讀的是專科，一年前就畢業，回家幫著他爸爸管廠子了，聯系雖然照舊，但是自己的痛苦他是再也不能懂得了。

人類的記性都太差了，只知道自己是由猴子演變而來，卻再沒有人能記起做猴子時是什么樣子。

陳錦航已經適應了社會人的身份，就再沒法對做學生時的隔世悲歡感同身受了。是自己的記性太好了嗎？佟遙四年時間里都在學習、梳理生命漫長的記憶，他研究了四年自己從何而來，卻無法從中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人也是因為這樣而一步步走向孤獨的嗎？從前，他們面臨的都是別無他法的高考，那么多人一起焦慮與憂愁，他們是革命同志，風雨同舟。如今，人生岔開，無法再重疊，繽紛萬象，各自受難，他就那么孑然一身，孤獨到連對手都沒有。

佟遙好氣憤，他都胡思亂想了那么久，與他約架的高中生怎么還沒來？他是爽約了嗎？可是，他多么需要和別人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啊！

如果那一刻，有人路過海灘，會看到一個男青年獨自在那里張牙舞爪，讓人感到莫名其妙，沒人知道他是在和虛空打架。佟遙在空氣中揮拳，又只讓空氣受力，他的確是不知道，現在令他覺得痛苦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他多想叫那個高中生出來打一架，給自己一個成王敗寇的干脆。他所想要的，只是一個明確、不再迷茫的未來。

未來，未來再不會比過去美好了，但也不會比此刻更糟糕。佟遙看向大海，夜晚的大海只剩海潮聲，置于眼前的是一片無垠的黑暗。這深夜的海有一股吞噬人的力量，恐怖又誘人。那不就是他不知伸向何方的未來嗎？在黑漆漆的恐懼里，他朝前走，他也只能朝前走。

佟遙像中了魔障，一步一步朝著大海深處走去，那種被海水包裹的感覺，讓他覺得充盈而踏實。這時，他突然被人抓住，是那個和他約架的少年吧。佟遙才回過神，心一驚，腳一滑，“撲通”一聲，整個人掉進水里，少年把他拖到岸上。

佟遙不說話，躲到礁石后面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力氣都沒有。少年大概是被他嚇到，一直傻傻地守在一旁。佟遙站起身，走到少年面前說：“謝謝。”

蹲在沙灘上玩手機的少年抬起頭，對他無力地笑一笑，說：“沒關系。”佟遙轉身要走的瞬間，又瞥了一眼少年，怎么覺得他的眼角眉梢和自己長得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