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下嬋娟
花睡了,夢醒著
■ 月下嬋娟
城市的廣場上擺滿了怒放的雞冠花,紅紅火火,熱鬧喜慶,我由衷地贊嘆園丁們的匠心獨運,卻實在不樂意見到我喜愛的雞冠花被禁錮在一個個小小的塑料盆里。這里的雞冠花整齊、規矩,要圓便圓,要方就方,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瓣都朝著人為修整的方向生長,并不像鄉下的雞冠花那么順應自然、自由生長。
小時候,我與祖母住在鄉下。清明時,人們踏青祭祖,在杏花煙雨中栽瓜種豆,雞冠花并沒有被特殊對待,隨意撒下去一把細小的種子,或者是前年花敗,種子隨風落入了塵土里。幾日后,雞冠花便悄然發芽,嫩紅的細梗子頂著兩片針尖樣的綠葉子,在春風中探頭探腦,喝過了幾口雨水,便胖了,成長了。
立夏,祖母忙著侍弄地里的油菜和小麥,并沒有多少閑心管理雞冠花。它們擠擠挨挨地長在臺階下,甚至是磚縫里。雞窩里的那只蘆花雞孵出了一窩毛茸茸的小雞,祖母囑咐我看管好家里的大花貓,警惕它午睡醒來去和雞媽媽打架。小雞嘰嘰叫的時候,祖母便把多余的雞冠花苗拔出來,供蘆花雞和它的孩子們啄食。我不解地問祖母:“花苗不是越多越好嗎?”祖母便慈祥地笑了,滿是皺紋的手撫在我的頭發上,說:“你要它長得好,便得給它成長的空間啊。”祖母是有智慧的,留下來的那幾株雞冠花,不幾日便改變了纖長、黃瘦的身形,變得莖稈粗壯,葉子翠綠、肥大。
七月,我有許多惦記在心上的東西,比如沙瓤的西瓜,比如院子里掛成瑪瑙樣的葡萄,比如祖母用狗尾巴草編成的蛐蛐兒籠……我已好久沒有關注過雞冠花了,因為祖母告訴我:“雞冠花該長高的時候自然會長高,到了開花的季節自然就會開花,不必每天都去看幾遍。”黃昏的時候,天空滿是火燒云,屋外的地面依然熱得燙腳,我不經意間看去,雞冠花肥碩的葉子上果然冒出了紅紅的一點花心。原來,雞冠花在我吃西瓜的時候、數星星的時候、捉螢火蟲的時候,便不動聲色地生長著、開放著,等我發覺時,它們已經繁花累累,傲然佇立在綠葉上頭了。夏夜里星河流轉,知了仍在歡叫,我躲在祖母的蒲扇下,竹床和草席子在緩慢的光陰中有種清涼的味道。
九月,暑熱退去,天氣轉涼,一場秋雨打蔫了嬌艷可人的荷花,催敗了芳香撲鼻的茉莉,而雞冠花卻頂著明艷、火紅的花朵,連葉子也被感染,頗有一種“紅于二月花”的意味。從春至夏,夏至秋,這扎根于土壤的一粒種子,至此才將自己完美地綻放。
秋風里,紡織娘不知伏在哪株雞冠花的葉子下面悠悠地唱著,空氣里有桂花的香、菊花的香,而雞冠花是沒有香味的,樸實如它,更多的是被用來做菜、制茶、入藥,土地給予它多少,它便無聲無息地回饋給人類多少。
秋天的風露落在魚鱗般的細瓦上,花貓臥在星空下想心事,祖母為我蓋好了被子,關掉燈,我躺在祖母身旁合目睡去。夢里,我仍是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看著清明時節種下的那粒種子,慢慢長成大紅雞冠的模樣。多年后,我從夢中醒來,臺階下仍然有如火的雞冠花,祖母卻已不在,枕畔月光幽涼,脈脈如往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