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愛如影隨形

■王璐琪

編·印象

偶然間看見一句話，“父親的愛在深海地帶，可我們不會游泳?！鳖H有共鳴感。父親的關懷是悄悄的，就連微笑也只是微揚嘴角，與母愛的張揚相比，父親的愛顯得隱忍和克制，年少時，我們總是不太能理解，于是，他在我們小小的世界里也往往缺少存在感，像極了影子，可這個影子白天就在我們腳邊，我們跑，它也跑，我們跳，它也跳，晚上就變成夜，對我們說晚安，千千萬萬遍。（By花汐）

他的愛如影隨形

■王璐琪

我爸爸的性格如同井水一般沉默。外出旅游，他是拿相機的那個人，并且負責開車或提購物袋；聚會時，他在廚房里忙碌著給大家做飯；談天時，他在角落抽煙，面無表情地望著那幾張嘰嘰喳喳的嘴。

我與弟弟在學校有什么趣事，首先想到的是媽媽，其次是外婆，至于爸爸，他要得到消息，多是通過媽媽，于是，他給出的反應自然也慢了半拍，可那時，我們的興致也已經過了，面對他的評論總是一笑而過。

他在熱鬧的大家族里如同一個影子，扁平，悄無聲息，抽著沒完沒了的煙。變成這樣的情況不怪他，也不怪我們，要怪就怪我們不曾在他身邊長大。五歲之前，我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才能見到他，有時碰上節假日，值班工資翻倍，他都主動要求值班，所以，我對他的記憶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瘦黑的影子。

他的性格古怪，我多半也繼承了這點。尤其是在讀了初中之后，我喜歡上隔壁班男生曉天，他身邊的女生有很多，我不知如何靠近。即使有機會面對面交流，我也笨口拙舌，甚至會以一種咄咄逼人的態度對待他，所以同學們都以為我討厭他。

初二下學期開始有晚自習，有時候，媽媽會讓他來接我回家，我與曉天順路，本來說好幾個人結伴回去，爸爸偏偏每晚按時按點出現在校門口。我賭氣似的與他相隔三四米，羨慕著正前方與曉天同行的同學。本就沒多少見面的機會，還被他人為破壞了。

處于青春期的我總有一股莫名的怨氣，得不到抒發便成了怒氣，于是，我怒氣沖沖地吃飯、寫作業、睡覺、罵弟弟。也曾找茬與他爭執，但往往他一瞪眼，我便沒了骨氣，說到底，我還是怕他的。

后來，我發現一個規律，因為曉天是他們班的勞動委員，所以每周五會監督班級大掃除。我跟同組的朋友換了班，把周三的值日改到周五，這樣便能理所當然地與他一起回去了。我磨磨蹭蹭地等到他從班里出來，然后假裝不經意地在走廊碰到他，說一句：“哎喲，這么巧？”

我看到他手里拿著一本《基督山伯爵》下集，問他：“你喜歡看這本書嗎？”曉天好脾氣地笑笑，說：“喜歡，不過上集弄丟了，所以一直在看下集。”

“剛好我有一本上集，送你好了?！蔽倚趴诤a，其實我家只有爸爸從小攤上買的雜志。

曉天訝異于我突如其來的大方，還未回應，我便在校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抽著煙的、木刻畫一般的影子。

“今天放學那么晚，你媽讓我來看看。”他說。

一股莫名的尷尬在我們三個之間彌漫，曉天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知該如何稱呼，我也沒有要引薦的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們，似乎已經從我臉上參透了不能說的秘密。畢竟是他的女兒，眼風一掃，就明白了一切。

“我是她的爸爸?！彼仓Z氣自我介紹，那架勢像是在向對方宣告：要想跟我女兒交往，就得從我的尸體上邁過去?？墒俏遗c曉天遠沒有到那一步，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心思。

“叔叔……好?！睍蕴毂粐槕Z了，估計是覺得我們父女真是如出一轍的奇怪，跟我說了聲回見，逃也似的跑了。

只剩面面相覷的我們，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一陣恰合時宜的風從我們中間幽幽地刮過。我賭氣地走在前面，他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錯，默默地跟在后面。

“我不會告訴你媽媽的?！迸R進單元門，他小心地補充道。

莫名的憤怒讓我原地旋了個身，想問他有什么不好告訴的，我跟曉天什么也沒有發生，可我心中有鬼，畢竟我還是喜歡曉天的，又不好全盤否認，只覺得這個人讓我太為難、太窘迫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甩上門，才想起今天對曉天說的話，要給他一本《基督山伯爵》上集。上哪兒去給他找這本書啊，我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覺得今天糟透了。

第二天，我強迫弟弟幫忙，把家里的雜志捆成一摞一摞的，全當廢品賣了，小山似的一大堆只賣了30塊錢，我去小書店買了本上集，還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上“曉天同學雅正”。

吃中飯的時候，爸爸在家里轉了半天，嘀咕新買的雜志怎么都不見了，我低頭扒飯，一聲不吭?！叭唤阗u了，她一分錢也沒給我，買了本破《基督山伯爵》，還只有上集……”弟弟嘴里噴著飯粒，用筷子指著我告狀。

“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我對著脖子比畫了一個殺無赦的姿勢，弟弟嚇得一縮脖子。

“全賣了？”他的聲音里竟有些手足無措，“有一些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絕版雜志啊。”

“那又怎樣，放在家里還不是占地方?！蔽衣柭柤?。

他沒接話，坐在沙發上抽煙，午飯也沒好好吃。家里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在屋里來回穿梭，唯獨他沒什么事情做，安靜地坐在那里，如平常一樣。平常，我是不會留意到他的，畢竟他一直活得猶如一個影子，可是今天，因為我心里隱隱覺得對不住他，所以多看了他兩眼。

其實在收拾雜志的時候，我就有些驚訝了，這些雜志多半是在車站的報刊亭買的，所以日期并不是連著的，有的竟然比我的年齡還要大，泛黃的雜志封皮在向我展示他曾經的生活。為了讓全家過上舒適的生活，他頻繁地奔波在各個車站，在等車的空閑就買本雜志，坐在小馬扎上讀一會兒，消磨時間。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是，那本《基督山伯爵》上集我被放到書架上，始終沒有送出去。后來，我初三畢業了，這段無始無終的暗戀也就自然結束了。那個夏天過得格外悠長，我整天無所事事，對于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既不期待，也不厭煩，唯一有些遺憾的是沒能有勇氣把書遞給曉天。

一天傍晚，我百無聊賴地在步行街散步，偶然碰上了騎著單車的曉天，他還是從前那副樂天派的樣子，看到我友好地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睍蕴煨χf。

他問我考了哪個高中，又聊了幾句過去的日子，正準備揮手告別時，他想起什么似的在單車上單腳著地，支撐著身體的平衡。

“謝謝你送給我的《基督山伯爵》哦。”他說。

我摸不著頭腦，只嗯嗯啊啊地回應，心里暗罵自己沒出息。

“有次從你家樓下路過，叔叔喊住我，給了我一本《基督山伯爵》上集，說家里只有上集，既然我有下集，所以就干脆送給我了，湊夠一套才有價值?！北硨χ﹃?，曉天的牙齒在日光下顯得非常白，整個人看著很健康。

“上面還有你的題字呢，一直想專門謝謝你，只是沒有碰到機會，好像你一直很忙?！睍蕴煺f。

“很忙?！蔽饮W鵡學舌般說。

“那就不打攪了，再見！”曉天向我揮手告別。

“再見?！蔽覚C械地說著，木頭般轉過了身。

夕陽的余暉從我身后投射過來，地面上顯示出長長的影子，干癟的一條跟著我的腳步移動，我跑，它也跑，我跳，它也跳。我好久沒有低頭看看地面上的影子了，影子不會說話，但它真的一直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