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騙子
被一個人那么愛過
■小騙子

去年10月,我拿著一張自己手繪的圖紙,坐在一輛搖搖晃晃的老式公車上,走向自己的第一個文身。
在那間刺青工作室里,文身師看了我一眼,說:“文什么圖案?”我把手里那張寫著“樊”字的圖紙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說:“小姑娘,這是你男朋友的姓吧?文身是一輩子的事,要想清楚。”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不是男朋友,是我外婆的姓?!彼D了頓,說:“第一次文身會有點痛。”接著開始用酒精消毒,酒精揮發(fā)的味道給我一種任人宰割的感覺。不久,文身的針在我的那塊皮膚上似刀割一樣,一筆一筆地文下了那個姓氏。
那一個小時里,連空氣都變得安靜,只有電流的咝咝聲不停地在響,還有我忍痛的聲音。同時,我在腦海里不停地想著外婆。
第一次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哭了整整一個早上。那時候,很多人都只上了一兩年幼兒園,就奔向了小學(xué),但我為了盡可能地享受幼兒園這種游樂園式的服務(wù),嚴(yán)肅地對外婆說:“我覺得自己沒學(xué)好,需要在幼兒園留級。”當(dāng)然,這是沒有成功的。于是,我被迫開始了正式的小學(xué)生活。
小城鎮(zhèn)里,過的都是安寧的日子,刮過的風(fēng)都是讓人滿足、舒服的。那天的七點一刻,天臺早已布滿了暖黃色的陽光,一切都昭示著,那天宜動土,宜嫁娶,宜出行,宜開學(xué)。
外婆把我從床上抱起來,給我穿好衣服,拉著我走到了洗漱臺旁。睡眼蒙眬中,我感覺到外婆在用濕潤的毛巾給我擦臉。整裝完畢,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對我說:“睜眼啦,今天要去上學(xué)了。”
她提起書包,拉著我的手,把我送到了教室門口,然后把我交給了一位胖胖的女老師。老師托了托金絲框的眼鏡,隨手指著最后一排的邊角位置讓我坐下。那是教室里光線最暗的座位,我覺得這一定是給被遺棄的小孩坐的地方,于是二話不說就開始哭。老師讓做課前準(zhǔn)備,我看著書包里的方格本,邊掏邊哭。老師讓做上課筆記,我拿著鉛筆邊寫邊哭。老師讓我們跟著讀拼音,我張著嘴大聲朗讀,邊喊邊哭。
回想起來,那是很滑稽的場景,畢竟我是全班最胖的孩子。一個小胖子窩在角落默默地流淚,想必內(nèi)心很有戲。
那時候,外婆就站在后門口一直看著我。知道不能打擾,她不走,也不進來。老師受不了我的哭聲,示意外婆進來哄哄我。于是,她沖進來把我抱住,想要安撫我。可是,最大的靠山到了,我反而哭得更放肆了。忽然,她拉起我的手,一臉歉意地走到老師面前,說:“不好意思啊老師,我們過幾天再來?!?/p>
于是,之后整整一周,我都沒有去上學(xué)。有人來勸,外婆就像老鷹護小雞一樣把人趕走。素來和藹的她,那時兇得像是要與人拼命。
在我看來,溺愛向來都是一個褒義詞。一個老人用盡一切條件去護你、寵你,讓你感覺你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這種事情,在以后是很難再遇到的,而后見過的很多種感情,也都顯得不那么夠分量了。
我很長的一段少女時光,就是在外婆的寵愛之下度過的。后來有一天,外婆生病了,爸媽回來了,說要把我?guī)У剿麄児ぷ鞯某鞘腥?。這次,外婆沒有留我,反而是我掙扎著不想走,她只好哄我跟爸媽走。也是在那之后,我見到外婆的機會越來越少。
外婆生病的那兩年,都是躺在床上一天一天數(shù)過去的。她中風(fēng)了,左半身癱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天天打長途電話給我——“昨晚,外婆夢見你被人拐走了,嚇得我不敢再睡了。”“你什么時候回來見外婆啊?”這樣的電話或短或長,聯(lián)系著我們所在的兩個小城市。
我再一次見到外婆,已經(jīng)是寒假了。小鎮(zhèn)的冬天和年味夾雜在一起,街上全是小販的叫賣聲和紅色的大燈籠。我快步走上樓梯,走到了外婆的房門前。沒想到,剛好就看到了背對著我正努力地從床上爬起來的外婆。我站在門口,怎么也挪不開腳步,一時間有點恍神。看著年邁的外婆,我忽然想起了許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在教室外靜靜地看著我。兩個場景重合、交錯在一起,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只是這一次,無助的是她,站著的是我。
我看著她挪到床柱旁邊,然后用能動的那只手一點一點地整理自己的衣領(lǐng),梳好自己的頭發(fā)。她慢慢地蠕到旁邊,想伸手去拿一米開外的一面塑料鏡來照。最后,我看著她挺直等待的背影,佯裝成剛到的樣子,喚了一聲:“外婆,我回來了。”
外婆總想把好吃的囤起來給我。于是,她從床底悄悄拿出一罐藍罐曲奇,說:“聽說這個脆脆的,很香,外婆牙齒不好,你快吃吃看?!彪m然那盒曲奇早就壞了。她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又悄悄地掀開枕巾,拿出幾張皺巴巴的錢,讓我偷偷藏好,別讓別人知道。我心里一酸,不知該不該接。沉默了一會兒,外婆突然哭了,像個發(fā)脾氣的小孩一樣。她把錢硬塞到我手里,說:“我不想在這里了,我想和你一起回去?!甭牭竭@句話時,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后悔、內(nèi)疚、遺憾一下子全涌了上來,因為我無法像她當(dāng)年那樣,只要我哭,只要我不愿意做什么,她就拼盡全力不讓我去做,無論對錯。我沒有一點辦法護她周全,只能眼睜睜地看她一天天躺在病床上,住在背陰、潮濕的房子里,冬冷夏熱,裹著用了十幾年的棉被,孤獨地走向死亡。但我還是說:“等你好一點,我就帶你去玩?!蓖馄诺淖旖峭下N,眼淚卻依然往下流。她用還能動的一只手臂擁住我,說:“多回來看看外婆,外婆可能很快就不在了。”我把頭抵在外婆的肩膀上,咬著嘴唇強忍住不哭。
外婆已經(jīng)去世四年了,以前她住的那個小房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成了祠堂,常年亮著的紅燈和香火,也沒有驅(qū)散里面的陣陣濕氣。
人生就像一個定好的時鐘,一個人來了又走,是不會跟你打招呼的,鐘響了,人就走了。那份無力保護外婆的挫敗感,成了我守護身邊其他人更大的動力。我努力地想成為身邊人的“哆啦A夢”,給予尚在的親人盡可能多的陪伴。收到的好人卡,每一張都讓我滿足不已,因為我總是很后悔,沒能跟外婆說:“別怕,我陪你。”
文身后,一個混雜著幾何圖形的“樊”字永久地留在了我的皮膚上。被一個人那么愛過,那些再也說不了的話,終于成了我身上的這個文身,永遠地陪著我。

編·手記
我時常夢見外婆,在夢里,她總是笑臉盈盈,滿臉慈愛地看著我,她對我說:“妞妞,快點長大,外婆就放心啦!”醒來的時候,我的枕邊一片潮濕,為外婆對我的萬般寵溺,也為我無法脫身工作,能經(jīng)常陪在她的身邊。(By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