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辰都不及你明亮

■花大錢

漫天星辰都不及你明亮

■花大錢

1

我媽生我的時候，是在一個冷得不像話的冬天，因為我個頭壯碩，我媽努力很久才生下了我。別人家的娃娃都是呱呱墜地，只有我是咚咚砸地。我媽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嘴這么大，將來一定很能吃！”沒想到，她一語成讖，如今，我已經(jīng)在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花瓶的路上，不小心長成了一個“無所胃拒”的水缸。

在我媽的審美觀里，只有擁有像林黛玉那樣笑不露齒的櫻桃小嘴才最美。于是，她抱著我去找醫(yī)生，很認(rèn)真地問能不能把我的嘴稍微縫上一點，結(jié)果被醫(yī)生轟出了辦公室。因為這件事，我酷拽的天蝎座媽媽被七大姑八大姨嘲笑了整整20多年。

這雖然讓我有點小傷心，但起碼讓我確定了一件事——我是我媽親生的女兒，而不是在樓下的垃圾桶里隨隨便便撿來的娃娃，跟你們都不一樣。

2

稍微大一點后，當(dāng)著我的面，我媽總愛說我哪兒都不好，怎么都不爭氣，一轉(zhuǎn)身，卻又跟別人夸我好，她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就只是一臉幸福地喃喃：“都好。”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順利地被保送到我們那兒最好的高中，那是所有家長都急切地想要把自家孩子往里塞的地方。整個暑假，我媽臉上都掛著我從未見過的神色，像個了不起的老小孩，跟布列松名作里那個捧著酒瓶回家的孩子一模一樣。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對許多往事的記憶都已模糊，唯獨對那時媽媽臉上的表情記憶猶新。后來，我在一本書上讀到史鐵生說自己寫作只是為了讓媽媽驕傲，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不要為中華的崛起而努力了，這輩子，我只為我媽能永遠(yuǎn)有那樣驕傲的表情而奮斗。

高三因為讀理科實驗班，我每天都要在兵荒馬亂的晚自習(xí)寫雪花片兒一樣多的試卷。為了能讓我輕松一些，我媽也跟著住到學(xué)校附近，來照顧我的起居，一日三頓加夜宵，變著花樣給我做各種好吃的。其實，我的高三并沒有過得特別辛苦或壓抑，但我媽還是覺得很心疼。晚上，只要我超過12點還在趕作業(yè)，她就會說：“別做啦，咱又不考清華、北大，睡覺！”有時候，她還會感嘆：“要是能把我的時間給你就好了，這樣你就能多睡幾個小時了。”

也曾聽過很多人說過“多么愛你呀，想把好吃的分一大半給你，想把大把大把的鈔票塞到你手里，想把萬貫家財統(tǒng)統(tǒng)送給你”，可是從來沒有人像我媽一樣想把自己的時間都給我，只為了能讓我好好睡個覺。

3

小時候，別人問我：“你覺得媽媽好，還是爸爸好？”只要爸爸不在，我都會非常討好地說“媽媽好”，然后像一只小毛狗一樣跑過去，鉆進(jìn)我媽的懷里，東蹭西蹭。我媽每次都會一邊說“走開”，一邊摟住我。長大后，我才知道，我們就像是跟爸爸、媽媽乘坐同一輛車的乘客，他們早早地上車，在車上迎接我們，陪我們走過一段長長的旅程，然后他們先到站下車，目送我們獨自繼續(xù)走完接下來的旅程。

我跟我媽的分別到來得比想象中早得多。18歲的時候，我去了別的城市讀大學(xué)，很少回家。有一次，晚上走在回寢室的路上，我看到有同學(xué)在朋友圈曬了一碗青菜冬筍年糕湯，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讀高中那會兒，下了晚自習(xí)，我總是很著急回家，一路踩著南方又冷又潮的空氣，把冰涼的月光甩在身后。一推開門，我媽一定在煮夜宵，明晃晃的一大鍋冬筍年糕湯。那時的冬筍格外鮮，筋絡(luò)分明，爽口無比，好像全天下的鮮味都鋪天蓋地灑在了我的舌頭上；那時的年糕特別糯，吸飽了冬筍的味道，裹著溫醇的熱氣，輕輕地往我的喉頭滑去；那時的我媽也分外溫柔，在霧氣的后面慢慢攪動著大勺，不停地往我的碗里添湯。我只顧埋頭吃，連湯都不舍得剩下一滴，只恨自己沒多長幾個胃。

這樣想著，我好像已經(jīng)聞到了漫天遍野的香味，可轉(zhuǎn)念一想，冰冷的寢室里并沒有人在等我吃飯，桌上也沒有冬筍年糕湯，只有上星期買的泡面。路上吹過一陣颼颼的北風(fēng)，樹葉沙沙作響，好像都在說：“回家！回家！”我不禁鼻頭一酸，心中暗想：我要回家，馬上回家！

那天，我連夜買了最后一班列車的車票。到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12點多了，我媽來車站接我，一邊嗔怪我怎么這么晚回來，一邊給我圍上圍巾。我們走在凌晨空蕩無人的路上，我只記得那天的月亮特別大、特別亮，是蜜糖色的。

我寫過很多人，抒發(fā)過很多情感，但一直都不知道怎么來描寫我媽，過分熱烈的表達(dá)讓我覺得別扭，覺得尷尬。面對至親，就像面對心底最私密的自己，很多時候，我都是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去，長吁一口氣。

我的青春期是膽子跟著身子一起發(fā)育的時期。在荷爾蒙的催化下，脾氣更是呈指數(shù)爆炸的態(tài)勢增長，每天熱戰(zhàn)、冷戰(zhàn)交迭不休，跺腳、大哭、掀桌、摔門時常發(fā)生。我從小就伶牙俐齒，說起氣話來自然也分外驍勇，句句都能戳在我媽的心窩上。有時冷戰(zhàn)，我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賭氣不吃飯，然后我媽很快就會敗下陣來。現(xiàn)在想想，自虐的方式永遠(yuǎn)只能傷害到真正愛我們的人吧。因為過去了很久，每次大吵、小吵的原因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還有一些破碎不堪的場景依然橫陳在我的記憶里，久久未能散去。

其實，我跟我媽都不是那種深情、細(xì)膩的姑娘。記得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在母親節(jié)布置了回家跟媽媽說“我愛你”的作業(yè)。那天，我們坐在桌前吃晚飯，是滑溜溜的湯面條。因為緊張、羞怯，我一直低頭喝湯，一碗面都見底了，我才支支吾吾地說：“媽媽，我愛……”“趕緊吃飯，吃完寫作業(yè)。”我還沒說完，我媽就打斷了我。我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回房間。

不知道為什么，面對真正愛的人，我們恰恰是說不出愛的，或

4許是因為不知道的東西才需要說出來吧。前幾天，我剛跟我媽打電話說打算出國讀書、工作幾年的事，我媽在電話那頭一個勁兒地反對，我一急，搬出大道理咄咄逼人地說了一堆，我媽被我的長篇大論噎得說不出話來，最后嘆了一口氣，說：“我只是怕在外面沒人給你做飯、洗衣服，我不希望你有多大的本事，只要你能每天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就好。”前一秒還覺得委屈的我，這一秒只想抱著我媽大哭一頓。

我的媽媽，她不指望我變得多么堅強、偉大、了不起，因為這些都不招人疼，做這樣的人太辛苦了。她只希望我變成一個幸運又柔弱的人，不需要去面對世俗的險惡，安穩(wěn)生活，努力長胖，庸俗而快樂就好。在所有人都期待我變成拯救世界的超人的時候，我的媽媽只希望我當(dāng)一個三餐就能吃飽的普通人。

5

我的媽媽，她沒能給我很多智慧、很多財富、很多美貌，但她給了我全部的愛。被媽媽好好愛過的孩子，才會像是被太陽好好曬過的麥田，暖烘烘，甜滋滋，才知道怎樣溫柔地去愛人，才知道怎樣無畏傷害、昂首闊步、不卑不亢。在愛里長大的人，才會永遠(yuǎn)相信愛。

我們這一生，有的是讓我們無端發(fā)笑的人，有的是讓我們芳心蕩漾的人，有的是讓我們失聲痛哭的人。可是，我們這一生，只有一個媽媽。

我們愛過很多人，他們都是天上的星星，而媽媽卻是天上的月亮，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