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虛
想去遠方的人,都有故事
■王若虛

1
對于作者蘇穆哲寧,學校的文學愛好者里,有人喜歡,也有人不屑,燃澤就屬于后者。若問及緣由,他會說:“蘇穆哲寧的文章比起我的偶像成語言,差的不知道被甩幾條街。”這時,龍笙就會站出來反駁他:“蘇穆哲寧跟成語言我都喜歡,他們的文章沒你說的那么極端。”燃澤嗆他:“你的品味沒有原則可言。”
這句話總能終結兩個好朋友之間的爭論。龍笙天生不是斗士,而燃澤時時刻刻愿意為偶像赴湯蹈火。他們兩個人相識,緣于一次被年級長共同罰站。
龍笙的罪名是盜竊閱覽室的財物。他們所在的這個邊遠小縣城叫壹縣,屬于正宗的四線城市,所有的新鮮玩意兒都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傳到此地,包括被文學少年們奉為圣典的《筆跡》雜志。龍笙省吃儉用,集齊了幾乎每一期的《筆跡》雜志,唯獨缺了去年12月的那一期,這讓龍笙無比遺憾。糾結了好多天,他終于動了歪腦筋,想要對學校閱覽室里的那本《筆跡》雜志下手。無奈,他偷書的本事跟孔乙己一樣差,當場就被管理員逮到,押送到年級長那里去了。與此同時,燃澤因為在男廁隔間的門板上亂寫詩,被保潔大媽抓住,也給押去了年級長那里。
那年,擔任他們高二年級長的男老師姓葛,人送外號“戈培爾”,平時愛好有二,一是手撕雞,二是手撕學生帶到學校的閑書。戈培爾先對龍笙說:“你平時悶聲不響,怎么學會偷東西了呢?聽說你平時就喜歡寫字,還傳給其他同學看。這學期的物理、化學摸底考,你的分數加起來都沒100分吧?你父母賺錢那么辛苦,你考這樣的分數,對得起他們嗎?”戈培爾又轉向年級辦公室的常客燃澤,說:“你的字寫得那么歪,還學人家寫詩?有本事你高考作文也寫詩,閱卷老師看破天,也看不出你在寫什么!”燃澤心想:一定是因為我的字太丑,所以寫到《筆跡》雜志社轉交成語言的信才一直沒回音。戈培爾過完嘴癮,最后宣判:“全給我到走廊外面站著,等家長來!”
就是在等家長來的時候,龍笙和燃澤兩個地下文藝黨互相認識了。
“你寫小說?”
“你也是?”
“我的筆名叫燃澤,燃燒的燃,沼澤的澤。”
“我的筆名叫龍笙,飛龍在天的龍,夜夜笙歌的笙。”
“那真名呢?我叫王小偉。”
“張超……”
2
戈培爾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故而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年級長兼高二(二)班的班主任。唯一讓他不滿的就是學校的圖書館,在他的概念里,無論是金庸、古龍、溫瑞安,瓊瑤、三毛、杜拉斯,還是川端康成、米蘭·昆德拉,都是寫一些影響學生學習的書的閑雜人等,閱覽室的《筆跡》雜志更是大毒草。
戈培爾不能手撕圖書館的書,便每天中午午休時,在校園里巡游,看到從圖書館拿著書出來的高二學生,就走過去問:“借了什么書啊?阿加莎·克里斯蒂?不錯,那你給自己推理一下,下回物理測驗,你能考幾分?”長此以往,借書的高二學生大為減少。龍笙就是受害者之一,他臉皮薄,膽子小,受不了戈培爾的詰問。忽然有一天,龍笙又找到了去圖書館的勇氣,但出來時兩手空空。戈培爾頗為意外,但奈何不得,只好放行。
玄機其實在龍笙的褲腰上。燃澤教給他一個辦法,去圖書館借書時,把書插在褲腰后面,蓋上上衣,最外面再裹上校服,誰也看不出端倪。唯一知道天機的外人,是坐在龍笙后排的語文課代表兼副班長劉莎莎。午休時,她總是乖乖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做題,龍笙衣服一撩,她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她從未向班主任告發過龍笙,龍笙覺得是因為自己每次寫完小說,總是讓劉莎莎第一個看,這種VIP待遇讓她不好意思去告密。
劉莎莎不喜歡成語言和蘇穆哲寧,也從不看他們的書,這委實是個遺憾。龍笙覺得在這所理科見長的高壓鍋學校里,燃澤和劉莎莎是僅存的與他談得來又愛寫文章的朋友,他們三個像極了“哈利·波特”系列里的三人組,劉莎莎是品學兼優但品味刻薄的赫敏,至于他跟燃澤誰是哈利,誰是羅恩,龍笙不好意思把自己幻想為主角,燃澤倒無所謂。但是對于“劉赫敏”同學,燃澤是極為不屑的,因為她居然敢瞧不起成語言。
3
但很快,燃澤就想跟劉莎莎攀三人組的交情了。
緣由是過完年后的新學期伊始,戈培爾收到領導的指示,要學生參加“M4全國寫作大賽”,因為后知后覺的校領導忽然發現,鄰市的幾所重點學校,有若干學生因為參加去年的M4大賽,被幾所全國知名大學看中并保送了。領導們這才知道參加這個“盡搞歪門邪道”的寫作大賽,還有金子般的好處。戈培爾得到的指示是,搜集所有能找到的《筆跡》雜志上的M4大賽報名表,高二的學生人手一張,每人交一篇文章參賽。
戈培爾的執行力讓人驚訝,一個禮拜后,整個縣城的報刊亭銷售的《筆跡》雜志都讓他買回來了,報名表被一張張剪下來,終于準備了400多張報名表。但戈培爾對作文比賽的概念還停留在20世紀,居然規定參賽的文章要統一主題,就寫家鄉壹縣。“哈利·波特”三人組和其他對M4比賽稍微了解的學生一下子蒙了,這是明擺著的浪費報名表的“自殺”行為。
不是沒人想過自己另投文章參賽,但戈培爾已經把縣城能買到的《筆跡》雜志搜刮干凈,即使有,也買不到有報名表的雜志了。
在這個大家都犯魔怔的時候,劉莎莎竟然奇跡般地拿到了兩張報名表,這歸功于她平時愛天南地北地交筆友。劉莎莎沒有高調聲張,悄悄跟龍笙說:“我給你一張,你別告訴別人。”龍笙十分感激地點頭說:“好!”
可午休時,龍笙就跟燃澤說了這件事。燃澤一改之前的硬氣,跑去纏劉莎莎幫忙再弄一張。劉莎莎被龍笙的快嘴氣得要死,說:“沒了,就這一張。”燃澤一下子泄氣了。劉莎莎又隨口說了句氣話:“你們關系那么好,為什么不合寫一篇?”
想想也知道,龍笙和燃澤的文風截然相反,合寫只會演變成打架。還是燃澤的想法多,跟龍笙說:“我們各寫一篇文章投過去,報名表上不貼照片,我的名字寫在括號里,冒充你的筆名。證件就寫學生證號碼,你的學號是010318,我的是010378,數字寫得潦草一點,沒人能認清。如果進了復賽,我們就打電話問他們選了誰的文章,誰就去上海!”
4
燃澤很快寫好了自己的參賽文章,就等著慢性子的龍笙了。劉莎莎知道兩個人的陰謀詭計,一如既往地沒有揭發,但對兩個人的百密一疏嗤之以鼻:“你們居然打算這么投稿?兩篇文章的字跡根本不一樣。”一語點醒夢中人,看來只好打印了。
這個任務交給了龍笙,因為燃澤的家里沒電腦,又是走讀,太晚回家會挨批。龍笙是住宿生,夜里可以悄悄地翻墻出去。燃澤畢恭畢敬地把自己那篇字體奇丑無比的文章交給龍笙,說:“辛苦你了!”龍笙接過來一看,倒吸一口涼氣,覺得自己一晚上都要耗在文字考古上了。
龍笙在網吧里把兩篇文章敲成電子版,再讓網管打印出來,已經是凌晨三點。龍笙是第一次翻墻,經驗不足,翻進校園時,褲子被圍墻上的鐵絲網鉤破了。要么就得不穿褲子回宿舍,要么就得在圍墻上掛一晚上,臉皮不夠厚的龍笙選擇了后者。到了早上,巡邏的學校保安被他嚇了一跳。
燃澤并不清楚這件事,只是問龍笙:“都打出來了?”確認自己手寫的文章沒有被誤讀之后,燃澤才放心地把稿子和報名表塞進信封里,寄給了《筆跡》雜志社。
最近的郵箱在學校門口三條馬路之外。投遞那天是星期五,放學早,可惜天下著大雨。燃澤把信封塞進郵箱里后,還繞著郵箱走了一圈,確信郵箱沒有破洞能讓信封掉出來。臨走前,龍笙攔住他說:“再等等,我想親眼看著他們把信取走。”郵筒上刻著開箱的時間,距離郵遞員過來還有半個小時。這時,雨越下越大,輕易地打濕了他們膝蓋以下的地方。但他們都沒動,盯著郵筒看,路過的行人一臉納悶地看著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場慎重的祈禱儀式。
郵遞員準時到來,穿著墨綠色的雨衣,兩個男孩把他的每個動作都收于眼底,燃澤幾乎就要走上去,用傘給他手里的信件遮擋風雨了。直到郵遞員重新騎上自行車,頂著風雨消失在路口,他們才長舒一口氣,心中祈禱郵遞員一路平安。
投完稿子,兩個人的精氣神似乎被完全抽走了,從此進入了吃東西沒滋味、看書沒興趣的狀態。
5
M4大賽的復賽名單是在每年七月公布,在此之前,燃澤和龍笙像等著判決書的罪犯,龍笙翻來覆去地讀他那堆《筆跡》雜志,燃澤每天早上對著東海的方向,大喊三聲“我要去上海”,喊完之后感到一身虛無。可能高考之后等成績也是這樣,但燃澤覺得M4大賽的復賽通知書比高考還重要。高考只對戈培爾和劉莎莎、龍笙那樣的人有威脅,但他那個常年出差做生意的爸爸對他說:“考得不好就送你去國外念書,但高中三年,你要老老實實地在學校待著,不要四處惹禍。”
期末考試的時候,燃澤把作文寫成了小說,被語文老師點名批評,燃澤不服,兩個人正吵著,教學樓的廣播一反常態地響起來,說請高二(二)班的張超同學盡快到年級長辦公室。燃澤第六感忽然附體,冥冥中覺得這個通知跟M4大賽有關,也不管還在上課,直接往教室外面沖。
燃澤憑著這個第六感,竟然先于龍笙到達年級長辦公室,戈培爾頗為詫異,但燃澤沒理他,目光落到了辦公桌上的一個白色信封,右下角有鮮紅的幾個大字:上海《筆跡》雜志社,右上角還有一個大大的掛號信郵戳的印記。燃澤的小腿發軟,慢慢地走向這封夢寐以求的通知書,卻被戈培爾攔住,說:“這是給張超的,不是給你的。”燃澤爭辯說:“那是我們一起投稿的。”戈培爾被他弄糊涂了,恰好此時龍笙也到了,他是一路小跑過來的,喘著氣說:“別急,老師,讓我先拆開看看。”
通知書的內容簡明扼要:張超(王小偉)同學,您已經進入“第四屆M4寫作大賽”的復賽,請于8月10日中午前,到上海北洋中學的賽場報到,帶好報名表、身份證或其他有效證件,以及兩篇平時創作的優秀文學作品,組委會將報銷您的往返硬座火車票。龍笙抬起頭,目光無助,說:“沒寫是哪篇文章進了復賽……”燃澤一把奪過通知書,從頭到尾看了兩遍,抓起電話就要打到編輯部去問。戈培爾一巴掌拍在燃澤的腦袋上,總算明白原來他們共用了一張報名表,說不管是誰的文章進了復賽,都應該讓張超去。
“憑什么?”燃澤還沒從那一巴掌里緩過來,捂著腦袋吸氣。
“就憑你這寫歪字的,還去比賽寫文章?”戈培爾轉向龍笙說,“張超,你放心去參賽,報名表上是你的名字在前面,到時候你拿了大獎,學校做一條橫幅給你掛在校門口。如果能被保送到重點大學,第一年學費,學校給你出!”
龍笙看看不像是開玩笑的戈培爾,再看看面如死灰的燃澤,咬咬嘴唇,下了決心,說:“老師,還是讓小偉去吧,我那篇文章是用網上的文章拼湊的。”
6
學校里只有燃澤一個人拿到了上海寄來的復賽通知書,一夜之間成了全校矚目的英雄人物,仿佛他要去的不是上海,而是外太空。不少同學都來找他,托他幫自己要成語言、蘇穆哲寧、杜胤堯、艾苦或者隨便哪一個著名的80后作家的親筆簽名。燃澤自己并沒有料想中那么欣喜若狂,那天從戈培爾的辦公室出來后,燃澤拉住龍笙說:“你為什么要抄文章?你寫的不是很好嗎?”龍笙說:“我自己沒信心,文章寫到一半就卡住了,實在來不及了……”燃澤咬咬牙,將傷人的話咽了下去,問:“如果評委看上的是你的文章,怎么辦?我們就成小偷了!”龍笙倒是早就想到了這點,說:“等你到了上海,想辦法問一下編輯老師,到底是哪篇文章入圍,如果是我的,復賽你就交白卷,如果是你的,你就好好寫,把字寫好看點。我給咱們三人組丟臉了,你不能丟。”
燃澤走的那天,沒有火車站送行的場面。燃澤的爸爸在外面做生意發了財,一家三口坐上新買不久的豐田轎車,打算一路開到上海,當是順便旅游了。龍笙想,如果換成自己去參賽,肯定要先搭長途公交到市里,然后乘普快去省城,在候車廳睡一晚,再在特快的硬座上熬一天一夜,才能抵達那座魔幻的大都市,下車的時候,肯定人都要散架了。可是那里有成語言,有蘇穆哲寧,有《筆跡》編輯部,還有來自五湖四海的熱愛寫作的同齡人,有他日日夜夜夢想過的圣殿。他想去朝圣,而不是純粹當一個好奇的游客。
幾乎就在燃澤踏上前往上海的征程的同時,龍笙跟舅舅去了一趟南方,那里有他的爸媽和他未來的第二個家。龍笙的爸媽很早就跟他說,高中畢業后就讓他出來打工,為家里分擔一點壓力。在那座南方的城市里,白天,工廠的煙囪濃煙滾滾,車來車往,到了夜里,各處燈火輝煌。那里什么都有,唯獨沒有文學。
白天,龍笙的爸媽去上班,龍笙就坐在網吧的電腦前看電影,學人家打網游。路過前臺時,他總能想起那個被圍墻的鐵絲網掛住的夜晚,他讓網管打印出燃澤的文章后,說:“再給我幾張空白的A4紙,一共多少錢?”那時,他就打定了主意,比賽的投稿,他要交白卷。把稿子塞進信封的時候,燃澤光顧著最后一次檢查自己的文章有沒有錯別字,絲毫沒有注意到龍笙先塞進去的A4紙,紙面白得嶄新,白得可疑。
一個信封、一張報名表、一篇文章、兩個名字,只有一個主角,一個不會浪費機會的主角。
你才是哈利·波特,我只是羅恩,龍笙想,自己終于分清楚了。
7
復賽通知書到達的那個晚上,燃澤買了一小瓶白酒,和龍笙在學校圍墻外的墻根下,一人一口輪著抿。那天夜里,云層厚重,僻靜的墻根有些陰森。燃澤說:“我什么時候能像作家那樣自由自在地活著呢?不上班,就窩在家里寫東西,寫煩了就帶著相機四處走。等我出名了,就自己做雜志、出版書籍,喜歡誰的文章,我就給誰出書,像你這樣的,我一定出。”龍笙點點頭,然后腦袋靠著墻,看著天,說:“你知道嗎,去網吧打印文章那次,我回來時掛在鐵絲網上了,待了一整夜。那天晚上沒有云,星星很多,我一看就入了迷,一點也不害怕第二天會被老師發現。他們說去了大城市,晚上是看不到星空的,因為星空被人搬到了地上。可我覺得,地上是沒有星星的,只有文字,天上的星星是數不清的,古往今來,我們人類寫出多少文字,也是數不清的。這時,我才忽然害怕了,害怕我這輩子寫出來的文字,都變不成天上的哪怕一顆星星,或者就算變成了星星,也不夠亮、不夠近,最后隱沒在無窮的星空和廣袤無垠的宇宙里,沒人會注意到它。”燃澤抿了口酒,說:“你別忘了,宇宙無窮無盡,誰能看真切呢?我看到的地方就是宇宙,我抬頭看,看得高遠,就是大宇宙;我低頭看,看得分明,就是小宇宙。小宇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就在我的心里和腦子里。我的小宇宙一直在燃燒,誰也別想在它爆發前把它滅掉!”龍笙接過酒瓶,嘆了口氣,說:“我如果像你這么自信就好了。”燃澤回他:“我要像你這么知道害怕就好了。”
一瓶酒喝完,兩個少年搖搖晃晃地向馬路上走去。龍笙開了自行車鎖,問:“要我送你嗎?”燃澤擺擺手說:“不用了,我打車回去。”龍笙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說:“燃澤,你以后字要寫好看點啊。”燃澤不耐煩地說:“我最煩人家跟我說這個,那你以后也得膽子大點啊!”龍笙笑了笑,轉身上了車。
“我的小宇宙,一直在燃燒!”燃澤在后面對著夜空大吼,“上海!上海!上海!龍笙,我們早晚要去上海!”
喊叫的少年筋疲力盡,癱坐在馬路邊,而騎車的少年沒有回頭,兩腳蹬得輕盈、飛快,似乎再多停留一秒,什么東西就要從云層里泄露出來一樣。
燃澤說:“天上的星星會爆炸、會湮滅,宇宙會坍塌。但我生長多久,我的小宇宙就存在多久。所以,我的小宇宙是不滅的,它永遠等著爆發,用銀鉤鐵畫發出萬丈的光,照亮地上的生生不息,照亮天上的高深莫測。”
你等著瞧,我也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