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 王趁意
后趙“建武四年”銘鎏金銅佛坐像結跏趺坐溯源
文 圖 / 王趁意

后趙“建武四年”銘鎏金銅佛坐像
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后趙“建武四年”(338年)銘造像(以下簡稱建武四年造像),被認為是目前發現中國最早的有確切紀年的鎏金銅佛坐像。關于該造像的坐姿,一般被描述為“結跏趺坐”,例如有學者認為“建武四年造像高約四十厘米,結跏趺坐于方座上,身體微向前傾,雙手持于胸前”。對此我有不同的看法,并擬從源流上進行論證,不當之處,還望方家指教。
“結跏趺坐”源自古印度耆那教等教派常用的修行姿勢,后來成為佛教造像的基本坐姿之一,也被稱為釋迦坐。我們從古印度早期佛像上可以看到結跏趺坐的基本動作是:雙腳裸露,左趾壓在右腳股上,右趾壓在左腳股上,腳掌交叉上下疊壓,兩腳掌心向上仰于二股之上,和地面平行,形成一種端莊、深沉的佛教儀軌和宗教藝術之美。
反觀建武四年造像:呈正面端坐,身著通肩大衣,胸部衣紋為“U”字形六層衣褶,由上向下平行排列,衣紋斷面呈淺階梯狀。雙膝左右平伸,光素無紋飾,突兀外隆,寬度超越雙肩。這種雙腳不裸露、雙膝光素無紋飾的坐姿,不經充分論證很難直接將其定性為“結跏趺坐”。

古印度早期佛像“結跏趺坐”
從字面看,“結跏趺坐”不是梵文的音譯,而是漢語的意譯。在東漢許慎撰寫的《說文解字》中并無相關記述,可能直到東漢中晚期,在中國尚沒有“結跏趺坐”的說法。漢代人習慣于席地而坐,按禮儀,坐姿又分為跽坐、跪坐、盤腿坐等數種。僅就我們可以看到的東漢神人畫像而言,大多呈正面端坐,特別是作為最高神秩的西王母。正襟危坐是為了顯示威嚴和地位。當然也有呈正面像而面頰稍傾的坐姿,但無論何種坐姿,都不會裸露神人的腿、膝、足部位,這與印度佛像雙腿、雙腳裸露的結跏趺坐有本質區別。
下面將以漢魏時期銅鏡中的神人畫像和銅搖錢樹干佛像為例,分別與建武四年造像進行對比分析。

東漢“永元三年作”銘畫像鏡(浙江博物館主編《古鏡今照——中國銅鏡研究會成員藏鏡精粹》)
此鏡鑄造于東漢和帝劉肇永元三年。畫像鏡中的主神為東王公、西王母,紋飾精致清晰。其中頭戴冠的西王母,穿“V”形領交祍大衣,肩生上聳掃帚形雙羽,一副眉目清秀的美女形象,頭上雖沒有插勝,但身前有“西王母”三字銘文可證其身份,右側乳釘處有“永元三年作”銘文。西王母雙手收于袖中,呈正面端坐狀,僅面頰稍左傾,廣袖遮膝,衣裾下擺堆于膝下,是典型的女性神像坐姿。頭戴三山冠的是東王公,肩生上聳雙羽,頜下有鬚,面目瀟灑英俊,雙手收于袖中,雙腿收攏于臀下,呈正面端坐狀。由于青銅材質、浮雕工藝相似,建武四年造像和此種銅鏡人像坐姿相對比,具有較強的參照性。
東漢永元三年,即公元1世紀時,佛像在古印度正處于創始期,作為耆那教等常用的結跏趺坐式、禪定印手式,還沒被佛教造像完全吸收過來。此時在古印度尚沒有發現確鑿紀年的結跏趺坐的佛像案例,更不用說結跏趺坐對中國的影響了。
永元三年銘畫像鏡作為東漢銅鏡斷代的標準器,主要特征包括神人身穿“V”形領交衽式博衣,尤其是不管端坐或側坐,雙腿收于臀下,雙腿、雙腳無裸露,這說明了在佛像傳入中國之前,東漢已經有了一整套在銅鏡上表現中國神像的成熟藝術儀軌,如神人的衣式、冠的類別、發髻的類型、羽人的形體、肩羽造型、侍女(郎)的妝扮等等都已成規范化的定式,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體系,貫穿、規范著整個東漢至兩晉神人造像的基本粉本,是該時期制銅匠師必須遵從的工藝規程。這些儀軌或為行業的自律,或為尚方官署頒發的律條,但它皆具有廣泛的社會性和權威性。
以此為參照,可知建武四年造像坐姿仍然是遵循此儀軌,而非受外來文化因素的影響。自永元三年起的二百余年來,眾多銅鏡上的神人像,包括銅佛坐像,均按上述坐姿設計塑造。到了338年,以建武四年造像為代表,一大批神(佛)人造像群,雖然已經加入了很多印度佛像因素,但中國境內尚未發現一例真正的印度結跏趺坐的神人坐像,佛像的結跏趺坐姿,始終沒有在這個造像群中展現過其風采,依然是以銅鏡中這種神人坐姿為標準。不經科學論證非要把建武四年像的坐姿定性為“結跏趺坐”,是值得商榷的。
此鏡紋飾精湛,銘文多至108字。可以清楚地看到鏡鈕兩旁端坐的東王公、西王母。鏡鈕左旁的東王公神像栩栩如生、神采飛揚,肩兩側各生有四支羽翅,雙手收于袖中,雙腿收于臀下,雙膝突出隆起,呈端坐姿態。這是一尊典型的同向式神獸鏡的神仙造型,鏡鈕右側的西王母神像的坐姿類同此例,不再贅述。東王公神像與建武四年金銅佛像除了衣服不同外,坐姿非常相似,比較有代表性。
該鏡鏡鈕上方為西王母,下方為東王公,二位神人均著“V”形領衣,肩生羽,雙手呈袖手狀,端坐于靈芝座上,其坐姿和建武四年造像坐姿相比,基本一致,永康元年距永元三年不足80年,似可說明這種神人坐姿,自永元三年始自東王公西王母畫像鏡后,一脈相承地在發展延續,未曾間斷,最終出現在建武四年造像上是合乎情理的。
該鏡鏡鈕兩旁的四尊神仙身穿V領衣,相貌端重,肩生雙羽,頭上梳高發髻,唇有長髭,老態龍鐘,顯示著尊貴的身份,應為鏡銘中所說的“五帝天皇”。雖說因銅鏡種類不同,在塑造神仙人物時的藝術手法也有不少區別,但是四神人端坐姿態,和前面列舉的“端坐”像對比,更接近后趙建武四年金銅佛像的坐姿。

東漢同向式神獸鏡(王趁意著《中原藏鏡聚英》)
該鏡繪制四尊獅子,兩兩相擁護衛一尊神人,四尊神人均坐在基座上,身穿V領衣,肩生雙羽,左右有鳳鳥陪侍,雙手收入袖中,雙腿收攏,屈膝端坐,坐姿基本一致,和建武四年造像坐姿相似。
太平元年是三國吳會稽王孫亮的年號,此時離后趙建武四年僅幾十年,二者的神像坐姿風格完全類同,存在相互重疊、影響的可能,唯一不同的是太平元年鏡還沒有出現佛飾要素。
從東漢永元三年西王母東王公畫像鏡,到永康元年東王公西王母神獸鏡,再到東漢建安六年銘重列神獸鏡,下延至太平元年半圓方枚神獸鏡,直到建武四年金銅佛像止,神像的漢式傳統坐姿是統一穩定的:袖手、雙腿收于臀下,雙腳無裸露,均按既定的模式端坐,流傳有序,一脈相承。

東漢永康元年半圓方枚神獸鏡(上海博物館編《練形神冶 瑩質良工——上海博物館藏銅鏡精品》)

東漢建安六年銘重列神獸鏡(《中國青銅器全集》)

三國東吳太平元年半圓方枚神獸鏡(王趁意著《中原藏鏡聚英》)
這種佛獸鏡以前均出土于日本,且尺寸都在22~23厘米以上,現存世不少于6面,日本專家將其定名“佛獸鏡”(樋口隆康:《古鏡》,日本新潮社,1979年)。據王仲殊先生考證,這種佛像鏡,流行于西晉時期。故此,我們可知這是一個極難得的早期佛像鏡群。另外,我在拙作《中原藏鏡聚英》中收錄的三國西晉半圓方枚佛獸鏡,不但是國內僅存的畫紋帶佛獸鏡,并且和日本京都博物館的畫紋帶佛獸鏡是同范鏡。故此,我將兩面銅鏡放在一起考證,以達到博聞多見的效果。
該鏡以乳釘為界,各有四組十尊佛飾神人,皆褒衣博帶,或坐或立,神態各異。其中有一尊主坐佛,右手上舉至胸部,左手執單柄蓮。背有蓮花背光,正面端坐于六瓣伏蓮座上,雙腳無裸露。另一尊主坐佛亦有蓮花背光,右手伸于胸前,左手下垂撫摸于腳足部,呈正面端坐狀,雙腳無裸露。座下有雙獅蹲伏。雖說兩幅神人畫像頸背后都有大蓮花背光,坐下或有伏蓮座或是雙獅座,但他們的坐姿并沒有裸露雙腳、相互疊壓掌心向上的所謂“結跏趺坐”關鍵特征,依然是典型的中國傳統神人坐姿系統,不能因為有了伏蓮、雙獅等佛教因素,就把其強行定為“結跏趺坐”。這和雖然穿著“通肩大衣(袈裟)”,但不屬“結跏趺坐”的建武四年造像是同一個道理。
在東漢至三國時期的銅鏡上,可以發現中國傳統神人坐姿的案例不勝枚舉。除了銅鏡外,還有搖錢樹干佛可以與建武四年造像相互參照對比。

日本京都博物館藏畫紋帶四佛四獸鏡
從20世紀40年代起,四川等地出土的大量搖錢樹干佛像引起學術界廣泛關注,被認為是目前發現數量最多的漢魏佛像群。據何志國在《漢搖錢樹佛像初步研究》中統計,目前己發現21件有佛像的搖錢樹,共計67尊樹干佛像。這些造像總體而言鑄造不夠精細,細節表達不夠充分。但主要特征很明顯:佛像有圓或橢圓形背光,均呈正面端坐,右手上舉施無畏印,左手握衣角(或博帶),頭上無冠。額以上頭發均向下梳成橫寬形發髻,幾乎沒有上、下之分,其與印度佛像“肉髻”,更是沒有多少相似之處,雙腿盤于膝下,呈正面端坐。需要強調的是,搖錢樹佛像分樹干佛和樹枝佛兩大類,兩者的造型有著極大的區別,當另作討論。相關專家學者大多認為這些樹干神像為“結跏趺坐”的佛像。我認為學術研究應該是縝密、嚴謹,并實事求是的。在證據尚不充分的情況下,不經論證就把這種坐姿簡單判定為“結跏趺坐”,是有失偏頗的。通過參照前面列舉的銅鏡中的神人坐姿,可知這67尊樹干佛像,沒有一點古印度佛像結跏趺坐的特征,即沒有裸露的腿腳,沒有雙腳的交叉疊加,沒有腳掌心朝天與地面平行的物像表現。因此可以進一步推斷,這些樹干佛像都是中國傳統的神人漢式坐姿。從東漢中晚期到三國蜀漢滅亡,搖錢樹干佛流行的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內,從陜西漢中到云南昭通上千公里的地域里,搖錢樹干佛坐姿沒有發生重大變化,若沒有意識形態身份界定才能形成的戒律制約,這種現象很難理解,也值得深思。坦誠地講,搖錢樹干佛頸背后有橫橢圓形項光,右手施無畏印,這確實是佛像典型的特征,但不能因為有了項光、無畏印,其他如發髻、坐姿等因素,也硬要貼上佛飾標簽,歸于佛教(像)因素,這就和建武四年造像“禪定印”陳舊的學術表述(見本刊2017年4月刊《后趙“建武四年”銘鎏金銅佛坐像禪定印考辨》)沒有區別了,均值得商榷。

搖錢樹干佛(① 重慶忠縣出土

②四川安縣出土

③四川綿陽何家山出土),何志國先生提供

北魏太安元年張永造石佛坐像
通過以上對建武四年造像與漢魏時期銅鏡神人像、搖錢樹干佛進行對比分析,可以推斷建武四年造像的坐姿,是一種中國傳統神人坐姿。這種神人端坐姿式的源頭,從現已掌握的資料,最晚可以上溯到東漢永元三年的東王公、西王母畫像鏡,在東漢至兩晉時期都大量存世,和古印度佛像中的“結跏趺坐”是沒有本質關聯的兩個獨立文化體系的產物。在東漢永元三年到后趙建武四年的247年里,道、佛文化開始大量相互通融、滲透、雜糅,但國內還從來沒有一件有確切紀年、真正意義結跏趺坐的神(佛)像面世,似乎已經說明了問題的本質。不能因為建武四年造像披了一件通肩大衣,搖錢樹佛右手施了無畏印、頭上有了背光,佛獸鏡有了蓮花背光和伏蓮座,就不顧事實將他們的坐姿統統定性為結跏趺坐,這在邏輯上是不能成立的。金申的《中國紀年佛像圖典》是國內現存紀年佛像的集大成者,其在書中推出中國最早的真正意義上的結跏趺坐佛像實物,是北魏太安元年(455年)張永造石佛坐像,具有結跏趺坐、禪定印、螺髻、裸肩袈裟等佛像規范標準。
通過以上論證,我們應該從更深刻的角度去分析以建武四年造像為代表的一大批所謂的“佛像”,為什么都要披一件袈裟來妝扮自已,只有這樣才能發現其更深邃的文化內涵,而不是因為披了一件袈裟,其坐姿就一定是結跏趺坐。
(作者為中國銅鏡研究會理事、河南省收藏家協會評估委員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