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賊+劉牧云

壹
魚城著名的八角釣星樓坐落在逆奔江的邊上。
若在月朗星稀、惠風和暢的夜里,邀三五知交登樓憑欄遠眺,江平水闊、遠山如眉,俯觀樓下江水波瀾不興,星月倒映在如鏡水面,仿佛伸手可撈,垂鉤能釣。觀此圣境可謂風光無限,是為人生一大樂事。可“八角釣星”被推為逆江八景之首卻不是因為它風景絕佳,而是因為兩個傳奇故事。
烈武八年,名滿當朝的大文豪柳閑庭游歷的腳步踏入了魚城的地界。他因貪戀此間美景,賣了烈武帝御賜的寶劍,沽酒、買舟,置扁舟一葉終日醉臥江心,隨風漂泊任爾東西,仰觀星漢燦爛、品察宇宙之大,閑適度日。
一日,柳閑庭又醉,仰望星海、俯觀水中幻影之時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困擾。他先感嘆天上星月雖真實不虛卻遙不可及,而水中星月觸手可及,但又虛無縹緲,因此觸景生情一時不知人生當舍虛求實?還是該逐近棄遠?就此陷入哲思,悵然放竿釣星之際,不慎失足落水溺亡。
柳閑庭名冠文壇,一時之間前來臨江憑吊的文人騷客不勝枚舉,八角樓的掌柜心思活泛,便將酒樓的所有墻壁刷白,設筆置墨供醉酒的文士題詩作畫,八角樓的文化底蘊因此又生生高出了其他地方一個檔次。
半年之后,曾與柳閑庭齊名,號稱南清音北閑庭的另一位大文豪胡清音路過魚城,念及故友溺亡之情,百般感慨,便在此處留宿了一夜。次日清晨,胡清音攜書童在逆江對岸的青嵐山中閑游,突發詩興,一首悼友詩順口而出,誰知吟了三句時卻卡了文思,胡清音推敲著詩句信步而行,待將那首悼友詩終于想通時才發現,他已與書童誤入了青嵐山的深處。
他一主一仆都是文弱之人,野外適應能力極差,又不懂得辨別方向的方法,直在山中轉了三日,水米未進,困乏交疊、行將餓斃之時方才冒撞出山來,跨橋過江便踏入了江邊的八角樓。在山中的這幾日里為減輕行李負擔,胡清音與書童幾乎扔了所有隨身的金銀書籍。只留了一樣東西,那是當年在雄文殿與烈武帝暢談自己對時局下治國策略的主張時,大獲上喜而得賜的一方玉印,此時進了酒樓胡清音亮出玉印說明身份與處境,求掌柜賒他與書童一頓餐飯,許諾待回了珠郡定會以十倍銀兩奉還。
掌柜是精明人,能得見這樣的大人物哪里還會貪他十倍的餐飯錢,當即鋪紙研墨只求胡清音給酒樓題“釣星樓”三字。胡清音也顧不得推辭了,揮毫潑墨便寫就了這三個大字。掌柜眉開眼笑,當即大盤的牛肉切上了桌,胡清音與書童餓狠了,吃得又急,竟生生撐死在八角樓中,與好友柳閑庭溺亡江心之處相隔不過一箭之地……
八角樓的掌柜因此事牽連下了大獄,但胡清音手書的絕命墨寶“釣星樓”三字最后還是制成了金匾掛上了八角樓。柳、胡二位都是百年不世出的天縱之材,卻雙雙客死魚城,讓魚城與八角釣星樓聲名鵲起,自此往來商旅無不以能在魚城釣星樓小酌一杯為榮。
至烈武三十九年,釣星樓已傳了兩代,這一代的掌柜年輕氣盛,為保住釣星樓的美名更是花重金請來了帝都珠郡的名師在樓里掌勺,一下子將釣星樓的飲食品質提升到了逆江三城之首,當地富紳巨賈宴請賓朋也都愿首選此樓以為炫耀彰顯富貴。
這一日,一位俊秀少年牽著一匹神駿的黑馬沿江而來,到得釣星樓下時恰也到了午飯時間。少年走到樓下招呼客人的伙計身前,將一根用頭層小牛皮細細編織的韁繩遞給他,倨傲地吩咐道:“上好的黑豆給它添三升,莫要耍奸克扣它的口糧,伺候不好它可有你的好瞧!”
說完也不瞧伙計,拾步上樓,選了一個臨江的桌子,放下隨身的一個狹長粗布包裹,然后轉身憑欄觀景。聽見小二走到身后的腳步聲時,也不等他開口詢問便道:“撿拿手的時鮮小炒做兩道,你們魚城的桂花鱖挺有名,煎一尾來,再打二斤烈些的酒便是了!”說完繼續望著江水出神。
小二見這少年一副紈绔公子模樣,不敢多說,應了聲“喏”便去后廚報菜。
樓里客人越來越多,不一刻小二端上了兩道菜一大壺酒,一道爆炒河蝦,一道清炒筍絲,酒是釣星樓自己蒸的高粱酒,叫朱顏春。少年回頭坐下時,樓上已坐滿了客人,他不經意地打量了一番,有十六七人的一伙客人分了四五桌散開坐著,這些客人個個面目不善,人人帶著和自己一樣的長條狀粗布包裹,一看便知是兵器。
烈武帝崇武黜文,所以平日里帶兵器的人隨處可見,但進城入市大家都會將之包裹起來,稍事收斂。這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這么一群面目憎惡的家伙散開坐著的方位,他們隱隱圍著中間一張桌上的兩位散客。那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與一位少年隨從。姑娘腰細腿長豐滿的胸,粉嫩的鵝蛋臉不施脂粉,烏黑的長發扎了一個透著俏皮的隨意發簪,顯得親和,她柳眉細長秀雋,一雙眼睛透著天真無邪,顧盼之間流光飛虹,一如樓下逆奔江清波蕩漾的春水。
少年不由得就替她擔心。圍坐在她四周的那些粗野面孔也就更加顯得叵測。
小二恰在這時端上來的幾道菜打斷了少年的注目與心猿意馬的胡思亂想,他不禁心中一陣悵然,暗笑自己多心,若將這個美貌少女換成一個平常女子自己斷不會無故擔心。他舉箸先嘗了一口清炒筍絲,暗自點頭,說是清炒筍絲,廚師卻加了少許肉絲,但主客有別,肉香恰好提味,不奪筍的竹香。
少年自斟了一杯酒,將酒在口中含了一下方下咽,朱顏春酒性霸烈入口卻柔,直到下肚兒后,它才如火一樣燒起來。少年又夾了一只爆炒河蝦,入口嚼了幾下皺眉咽下,又喝了一口酒,再提箸抄起一塊煎魚,剛送到嘴里便吐了出來,勃然大怒,猛然拍桌而起。
與此同時那位少女也拍桌而起,二人異口同聲地大叫:“小二!”
小二嚇了一跳,不知該先招呼哪一位,少年與少女四目相對各自愕然。
少年無聲地坐下,少女將小二叫到她桌前指著一道菜問道:“這道菜叫什么?”
“回小姐,這道菜叫鍋包肉,極北邊的秀水城傳來的菜品,選用生豬里脊肉為原料……”
“行了,不用告訴我怎么做的,我又不學,但鍋包肉應該是內嫩外脆,酸香透甜的一道菜,你來吃一口,脆呢?脆呢?給我重做去!”少女噘起嘴沖著唯唯諾諾端走了菜的小二的背影仍不依不饒,“好好一道鍋包肉叫你們做成了溜肉段。”endprint
小二將那道被退的鍋包肉送回后廚后又跑上來,束手站在少年桌前問道:“這位小爺,您有什么吩咐?”
少年方才的怒氣已消了大半,但仍一臉倨傲道:“跟你說不著,去叫掌柜的和煎魚的大廚來!”
“可是味道不合您的口味?”
“魚氣散了!”少年伸出手指敲著桌面一本正經地說。
小二一臉懵懂,不明白什么叫魚氣,怎么還能散了,以他的經驗估計,是遇上了吃霸王餐的。小二也不惹他,客氣道:“您稍等,我這就去叫掌柜的來!”
樓上幾撥客人不懷好意地等著看熱鬧,那少女也裝作不經意地頻頻望向少年,不一刻小二領著掌柜與煎魚的師傅,以及釣星樓的掌勺大廚一并走上樓來。
掌柜雖不過三十一二歲的年齡,但閱人無數。看這少年豐神俊朗,一身燙金邊的暗花素錦衣衫裁剪得體,光是他腰間那一塊綠得沁人心脾的翡翠平安扣,便不是普通人家能佩戴的起的,這少年身上的富貴氣怎么看也不是能裝出來的。
“這位爺,恕在下胸中無墨,敢問您說的‘魚氣散了是個什么意思?”
“你自己嘗嘗!”少年一指煎魚。
掌柜拾箸夾了一塊魚細細品味后望向少年,道:“鮮香嫩滑,美味可口,有什么不對?”
“你也嘗嘗!”少年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望向大廚。
煎魚師傅學著掌柜的樣子也夾了一塊魚品咂半天,不說話,疑惑地望向掌勺大廚。掌勺大廚接過他手中的筷子,仔細地將魚先翻開,查看肉色有無煎老,又將魚整個翻過來看調料是否沒把握好,最后取一塊肉放在舌尖上,慢慢用舌頭卷起魚肉讓它在舌頭上整個滾了一遍,舌頭的各個部位對不同調料、味道的感知不一樣,這樣細品過后,瞪起一雙虎目,盯著少年恨聲道:“有什么問題?”
少年無奈地笑了笑,起身對樓上其他客人道:“誰來嘗一嘗這煎魚,看看可是我冤枉了他們!”
便有六七個好事的拿著自己的筷子圍過來,三下五除二便將一尾煎魚吃了個干干凈凈,吃罷一個個連連稱贊魚煎得香嫩美味。
少年看著得意的釣星樓掌柜,仿佛被氣笑了,大聲道:“你們還真是沒吃過好東西呀!走,帶我去你們廚房!”
掌柜故意為難道:“這位爺,廚房重地,外人可進不得呀!”
少年佯怒道:“是店大要欺客嗎?小爺今日若不叫你們知道什么叫做‘好吃的煎魚,你們還當小爺是吃白食的呢?”
少年算準了那幫好事的人不愿這事就這么結束,果然,他剛說完,周圍那一伙攜刀帶槍的便跟著起哄道:“讓他去,讓他去,一會端他的煎魚上來,大伙來給你們評個公道。”
掌柜一看事不好了了,不讓他去其他客人還得鬧,傳出去對釣星樓的聲譽可是大為不妙,不得已只好領少年進了釣星樓的廚房。
這少年便是三年前鹿城綁架沈銀長的案子中唯一逃脫了官府緝拿的蘇醒。短短三年時間,蘇醒跟著青衫客,學文習武,受青衫客潛移默化的影響,如今已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性格獨立、磊落豪爽、卓爾不群的少年高手。
青衫客出身極北處的秀水城,屬秀水三家中的朱家。秀水三家皆以一股先天的水靈之氣為功夫之本,養氣入門的門中人在實戰中能由江河湖海之中汲取源源不斷的真氣,練到極致時甚至能以體內水靈之氣控水擊物。只因這一脈神通太過驚世駭俗,秀水三大家族里任一家的功夫只須小成,在俗世江湖里就算得是頂尖高手了,故而秀水三大家族陸家、溫家、朱家內部嚴令族人隱藏各自的功夫,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許使出神通,一旦被迫使出神通時便是到了見生死的時候。
青衫客的武功在秀水城本家里只能算中上,離開秀水城混跡江湖的日子里,也幾乎沒機會用到真正的水靈之氣。蘇醒得他將一縷水靈之氣植入體內,從此便算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可這也是他自身天大的造化,因為水靈之氣自古都是隨血脈而遺傳的,普通人即便得到別人輸了水靈之氣入體,也只不過是對治療內傷有裨益,極少有人能將之留存體內,化為己用。青衫客那日為救蘇醒給他體內度入水靈之氣時,本也沒想到那一股水靈之氣會被蘇醒化為己用,算是意外之喜。
如今蘇醒經過青衫客三年的教導已經可以感受到大自然里蘊藏在水中的力量,并且可以簡單地控制少量水、霧的走勢,一套水云斬刀法也得了青衫客六七分真髓,以他此時的刀法配合體內的水靈之氣在江湖上行走,遇到一般高手差不多都能應付了,所以青衫客才放心讓蘇醒一個人去江湖上歷練。
蘇醒隨掌柜的進了廚房后,挽起袖管,凈手提刀,在魚池中選了一尾桂花鱖撈起來一刀拍暈,麻利地扣鰓、刮鱗、去腸肚……這些事是蘇醒從小就慣做的,大哥逃亡在外的那六七年里,自家的小酒館有一大半生意都是靠蘇醒的煎魚手藝招來的,如今身懷水靈之氣,又練了一身好刀法,做這個更是輕車熟路。
魚收拾干凈,抹了點細鹽放盤中,選了簡單的蔥、姜、蒜三樣佐料,手腕一抖切絲、剖片、剁泥……手法熟練,看得煎魚師傅與掌勺大廚心里直打鼓,剛才看著這少年像是吃霸王餐的,現在看來卻更像是來搶他們飯碗的,可看見蘇醒煎魚時油熱了魚先下鍋,他們又放心了,這事可太外行了。緊接著過了刀的蔥、姜、蒜圍著魚身撒了一圈,蘇醒示意雜役拉起風箱上猛火,猛火一起,奇異的事情出現了,只見鍋里的水汽蒸騰而起卻不散溢出鍋來,一片白霧凝聚成團,漂浮在魚身上,仿佛有靈性般一絲一縷地往魚身里鉆。
兩位大廚看傻了,這一團白霧難道就是少年說的“魚氣”嗎?可這魚氣不散又是個什么鬼門道?
蘇醒一手握著煎鍋的木柄,體內水靈之氣透過煎鍋牽控著水蒸氣,另一只手用炒勺小心地轉著邊輕輕掀翻魚身,即便如此用心煎魚,他仍能分出神好為人師地對兩位大廚說道:“看懂了沒有?煎魚是靠汽入味的,蔥姜蒜的蒸汽帶著它們的精髓被魚身吸收,最后鎖在魚皮之下,這,才是煎魚的真諦。你們是用煮和燉來入味兒的,那樣做魚只能留得住香,魚的鮮便死了,你們說,一條不鮮的魚,魚氣怎么會不散!”
兩位大廚看得已經傻眼了,蘇醒這煎魚的道理再一說出,更是聽得他們云里霧里的。蘇醒換了個勺舀了半勺清水順著鍋邊“刺啦”一聲溜了下去,又說:“魚要煎透這一圈水是關鍵,水多了就成了煮,要把握在水入鍋就蒸發成汽的量上。剛才那位姑娘說你們鍋包肉做得不對也是這個道理,鍋包肉只要把握好了那一勺醋下去的時機,醋汽嗆入肉外裹著的那層炸過的脆皮,才能保證內嫩外脆的口感!”endprint
說著話,鍋內的蒸騰水汽一絲一縷全部由魚腹鉆入魚身被魚皮鎖住,不再出來,而魚皮煎的焦黃泛黑,蘇醒小心翼翼地把煎好的這一尾桂花鱖鏟出放入魚盤,親自端著魚盤上樓放在自己的桌上昂首自信道:“各位再來試試我的煎魚,給個公道!”
一群人嘩地就圍了上來,卻聽那少女的隨從在她授意之下指高氣傲高聲道:“各位大老爺們,大家同在此間可別欺我們人少,該叫我家小姐先來嘗!”
眾人被她說得不好意思,只得讓出位置叫她先嘗。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桌前,瓷盤里的煎魚魚皮焦黃,黑乎乎地緊緊裹著魚身,賣相實在是上不了臺面。她也不知蘇醒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伸出竹筷將魚皮輕輕挑破一小塊,霎時只見一股幾乎凝為實體狀若蓮花的白色蒸汽沖了出來,在魚盤上半尺的地方虛浮了一浮才散了開來,整個大廳頓時便被一股奇異的香氣籠罩,眾人不禁伸長了脖子在空中捕捉空氣中的奇香。
少女驚訝地抄起一塊魚肋排處的肉送入口中,那魚肉入嘴后滑如活物,帶著一股鮮甜香滑在舌尖上跳舞一樣滾動,少女一時竟然舍不得咬下去……
釣星樓的掌柜見少女微閉雙眼陷入一股陶醉之中,心中起疑,猜測這些人或許是來砸招牌的同一伙人,他也不顧斯文禮貌了,奪過少女手中的竹筷,揭開塊魚皮夾了一大塊魚肉塞入嘴里,也不管燙嘴,嗷嗷叫著嚼了幾嚼吞下肚去。
掌勺大廚在旁看了少女與掌柜的表情便知道這魚一定煎得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了,突然忍不住就熱淚長流。掌柜的遞筷子給他叫他也嘗嘗,大廚不接筷子頹然道:“不用嘗也知道,這樣的味道,我這輩子是做不出來了!”說著話悵然望著魚盤竟無聲長哭。
蘇醒看著他,突然心生愧疚,細想自己做這煎魚有三分算是好強,七分卻是為了在眾人面前顯擺,而煎魚也不是憑的真功夫,是自己暗中運用水靈之氣取了巧,若叫朱大哥知道自己將學了幾年的功夫用在了煎魚之上,免不了一頓臭罵。
平心而論,釣星樓里廚師的水準是相當高超的,蘇醒此刻見掌勺大廚的恓惶模樣,便知他在廚藝上本是自負至極的,如今遇上自己做不出的美味來才會受挫頹廢。
蘇醒想了一想后,編了個謊話安慰他說道:“我這煎魚手法是祖上傳下來的,我爺爺是秀水城三代城主供奉的掌勺,你沒我做的好吃很正常,可也不用氣餒,我這功夫全在手勁與火候上,從小練出來的,這個教不了你,但我另教你個法子,也能做出頂極的煎魚來!”
掌勺大廚一聽蘇醒要教他,又不禁轉悲為喜,豎耳聆聽。
蘇醒故作高深道:“要攏住魚氣不散其實并不難,你只需要換口深鍋,制一個弧形檀木蓋,使魚氣能回返入鍋便是了,我嘗了你們幾道菜,選料、刀功、火候都已出類拔萃了,多試幾次,沒問題的!”
這掌勺大廚在廚藝上造詣頗高,聽他這一點,立時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禁喜形于色,連連道謝,便要奔后廚去實際操作,蘇醒又叫住了他,示意他附耳過去,低聲正色又道:“廚之道乃心之道,心不正則永遠到不了至高境界!”
掌勺大廚聽得云里霧里,蘇醒點道:“剛才那一道爆炒河蝦,鹽太重,壓了鮮,是因為那蝦不是剛上水的,你們為了掩人耳目鹽下得重,若被有心之人吃出來,可就砸牌子嘍!”
至此掌勺大廚已經對蘇醒是五體投地,敬若神明,忙不迭地點頭稱是。待他終于離去時,少女與她的隨從以及圍著她們的幾桌客人也不知何時離去了,蘇醒心中突然莫名地一陣失落,默默坐下獨自斟了杯酒悄然飲下。
少女下樓轉到無人處猛然回頭,身后緊跟著的三四人一下剎不住身勢撞成一團。
少女沖其中一位狼狽倒地的中年道:“我要抓他回去給我當廚子!”
中年眉頭皺成一團,柔聲道:“月兒不許胡鬧,帶你出來的時候你爹特意囑咐過我,他說魚城城守高大人為官清廉,以致守此一城二十年不得升遷,還說高大人當年于你孫家有大恩,不讓我們在魚城生事,給他添麻煩!”
“我不管!”少女的嘴一噘,抓住中年的胳膊一陣搖晃,撒著嬌道,“我不管,我不管,劉伯你沒吃過他煎的魚不知道,簡直是太好吃了,以后吃不到這么好吃的魚我會死的!”
那中年名叫劉子朱,黑馬子草原的馬賊頭目之一,是最早跟著孫玉舟縱橫草原的老弟兄,是看著他的女兒孫亭月長大的。他此時雖黑著臉,但也明白自己拗不過她,從小到大凡是孫亭月提出的要求,再怎么無理自己最后都是滿足了她的,為此沒少受弟兄們嘲諷,有時不勝其煩,可沒人煩他時又覺得空落落的。
劉子朱一聽她說要抓這少年回去當廚子,自己雖然板著面孔和她講道理,可內心深處早已經妥協,這么好玩的事自己根本就拒絕不了,但他仍板著面孔道:“抓抓抓,說得輕巧,怎么抓?你沒見他隨身那個青布包裹?他也是習武之人,動起手來刀劍無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回去可交代不了!”
“劉伯最疼我了嘛,咱就不能想個不動手的法子嗎?”
“不動手怎么抓?難道給人家發帖子,請人家去賊窩里露一手廚藝?”劉子朱翻著白眼道。
孫亭月眼珠一轉便有了主意道:“偷他的馬,讓他自己追著來,等他進了寨子不就得由著我們擺弄了嗎?”
劉子朱對孫亭月的粗俗言語未加理會,眼睛卻一亮,剛才進釣星樓時確實是見了一匹黑馬,神駿得很。草原上討生活的人沒有見了駿馬不眼饞的,他當時著意問了伙計,伙計說的馬主也確是這位坐頂樓的錦衣少年。聽孫亭月如此一說,他也立馬心動,想著便是賺不到那少年,得此一匹良馬也是令人十分高興的事。
劉子朱轉身叫過跟著他的一位青年漢子,那人生得紫黑臉膛,有兩條常年在馬背上討生活得來的羅圈腿。劉子朱對他一陣耳語,青年漢子頻頻點頭,得令而去,不一刻就聽釣星樓馬廄那邊馬嘶人呼一陣吵嚷,緊接著就見那青年漢子騎著那匹神駿的黑馬沖過跨江石橋,往遠處的青嵐山馳去……
被盜馬賊打翻在地的馬廄伙計爬起來就往樓上沖去,到得頂樓,見馬主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馬被盜卻并不驚慌,只是憑欄望著盜馬賊縱馬過橋往遠處馳去。伙計急火攻心正不知如何撇清關系,卻見馬主待那盜馬賊縱馬跑出兩里地時,方才不緊不慢地由袖中抽出一枚三寸長的烏黑開孔鐵管,遞到唇邊嘬嘴吹去。鐵哨聲清冽如長空鷹唳,跑遠的黑馬一聽到這聲音,立時剎住了前奔之勢,調頭循聲而來,任盜馬的漢子使盡渾身解數也控制不住黑馬調頭回奔之勢,待黑馬奔回橋頭時,盜馬的漢子終于放棄了,翻身跳下馬背,灰溜溜地一個人往遠處跑去。endprint
蘇醒憑欄看得笑了,收起鐵哨坐回桌邊又斟了一杯酒。伙計揉著青紫的臉松了口氣,也笑著下樓去伺候黑馬了。
劉子朱望著孫亭月臉上的惱怒,不由得笑道:“丫頭,砸了吧!人家是真人不露相!”
孫亭月重重哼了一聲,道:“砸也是你的人玩砸的,我還就不信了。盜馬不成,我們盜人!”
“小月兒,你這盜人又是個什么盜法?”劉子朱揶揄地笑。
孫亭月抿著嘴唇,嘴角泛上一絲狡猾的笑意,道:“我們來給他演一出戲,來來來,我給你細說這盜人的法子!”
劉子朱湊上前去,孫亭月連說帶比畫,一會兒便說清楚了這“盜人法”,劉子朱聽后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劉伯就陪你演這一出戲,只是小月兒,他要是不上當,你的小臉兒可就丟大嘍!”
“劉伯你說我漂亮嗎?”
“漂亮,當然漂亮!”
“那不就對了,我這么漂亮,他豈能忍心看我遭劫。敢獨身一人走江湖,必然藝高人膽大,若不入我這局,便是枉為少年,你去準備吧!”
“不嫌害臊!”劉子朱笑著走遠。
飯時一過,釣星樓里的客人逐漸離去,只剩稀稀落落的幾桌閑人。蘇醒一人小酌竟也有些微熏,忽聽樓下一片嘈雜哄笑之聲傳來,夾雜著粗野的笑與女子驚恐的尖叫。蘇醒想著什么人如此大膽,青天白日就敢當街調戲民女,起身到欄邊循聲望去,卻是剛剛見過的那一伙人。
此時他們每人一匹膘肥大馬,亮出了先前包裹著的兵器,叫囂著將一男一女圍在跨江石橋的中間,就見為首一個中年人身手矯健,人在鞍上卻在騰挪之間翻身一腳,將那男子踢翻過石橋護欄掉落江心。那男子不諳水性,在江心里浮浮沉沉胡亂撲騰,一干人沒人理會那水中的男子,沖被他們圍著的女子七嘴八舌地說著葷話。
蘇醒隱隱聽得一個粗嗓門大喊:“我家大哥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再看時為首中年并不多話,一把將那女子攔腰一抄抱了起來,橫著往馬鞍前一擱。那女子驚恐中聲嘶力竭地大喊救命,有意無意之間一抬頭正對上了憑欄的蘇醒。
一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蘇醒只覺得酒氣直沖上腦袋,一股熱血猛地在胸膛炸開,朱大哥交代的什么江湖險惡、遇事需冷靜瞬間便被拋了個干干凈凈。中年首領狠狠加了一鞭,坐騎吃痛狂奔,一干人叫囂著隨他打馬狂奔而去。蘇醒一急抓起了青布包著的刀,用巧勁一抖便甩開了包裹,倒提刀柄一個躍身由三層高的木欄桿邊跳了出去,在空中一個優雅的折身消去大半沖力,然后穩穩落地。掏出鐵哨一聲呼哨,黑馬應聲沖出馬棚,待他與黑馬會合,那一伙強搶民女的馬賊已去得遠了。
橋下那少女的隨從撲騰著呼喊救命,眼看就要沉溺江底。蘇醒不忍,由馬鞍后的行李包袱中翻出一捆繩子,結了一個圈,瞅準時機運起水靈之氣甩出繩套準確地套住那隨從的左臂,嘩啦一聲就將他從水中扯了上來。那隨從吐出幾口江水,驚魂方定,便抱住了蘇醒的腿不放,顛三倒四地一邊感謝蘇醒的救命之恩,一邊求他去救他們家小姐。這一耽擱,馬賊們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山口,待他們出了山區進入黑馬子草原,再要追尋可就難了。
蘇醒急切間甩開那隨從跨上馬鞍要追,那隨從又死命地拽著他的馬鞍,不肯放行,道:“公子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你帶上我也好有個照應!我聽見他們剛才的話中是說,要抓我家小姐去給黑馬子草原上的馬賊頭子孫玉舟做壓寨夫人,小人就是在格日勒雪山下長大的,能識路,草原廣袤,你不帶我去很容易迷路的!”
“孫玉舟”三字一出,蘇醒又是一驚,也算是故人了。突然就想起了那年越獄而出時朱大哥對孫玉舟的冰冷態度,難道朱大哥早就清楚這孫玉舟的為人?至少今日這強搶民女的事就和自己見過的那個為了兄弟自廢武功的孫玉舟大相徑庭,蘇醒越想越覺得孫玉舟是個偽君子。這時又聽那隨從哭的可憐,說若救不出小姐,自己回去也得被老爺打死,若就此逃離,從此在別處去謀生,或許是能逃得性命,可小姐平日對自己的好豈不是施設在狗身上了,自己這一輩子也沒法安心了,還不如就再跳入江心溺死了省心……
蘇醒聽得心煩意亂,卻根本想不到這隨從是孫亭月安排來拖他一拖,還要保證他能到格日勒雪山的一枚棋子,心一軟道:“罷了,就帶上你吧!”
蘇醒也沒看到他抖落青布取出“水云斬”時,釣星樓頂層另一個正在喝酒的少年看見“水云斬”時激動欲狂的眼神。
貳
鹿城巨賈沈銀長在生意場上特別注重信息傳遞,三年前沈家的票號掛匾開張后,沈銀長便開始建立自己的家族通訊系統,逆江三城、帝都珠郡等開了分號的城中都有沈家私設的驛站,相互之間傳遞重要消息時,為保證信息不泄露都用自家的信差,使得沈家的龐大生意更加穩如泰山。
這一天下午,沈銀長剛用過晚飯,就見沈府管家急匆匆地闖了進來,一手抓只信鴿,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張由信鴿腿上小竹管里取出的飛書。沈銀長有十年沒見過管家這樣風風火火的樣子了,沈家現在重要的消息都用自家信差專人負責快馬傳送,信鴿傳來的飛書一般不會特別重要,老管家素來穩重,能讓他如此激動的事,不應該是由信鴿傳來的消息。
老管家把飛書鋪在他面前,沈銀長只看了一眼,便也激動了起來。
巴掌大的紙上用工筆白描的手法細細地繪出一口長柄直脊的巨刀,一個字的注釋也沒有,沈銀長卻看得血脈噴張。
“不會搞錯吧?”沈銀長問。
“是二少爺的手筆,他平日做事嚴謹,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不會飛鴿傳書的。”老管家掩不住激動,“這一封飛書只畫了‘水云斬卻沒有任何注解文字,也說明二少爺心細,怕走了風聲,應該是還有分開放的飛鴿沒回來,耐心等一等,一時三刻便會有分曉!”
“是啊,得穩住,十年都等了,幾代人都等了,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了!這三年他們躲得可真好。”沈銀長平復了心緒,叫人沏了一壺茶,與老管家坐在廳中飲茶等待。
果然不出老管家所料,一壺茶未喝完,受了老管家囑咐的一個家丁匆匆抱著兩只剛飛回的信鴿送了進來。
管家接過信鴿,屏退家丁,由信鴿腿上的小竹管里分別取出了飛書,一張上寫著:“少年獨身攜刀帶馬”,另一張上寫著:“黑馬子草原格日勒雪山”。endprint
這三封飛書若任一封被人謀走單獨拿出來看都會不明所云,這便是沈家二少爺的精明之處。老管家仔細驗看是沈家二少爺的筆跡無誤后,遞給沈銀長。
沈銀長拿著紙條蹙眉深思,心中浮現出的是三年前初見那柄刀時,它的主人青衫客的模樣,道:“三年都沒尋到他們的蹤跡,這次若只是這少年一人,沒那難纏的青衫客,事情便好辦得多。機會難得,不能再錯過了,你去備馬,帶上真正的‘水云斬,就你我二人,既刻出發!”
叁
鹿城府兵營的游擊將軍王猛在母親因病去世后,落下一塊心病。
本來王游擊母親病來得猛,人并未受多大罪,兩三天就快不行了,來瞧過病的大夫也都一副醫治不了的表情,叫王猛預備后事。
人這一輩子,未定生時已定死,王猛也明白自己這輩子當兒子的日子到頭了,于是盡自己的本事好吃好喝伺候了母親三日,母子緣盡生死別離時也算未留遺憾。
但在母親入殮那天,王猛卻發現母親的臉上、手上由內而外滲出大片大片青紫泛黑的淤癍,身上還發出一股不同一般病逝老人尸臭的惡臭。
王猛這些年一直在秋毫司與軍營里討生活,人雖有些粗憨但不是傻,他見過的死人太多了,當時就看出母親的死是不正常死亡。但細思自己平日在府兵營中行事豪爽,與人相處也處處為人著想,從不爭名奪利,是出了名的能吃虧的憨人。甚至更早以前在秋毫司中行走也沒與人結過仇怨,口碑一向是不錯的,對待手下士兵也是義字當先,遇事自己永遠沖在前面,每獲軍功賞犒幾乎都全分給了弟兄們。若說母親的死是因為自己惹了什么人而被人尋仇報復似乎說不過去,可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事,才會對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太太下此毒手呢?
王猛自恨愚笨,想破腦袋也沒有頭緒,這個心結便在他的心中種下了根,由此便對這個屬于聰明人的世界更存了一份敬畏與疑恨,不自覺地由內心里對比自己聰明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開始疏遠。每次酒醉都胸中郁結氣悶,想著處處忍讓憑著吃苦吃虧在這心機四伏的世道上混口飯吃實在是難,能相信的只有手中鋼刀和生死與共的弟兄。于是對手下一塊上過戰場,過了命的一小撥弟兄更是掏心掏肺,也就逐漸形成了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六七人的心腹小體團。
王猛藏不住心事,這幾位心腹弟兄中有一位叫孫小六的是他以前在秋毫司的弟兄,自己當了游擊后挖他過來的。孫小六是個有心人,早早看出了王猛的郁悶,平日里又善察言觀色,便漸漸明白了個大概,也就處處多留了個心眼,著意打探。算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吧,便叫他尋著了蛛絲馬跡。
上個月中旬,鹿城出了一起令人發指的毒殺發妻的案子引起了孫小六的注意,他尋了個機會,叫出以前在秋毫司時交好的一位弟兄朱老三,選了家偏僻的小酒館請他吃酒。
酒過幾巡孫小六不經意間問道:“三哥,聽說那個毒殺發妻的嫌犯被你們逮住了?”
朱老三毫無防范道:“啊,是,這家伙叫王聰,家中開著三家胭脂坊,是個富貴家庭。說是為了一個青樓女子,王聰要給她贖身納小,夫人不許,他那夫人的娘家也是家大業大,王聰得罪不起,便起了毒殺的心。他毒死妻子后,給妻子娘家報說是得了猛病。他這夫人平日就體弱多病,去年得了一場猛病就差點沒救過來,花了好多銀子才保住的命,娘家人也就信了。誰知在入殮時卻發現死者的臉上手上由內而外滲出大片大片青紫泛黑的淤癍,身上還發著惡臭,這才起疑報了官。”
孫小六端起酒碗敬了一下朱老三仰脖喝完,又問道:“就這么簡單,沒查出其他情況?”
朱老三也一口干了酒,噴著酒氣道:“能有什么情況,這王聰是個慫包,被弟兄們逮住押回衙門后還沒等搬出刑具就全招了,說是他下的毒是花重金買來的叫什么‘十月返鄉。中毒者中毒后當時便會發作,狀如猛病卻不會當時就要命,那毒會就此潛伏在中毒者體內,大概十個月左右慢慢腐蝕中毒者心脈,待十個月后一遇誘因再次發作,就沒得救了,兩三天便要命!”
“是夠歹毒的,但案子簡單也沒什么稀奇的!”
“簡單?呵!這案子可也不簡單,有蹊蹺!”朱老三壓低了聲音又飲半碗酒。
孫小六不屑道:“能有什么蹊蹺,一個普通的毒殺案能扯出什么大天來?”
“小六你別不信,三哥我跟你說,這案子它不尋常的地方是審問時,那王聰吐露出的人!”
“誰?”孫小六一臉期待。
“永濟堂的劉大夫劉永仁!”
“劉永仁,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孫小六滿臉失望。
“蹊蹺不在這,王聰招供說毒藥是來自永濟堂劉永仁大夫之手后,第二天一早柳師爺柳好古便插手了此案。柳師爺大清早過來調閱了卷宗后,叫齊我們審了犯人的幾個前去說道:‘這王聰謀殺發妻罪不可恕,況且證據確鑿,本人也供認不諱,卻偏偏臨死還要陷害鹿城懸壺濟世的仁醫,其心當誅!就此結案吧,你們幾位逮捕、審案有功,但出了這秋毫司的門可不要胡亂敗壞別人的名聲!當天夜里就處決了王聰,小六你說,這算是蹊蹺了吧?”
孫小六長長“哦”了一聲,大悟道:“這么說,這永濟堂的劉大夫劉永仁是有大背景嘍!”
“我可沒這么說,小六你可別出去亂說,給咱兄弟找不自在!”
“懂得,懂得,小六我也是秋毫司出來的人,什么規矩不懂了?自家弟兄酒后閑聊嘛,三哥放心,入了小六耳朵,它就得爛在小六肚子里!”
孫小六端起酒碗,二人相視會心一笑:“干了!”
三日后的深夜,一伙蒙面歹徒潛入了鹿城廣濟堂,用一根悶棍、一條麻袋便悄悄綁走了廣濟堂大夫劉永仁。
劉永仁醒來發現自己身在一間破舊、昏暗的木屋里,一燈如豆,五條蒙面大漢圍著捆綁在椅子上的自己,一時間嚇得如驚弓之鳥。
“知道為什么綁你出來嗎?”孫小六陰陽怪氣地問。
“眾位英雄可是有兄弟受了傷,需要救治又不方便進城來受診?”劉永仁想了想,小心地探問。endprint
另一個黑衣人嘿嘿一笑,陰森森道:“不是救人,是要殺人,哥兒幾個都是粗人,得殺人于無形才找上你的門,要是刀劈斧剁能打殺的就自己動手了!”
劉永仁一聽到“殺人”二字嚇得渾身一抖,扯著哭腔道:“小人一個大夫,只會看病救人,哪里殺得了人啊!”
又一個黑衣人插話道:“老二,我就說沒用,你們非要綁人!”
劉永仁仿佛聽到了希望,卻聽先前那個陰陽怪氣的又問:“你當真不會調制毒藥?”
“不會、不會,小人只會看病救人!”
“那要你沒什么用了!”聲音中透著冰冷的殺氣。
木屋里靜了一靜,角落里響起兩聲不懷好意的冷笑和一把鋼刀出鞘的金鳴。
“會!”劉永仁感受到了“沒有用”將是什么下場,立馬斬釘截鐵地大聲說道。
“會就好了,省得濺我一身血!說說都會制什么毒,各有什么功效?”
劉永仁定了定神,開始談起毒來,什么化尸浸骨壞血毀經脈蝕內臟的法子一一詳細說出來,生怕自己的法子里沒有這一伙強人能用得上的。聽得孫小六幾個行走軍營的都毛骨悚然,心中只罵他狠毒。
“行了,就用那個服后十個月后才要命的毒!”
“好好,小人回了醫館便給各位英雄們配制!”劉永仁舒了一口氣。
卻聽最早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響起:“劉大夫,你怎么才能證明自己這毒有效果呢?”
劉永仁面現猶疑,若說某某用過這毒,毒死了某某,豈不是給自己頭上扣罪帽子,可若不說又該如何證明呢?總不能讓他們關上自己十個月,等那中毒之人毒發身亡吧?
劉永仁還在思忖,那個拔出了刀的黑衣人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考慮了這么半天,就是不打算給我們哥兒幾個說實話嘍?那也行,兩條路你自己選:一是殺了你濺我一身血,二是只能拿你試毒了!”
他說出這兩個恐嚇劉永仁辦法的同時,劉永仁在昏黃的燈光下也發現了一個細節,他看見自己面前那個黑衣蒙面人的靴子后有一個小小的金屬物件,在燈光下反射出了一星微光,只是這一星光芒便足夠勾起劉永仁的回憶了,那個金屬小物件是劉永仁去府兵營給受傷士兵們診療時無數次見過的東西——騎兵馬靴上特制的馬刺。
劉永仁的心里瞬間明白了許多事,第一,這伙強人并不是真的強人,他們是鹿城府兵營的士兵。第二,他們既然是鹿城府兵營的士兵,那就極有可能是柳師爺在王聰毒殺結發妻子的案子后對自己信不過了,懷恨自己私下將這毒賣給了除他以外的人,但自己對他還是有用的,所以才沒有滅了自己的口,而是派這些個人來試探自己。
劉永仁暗叫好險,幸虧自己嘴慢,若是剛才經不住嚇說出了“柳好古”這三個字,哪里還有自己的活命!想到這里,劉永仁心中打定了主意,決不開口!
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那個陰陽怪氣又開口了:“嘿!轉眼之間,骨頭就硬了,你是給自己抓了副什么壯膽的良方啊!”
劉永仁緊閉著嘴唇,面上一副大義凜然。
“行,你不說話,就是讓我選了,好好好,我不久前剛剛聽人說了一個專治不開口的法子,正好拿你試試靈不靈!”
劉永仁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了,挺過去這一輪拷問就好了,說不定柳師爺自己就混在這一群人里。自己意志堅定不出賣他,以后或許就是他的心腹了,他咬緊了牙,此時恐懼中卻還摻了些興奮。
那說話的黑衣蒙面人緩緩轉到劉永仁面前,蹲了下來,由懷里掏出一個卷著的鹿皮卷。劉永仁看著眼熟,像是自己平日針灸用的那一套銀針。
黑衣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對,你猜對了,是綁你的時候從永濟堂順的。別誤會,我并不會認穴針灸,但會扎人。哎,你聽過十指連心這句話嗎?”
劉永仁心中一寒,已知道他要如何對付自己。
果然,那黑衣人又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偷鄰居家的棗子吃,不小心被一根棗刺由指甲縫扎入直透指甲一半深……那種感受很難形容,它不是疼,是一種類似于灼燒和冰凍的感覺,總之只那一下就將我扎得疼昏了過去,一頭由樹上栽了下來,帶刺的手指觸地時又將我給生生疼醒……”
劉永仁正聽著,忽覺綁在木椅扶手上的左手中指猛然傳來一股暴烈到讓人難以忍受的疼痛,確實,感覺手指是被灼燒或凍僵的感覺。黑衣人左手壓住他的手腕,右手攥捏著針尾用力攮捅,中指上那灼與凍的感覺瞬間被無數倍放大,然后由指尖傳向心臟,在心臟里那“感覺”炸了開來。劉永仁放聲嘶號了一聲,大腦在那一聲后,因承受不了那痛苦而進入了自我保護的休克狀態。
幾個黑衣蒙面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問主謀:“孫小六,你不會是弄錯了吧!”
孫小六冷靜篤定道:“剛開始我也忐忑,但他既然能說出那毒卻又不敢說出誰用過那毒,那就錯不了。王游擊的母親所中之毒就必定是出自他之手,最多再有兩針,他就該吐露出是誰下的毒了!”
劉永仁在幻境中見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母親,母親望著他慈愛地問他:“阿仁,你還記得你爹是怎么死的嗎?”
劉永仁點頭,父親病死時他只有八歲,眼睜睜看著父親撒手而去卻沒有任何辦法留住他。
“阿仁,你看著你爹被病痛折磨而死時,對娘說你見不得人受苦,于是立了懸壺濟世、與世間病痛瘡痍為敵的大志。阿仁,還記得你的志向嗎?”
劉永仁又點頭,自己學醫時受了那么多苦,怎么能忘記?學習接骨時,師父將一筐打碎的核桃倒入無燈無窗的暗室,將他鎖入暗室,不在黑暗中拼起那一筐核桃就別想出來;學習識藥時多少次誤嘗百草在死亡邊緣徘徊;背古方時,錯一個字就是一條命……支持自己豎持下來的是救人于苦難的信念啊!當師父終于遞過一支筆說:“阿仁,今天你可以代師父開方子了!”那時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那金榜提了名的狀元。出師后自己也是一心救人于水火,鹿城幾次除瘟的大方都是他定的。
“你是怎么變成了一個毒害人間的人,你可有臉見娘……”
劉永仁想起了遇見柳師爺以后的種種,自己原本不是一個這樣歹毒、趨炎附勢的人啊!劉永仁明白了柳好古根本不是自己的貴人,而是自己的業火魔障:“娘,那不是我……”endprint
“我怎么就生了你這樣一個孽子!”母親的臉隨著憤怒開始變形,先是兩顆獠牙由嘴角生了出來,然后她的臉扭曲變長,鼻子高高隆起,兩根長長的肉須自唇邊生出,眼睛變的血紅,額上凸起形成了犄角,脖子往下長出青森森的鱗片……
劉永仁驚恐地看著母親變成了一條憤怒的惡龍,一張嘴,向著自己噴出了熾燙的龍焰。劉永仁被裏在龍焰中焚燒,他發出聲嘶力竭的號叫,順著龍焰噴來的方向絕望地望去,母親化身的惡龍猛然沖進了他的胸膛里,又化成了一股細細的火焰順著左手的中指延伸到了體外。
劉永仁睜開了眼,那股火焰凝聚成了一根扎在自己左手食指指甲縫里的銀針,針尾攥在那黑衣人的手里。他冷冷地盯著被疼醒的劉永仁道:“教我這個法子的人是個劊子手,死在他手中的囚犯不計其數,他說他一輩子沒有遇見過用針刺指縫還撬不開的嘴,最狠的一個人扛過四針后,被第五針扎死了。我看你也不像是能超那人的樣子。三針吧,我猜你還能再扛一針。”
劉永仁渾身已經汗濕透了,目光呆滯地望向空氣:“娘,我想贖罪!”
黑衣人一伙都傻眼了,一人開口道:“怎么這么不耐戳打呢,兩針就被扎傻了!”
孫小六望向劉永仁,并不見他眼中有瘋魔狂亂之象,有的卻是懺悔之意,心中有了數,道:“行了,那一針留待正主來了再說!”
肆
“風高放火,天黑殺人,嘿嘿!這天還沒黑,生意可又上門了!”
十余個馬賊在敞著大門的酒館大廳圍坐了一圈,喝著粗劣的馬奶酒,中間是一只鐵架上烤得嗞嗞往下滴油的肥羊。
說話的馬賊首領四十歲的樣子,一頭濃密卷曲的褐色長發披散在肩上。眼窩深陷,鷹鉤鼻,鋼針彎出來一樣的絡腮胡胡亂堆在臉上,一件臟兮兮的羊皮大氅裹著他瘦削卻魁梧的身軀。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彎月形的刀鞘,紫銅的刀柄纏著細細的皮線,露出在刀柄尾端的是一個銅環,他左手食指勾在圓環上,隨著他手指不緊不慢地伸縮,刀身末端的一寸有節奏地彈出、合上,說完這句話他手指猛地一推,紫銅刀鐔與包金的鞘口閉合,發出一聲清越的金鳴。
圍坐著的馬賊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酒館門外,正對著酒館大門的是一條青石長街,外面烏云低壓,雨滴綿密而勁疾地擊打在青石上,濺散成霧蒙蒙的雨,但卻看不見有人出現。
這個季節,樓下草原最煩人的就是雨了,陰冷綿密,落地一夜就會結成冰,然后被第二天晌午的太陽一烤又化成泥水,實在是沒法行路。一般人不會選擇這樣天氣出行,馬賊們探頭張望了半天,什么都沒有看見,都要懷疑是首領捉弄時,街巷盡頭的雨幕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馬隊,朝著酒館方向而來。眾人不禁對首領更加佩服。
十來匹馬的隊伍算不小的行商隊伍了,那些馬個個都高大異常。樓下雖說是草原,可樓下的馬沒有這般神駿的,眾人盯著馬隊露出貪婪的表情。
首領望了眼酒館角落里除他們之外另一撥來歇腳的客人,那是一老一少兩個人,老的五六十歲,衣衫樸素,卻生了一張天生高人一等的臉。少年十三四歲,一身武人裝扮,隨便往那里一坐就透著一股峻峭的精氣神。那二人的桌上一葷一素兩碗白飯,少年觸手可及處是一口一尺稍長介于刀和匕首之間的兵刃。
叫首領沒有去觸犯那二人的原因只是少年泛著淡淡熒光的刀鞘材質——樓臺鐵,那是產于樓臺山,專屬鐵王堡的金屬。
馬賊們來的時候,那一老一少就已經在這里了。首領這次在路上擄獲了一個貌美女子,心情大好,不想多惹麻煩,準備吃飽喝足待雨一停就回老巢。現在見了這一隊神駿的馬匹不禁心癢難耐,草原上討生活的人沒有見了好馬不動心的。
首領重重咳了一聲,叫道:“古爾!”
那叫古爾的精瘦漢子抬眼看了首領一眼,心領神會地將一條剛割下來的暗紅色肉條蘸滿辣椒與孜然塞進嘴里,兩手在油膩膩的皮袍上抹了抹,起身提起身旁那把長度超過了他身高的闊刃斬馬刀走了出去,迎著馬隊大大咧咧地擋在酒館門前的開闊地上。
馬隊停了下來,一匹馬突前靠近古爾,馬上人躲在蓑衣雨笠中等古爾開口。
“外鄉人,哪里來的?”古爾大咧咧地拄著刀問。
“珠郡。”馬上人語態謙恭,“去鐵王堡給候爺送信兒的!”
“別扯鐵王堡,這里是樓下,不在鐵家的地界,雪泥鎮往東的事我們老大摩鷹做主。”古爾擺頭用下巴指了指酒館。
馬上人朝酒館欠身。
“商量個買賣?”
馬上人靜等古爾說下去。
“買你幾匹馬!”
“不賣!”又一匹馬突前靠了上來,“此去鐵王堡差不多還得兩百里地兒,過了這雪泥鎮都是轉山的風雪路,馬賣了你,我們走過去不成?”
趕上來的是位二十出頭的少年,古爾掃了一眼馬隊,整個馬隊就這一人帶了兵器,于是心中有了譜,惡笑著道:“那,我只能搶了,馬是我大哥相中了的,賣不賣都得留下!”
年輕人手拍馬鞍偏腿跳下馬來,一拍腰間重劍,做出一個夸張的表情道:“我叫陸展顏,劍術高超,在帝都也是提得起名的,你說要搶我?”
酒館大廳的馬賊們爆出一陣陰狠低沉的哄笑聲,古爾看了一眼同伙撓了撓頭,裝出副老實相道:“嗯,對,對,是我要搶你。”
先前那馬上中年見要愴火,急忙出語相勸自己手下道:“展顏,不要沖動。我看諸位英雄也是真喜歡這雪里青,我們一行七人,帶了十匹馬,把馱的行李勻一勻,賣他們三匹,不礙事!”
陸展顏哭笑不得,這分明是攔路打劫,領隊的猙突崖宗主步青云卻迂腐不明,便道: “步宗主,樓下草原雖遠在西北邊陲,可也沒出了王土。你們讀書人謙讓慣了,我可不讓。他們橫刀阻道,叫明說是搶,按律已是重罪。”
古爾、摩鷹眾匪、角落老少以及被擄少女的目光都聚在步青云身上,他的態度將決定事情走向。
“展顏,行走江湖不能把事往絕處做,得留一線見面余地。你不要多說了,分英雄們三匹馬。”步青云對陸展顏循循善誘,又轉向酒館抱拳成禮,問道,“敢問哪位主事,分你們三匹馬,都是北海秀水城來的雪里青,天下名種,能給什么價錢?”endprint
陸展顏氣哼哼地垂手站在馬下,不去看迂腐的步青云。
馬賊首領摩鷹起身,慢悠悠踱步出門,站定在屋檐下距雨簾一尺的位置,抬眼望向馬上人:“三匹少了,十匹我都要了,至于價錢嘛?好說!七條人命換十匹馬,你們不吃虧!”
摩鷹如老人在諄諄教誨少年。
步青云揭起雨笠,兩道精亮的眼光射向摩鷹,不是練武人那種蘊藏殺意的冷漠,是讀書人的骨傲之氣。摩鷹感覺自己施加在對方身上的重重壓力被柔和地推了回來。不由得真起了殺心,眼神中涌上了兇殘的殺意:“我們弟兄在樓下草原能有一席之地立身是因為四個字,叫:‘不留活口。說起來是有些不講道理,殘暴而且下作!可都他娘的做賊了,也就不講究了。今天我得了美人兒,不想見血光。本來見你識相,打算取了馬,留下你們七人性命,就當以馬換命也不算壞我規矩,可惜了……”
角落里的少年伸手去抓刀鞘,老者用眼神制止了他。
步青云氣極而笑,不再理馬賊首領,回頭對陸展顏說:“展顏啊,你剛才的話說得不對,原話應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隨我出來前你也是行走秋毫司,身有公職吃著陛下俸祿的人。今日遇上不服王法之徒,是我不該擋你報效陛下呀!”
陸展顏眉開眼笑,抬頭看了眼下得正歡的雨,平舉起劍,他的劍寬盈三寸,長足四尺,劍脊厚重,原是戰陣上用的重劍,江湖上的使劍高手多以輕靈雋永的劍法為主,少有用重劍的。
“何必呢?螳臂擋車!”摩鷹譏笑。
陸展顏挑步舉劍,起手劍勢奇峻。
摩鷹看了眼他的劍,鼻音低沉:“打架便打架,擺這樣好看的姿勢,要繡花嗎?”
古爾瞅了眼首領,心中已經明白該殺人了。他雙手握緊巨刀,算了一下自己與陸展顏之間的距離,猛地沖前三步半,旋身斬出鋒刃,那三步半加上自己的臂長與刀身的長度,恰好將陸展顏圈入刀圈一尺之內,是他斬馬刀勁力最強、殺傷力最大的范圍。陸展顏如果出劍格擋,他便在二人兵器接觸上以后,將蘊藏在腰間的第二重力量壓上去,樓下草原還沒有人敢說能硬接下他兩重刀勁全力爆發的一斬。
古爾有信心只一刀就能將面前這個帝都來的小白臉劈飛出去。如果這小子機靈,識相地退避古爾的刀鋒,那古爾就會在刀勢未圓前將雙手握刀改為單手刀,這樣刀勁雖然小了但四尺長的刀柄又能解放出兩尺來,這時陸展顏要再想避開刀鋒,至少就得再退后兩尺,那么,他就勢必要撞上自己的馬了,介時手腳必亂,騰挪躲避空間變小。再要舉劍格擋時,古爾的刀勢便佯攻陸展顏稱為宗主的馬上之人。陸展顏若要救主,勢必得左移兩步再次踏入斬馬刀的刀圈之中,古爾蓄勢之刀正好全力正劈,一刀便能結束戰斗。他若不救,古爾那佯攻一刀就自然轉實,先殺了那不會武功的宗主,撤刀后退,再尋出刀機會……
古爾出刀前就已經算好了所有變化,出刀時嘴角上翹,仿佛已勝券在握。
可是,世上的事沒有叫誰一人算盡的道理!
古爾大吼中旋身一刀斬出,先聲奪人,闊大的刀面斜傾著破開雨慕劈斬向陸展顏,刀圈漸圓,刀勢漸成……
陸展顏的反應卻出乎古爾的預料,他沒有去強封刀勢,也沒有退避鋒芒。而是拖著重劍也向古爾的方向猛地沖前一步,突入了刀圈中心,將自己置身在斬馬刀刀鋒的尾端,是刀勁最弱的地方。若側身迎上去肩膀能撞上刀鐔與鋒尾,那樣即便砍實,也不會受重傷。
陸展顏也沒有硬碰,在間不容發之際,身體后仰、雙膝屈地,斬馬刀貼著他面頰走圓,刀風刮得他面頰生疼。他在仰身屈膝的同時吸氣、蓄力……然后在斬馬刀恰恰劈圓時爆發,拖著的重劍掄圓順著劈斬空了的斬馬刀的去勢追擊而去,平拍向刀脊,仿佛要助古爾一臂之力,劍身拍實,斬馬刀驟然加速。
古爾反應也快,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此時對手突入他刀圈內層,斬馬刀的優勢便不復存在,待重劍拍上巨刀,古爾虎口一震,當機立斷撒手棄刀,雙手回撤去撥腰身兩側從不離身的匕首。
陸展顏比古爾更早一分棄劍,借著劍脊拍上刀背的反彈之力,提氣縱起,右膝屈起撞向古爾的下巴。
古爾的雙手剛剛碰上腰間的匕首,一股劇痛傳來,他清楚地聽見自己整個下頜骨碎裂的聲音,然后失去知覺,飛摔出去砸在泥坑里,斬馬刀斜插在他身后兩丈處,刀柄兀自顫動著。
陸展顏一個漂亮的后翻穩穩落地,過去撿起重劍,挑釁地瞥了眼摩鷹,道:“老頭,花繡得還行?”
摩鷹對陸展顏的嘲諷不為所動,朝酒館里面望了一眼,側身讓開酒館的門。另兩名馬賊走了出來,他們提著的兵器讓人一看就從心底里直冒寒氣。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痩高個兒,也是一頭濃密卷曲的褐色長發披散在肩上,眼窩深陷,鷹鉤鼻,鋼針一樣的絡腮胡子同樣胡亂堆在臉上,活脫脫一個瘦了一圈的摩鷹。他的兵器三尺多長,尖、細、狹長,有著狼牙一樣優雅的弧度,是一把三面刃口的青銅劍。
陸展顏是軍功世家之后,自己又在秋毫司任職,知道這三刃劍的陰毒。老人們說,戰場上若是被它傷了的戰士過多,就成大麻煩了。那傷口一時不會致命,卻無法縫合,而且有銅銹的劍會造成敗血,無法縫合的傷口一直流血,戰友還得要分出人來照顧傷員,往往就會拖垮整體戰力。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矮壯漢子,圓頭、大眼,留一條細細的小辮子,辮稍吊一顆鴿蛋大的鏤空金珠子,慈眉善目,衣服也比其他同伙要整潔,倒像個草原上家景好的老爺,讓人容易生出好感來。可他手中兵器卻和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惡鬼一般,那是一把一尺半長,由犬牙交錯的倒刺扭結在一起的鐵錐狀兵刃,每一根倒刺都開了刃,泛著幽幽鐵光,被這樣的兵器粘上一下就得帶走一片血肉。
陸展顏年輕而充滿陽光的臉因為這兩件兵器憤怒了。那兩人一前一后步子逐漸變快,朝他沖了過來,陸展顏驟然發力將重劍如飛刀一樣甩擲了出去,重劍在雨慕中翻騰,呼嘯著甩出一溜水花撲向對手。
持狼牙劍的瘦高個兒驚聞呼嘯聲,飛劍已至眼前,不及細想,下意識矮身避劍,腳下卻沒有停,速度不減反增,人劍成一線突刺向陸展顏。endprint
誰也沒想到陸展顏的打法如此野,持魚刺劍的矮壯漢子被同伴擋住了視線,待瘦高個漢子矮身時,飛劍在他眼中瞬間變大,已躲閃不及了,也是下意識地抬起魚刺劍護住胸前要害,電光石火間意識到了不妥,卻已經晚了,重劍挾千鈞之勢猛砸在魚刺劍身上,將魚刺劍的倒刺直接釘入了它主人的胸腔。矮壯漢子胸腔塌陷了下去,他吃痛猛扯了一把劍柄,帶起一片模糊血肉,慘號只發出半聲,便仰天摔倒。
這一把魚刺劍在他手里不知殘殺了多少人,今天終是孽滿為天所不容,了結了他自己。
狼牙劍也已刺到,陸展顏甩出重劍就不再理它,凝神靜待狼牙一刺。狼牙劍不是直劍,有著優雅的弧度,突刺的線路也走出了一條不可思議的漂亮的弧。陸展顏盡力側斜身體避開了那一刺,狼牙劍走空便收,轉勢回鋒劈了過來,這樣輕巧的兵刃本不適合劈斬,但被它劈中會造成兩道平行的傷口,也是極難消受的。陸展顏躲避那第一下突刺時身勢幾近失去重心已經使老無法回寰。狼牙劍回劈的這一下又太過于快了,眼看著是躲不過去了。
仍騎在馬上的步青云見此一幕不禁失聲發出一聲驚呼。
卻見陸展顏在這千鈞一發之間,閃電般扭動了腳腕,身體逆著腳腕用力的方向猛然一旋,整個人如花枝一樣極為自然地舒展了開來。
酒館角落里的少年睜大了眼,在場眾人只有他看明白了那股由陸展顏腳下至腰間再到胸腹又傳向手臂的勁兒。
陸展顏的手臂在完全舒展開的一剎那,又猛然反方向一震揮出,一滴恰好落到他手掌前的雨珠如暗器一樣被他擊打出去。奇的是雨珠并沒有被打散,仍是一顆完整的水珠,它高速飛行,在狼牙劍離陸展顏還有小半尺的時候擊中持狼牙劍漢子的胸膛。只是一滴雨,那漢子卻如被重錘擊中,持劍的手一軟,狼牙劍脫手往地下墜去,他整個人朝后飛出,陸展顏這一擊之后也徹底勢盡失重,兩人幾乎同時摔入積水的泥湯里。
酒館角落里的少年一直觀察著雨中的打斗,見陸展顏使出這一招,他的瞳孔猛地一收縮,轉頭望向同桌老者。
“看出名堂了?”老者問。
“擊雨未碎,應該真是秀水城一脈的高手。”
老者瞅了瞅外面越來越暗的天色與越壓越厚的烏云:“那借這雨勢,摩鷹占不了便宜了,怕是沒有你小知鐵出手的機會了。”
“但他這打法也太難看了吧,為了扮豬吃老虎,把自己都打得趴到了泥湯里!”
“永遠是那個爬不起來的更難看!”老者看著陸展顏狼狽地從泥坑里爬起后說。
陸展顏過去撿起自己的劍,面朝摩鷹,站姿挺拔,如一桿去封的槍、一張開圓的弓,他眼神明亮,身上散著一股不妥協、不退讓的年輕人特有的氣質。
摩鷹不動聲色一揮手,酒館中剩余的七名同伙魚貫而出,將陸展顏圍了起來,各自擎出武器,氣氛凝重了起來。
一把單刀由陸展顏背后悄無聲息地偷偷搠來。幸虧雨滴打在刀面上的聲音被陸展顏捕捉到了,他猛地轉身架開來刀,那使刀的一擊不中立馬便退。他旁邊一個光頭漢子大吼一聲,將一柄和古爾型制一樣斬馬刀直劈過來,陸展顏方要應付,腰間一寒另一口簿刀已貼上了他,倉促間只有順勢急轉,盡量御去刀鋒之力,一溜血光還是由腰間濺起,沒能完全躲開。
使斬馬刀的光頭在第一個同伙偷襲陸展顏時,就看出了是雨打鋼刀聲被敵人發現才叫那一刀無功而返的,他大吼一聲作勢直劈只是為了掩蓋第二個同伴出刀偷襲的刀聲。
“他沒出全力,否則這一刀傷不了他,還在故意示弱嗎?”角落里的少年有些想不明白地嘟囔。
“你知道我們不是他的敵人,他自己可不知道,怕是留著余力防范我們呢!”
“呔!”一聲暴喝,一個滿頭小辮子的中年人帶著野獸般的氣息越眾而出,其余六人不由垂下兵器,后退幾步給那人騰開戰斗場地。
辮子中年走近陸展顏身前一丈處,弓馬開步,雙手各持一把彎刀,緩緩拉開架式,一刀斜指蒼天,一刀歪對大地,深吸了一口氣,招式爆發。
爆發的一瞬,他整個人仿佛變成了一只帶著鋒刃的陀螺,刀刃波浪狀旋轉成圈,一時間他的刀軌無跡可尋,陸展顏被迫雙手握劍取守勢護住要害強封刀勢。急促的“叮叮”兩聲,一對彎刀便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雙斬。
陸展顏虎口發麻,被那刀勁震得后退了一大步,有些后悔自己托大小瞧了對手,尚未站穩,又是一個完美的旋轉雙斬。陸展顏再次被迫強封刀勢,更短促的“叮叮”兩聲,劈斬在重劍上的刀勁沒有一絲衰減,反而借著轉速更加強勁。陸展顏這次連退了兩步,以便在對手有可能的第三次旋斬之時留有足夠的應對余地。
對手沒有在繼續用那一招,在第二次旋斬之后毫不停歇地疾追。陸展顏連退的兩步并沒有拉開和對手之間的距離。迎面一片雪白的刀光突刺而來,陸展顏揮劍格擋,又一片刀光自下撩起,他回劍防護,又退一步。然后對手兩刀分左右齊至……變化不是很繁瑣的突刺、撩抹與劈斬,但是旨在搶攻,快、密集、不容對手思索。
水潑不進的快刀殺得陸展顏左支右絀,頻頻后退。突然,漫天的刀光驟然消散,陸展顏身上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但他并沒有敢妄動。
因為伴隨著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退去的是另一聲清亮的彎刀出鞘聲。
陸展顏這才想明白,剛才那一輪暴風驟雨般的雙刀猛攻是早就算定了路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將自己逼到酒館門前馬賊首領——摩鷹的身前。
在摩鷹的拔刀聲里,辮子中年收刀,轉身便撤,因為他清楚勝負已無懸念,這小子的生死已在首領的一念之間。
陰冷的刀尖指定在陸展顏后腦,房檐下大滴的雨珠打在刀背上飛濺開來,摩鷹呼吸平穩,握刀的手穩如磐石,刀氣一絲絲沁入陸展顏后腦,激起一片寒栗。
“凝露劍”三個字蹦入腦中,又立馬打消,酒館角落里那二人一直未曾移動,可他們的氣場完全不是這幫馬賊能比的。己方又只有自己一個習武之人,不能不留后手……陸展顏飛速思忖著解局的辦法。
“我也和你商量個買賣?”
開口的竟然是那個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站在了摩鷹的背后,那把一直放在桌上的短刀此時貼著摩鷹的咽喉。刀沒有出鞘,但摩鷹不會懷疑一個能在自己拔刀瞬間就毫無聲息地突進到自己身后的人,是可以用刀鞘殺人的。endprint
不是敵人!陸展顏心里舒了口氣。
“什么買賣?”摩鷹僵硬地問。
“用你們剩下八個人的武功,換他們這票人!”少年說完稍緩了一緩又記起了什么似的,一指烤羊后面被綁縛了手腳的漂亮姑娘,“噢,忘了,那個你搶來的姑娘我也要了!”
“我要是不答應呢?”摩鷹臉上的肌肉猙獰地抽動,“這票人幾乎都不會武功,你殺了我,兄弟們拼命,大家兩敗俱傷!”
“我不殺你,堂主囑咐我這次出來不許惹禍,你若不答應,我廢了你們還能站著的八人的武功便罷。”
摩鷹嘿嘿冷笑不語。
“你的規矩是不留活口,我的規矩是不留武功,有什么好笑的?”
“但求公平一戰?”
“這是信不過我有殺你們的本領啊!”少年說著話撤了刀,后退兩步,“也好,那就沒得生意做了,只能誰強按誰的規矩辦嘍!”
摩鷹也收刀出了酒館,在雨幕中與手下的馬賊站成一個半圓,將開口對著陸展顏與少年。摩鷹通過剛才被挾持的過程,已經明白了若是單打獨斗,自己這幫人沒人是那少年的對手,要勝只有靠陣法,剩下的八個人可以組成這個半月陣。
這個半月陣,平日里和弟兄們早已演練了千百遍,攻防都是一次次推演、修正后才確定的。暈死的三人中使魚刺與狼牙的二人本來就不是平日組陣之人,只有古爾在陣中的位置比較重要,如今只能換了和他使同樣兵器的薩卡。所以這個半月陣的攻擊力理論上講降低了,但陣法靠的是相互協作、緊密配合,真正對敵時列陣之人只需遵從陣理,以事先的規則攻擊或防守,無需個人思考應變之法。整個陣列的威力其實是列陣之人實力的倍數,薩卡也演練過無數次這個半月陣,只是沒有古爾熟練罷了,換他在古爾的位置,對陣法的威力影響其實是微乎其微的。
陸展顏提劍退后,少年輕揚的眉毛分明告訴他:我一人足夠了!
少年握刀走出酒館,與陸展顏擦肩而過時低低說了一句:“你沒出全力!”說完也不看陸展顏,直直地走入馬賊們所列戰陣的包圍圈里,隨意一站,不丁不八卻自在磊落,陡生睥睨,“快點動手,省得大家多淋雨。”
摩鷹如臨大敵,久久沒找到對手的破綻來發動陣勢,馬賊們一個個都緊張了起來。
少年等得不耐煩道:“你們不出手,我可出手了!”
說完他身形前沖,摩鷹見少年身動時渾身破綻,急忙要發動攻勢,卻慢了一步。少年藝高人膽大,沖前探手抓住了薩卡的斬馬刀刀頭,用力回扯。薩卡只覺一股霸道的力道傳來,少年完全是一副強奪兵器的樣子,他吃了一驚,若陣勢未發就被敵人奪走了兵器,那以后在弟兄們里可是抬不起頭了,想到這里雙手將內力灌入刀柄猛力往回收刀。少年卻突然撒手,薩卡全沒防這一招,用老了的力氣突然走空,刀往上甩,寬厚的刀脊砸在自己額頭上,身子一趔,仰天摔倒。
只此一個小變故,馬賊的陣勢已亂,兩旁同伙見機對了一下眼神,也顧不得薩卡死活,趁此一隙,兩把鋼刀一正一逆絞向少年腰間,方才將陸展顏逼向摩鷹的中年那兩把彎刀補上了薩卡的位缺也劈斬了過來。摩鷹冷眼看著少年如何應付這已躲無可躲的局面。
電光石火間,少年伸出刀鞘搭上右面偷襲來的刀背,借刀身探出一股粘字訣內力,一個靈巧的轉身鉆過刀鋒,粘字訣內力的作用下敵人的刀仿佛粘在了他的刀鞘上一樣,身不由己地順著他的心意,兩把刀向左揮出封在左面偷襲者的刀路上,三刀交擊,偷襲二人的刀都被一股冰冷古怪的內力粘在了少年的刀鞘上。此時迎面的劈斬也到了,少年順勢舉刀,偷襲二人也只得不由自主地隨他舉刀格擋,這一來,五柄刀交擊粘連在一處,少年手腕翻轉,三人只覺那冰冷的古怪內力透過刀柄直往身體里鉆,急忙撒手棄刀。
摩鷹趁著少年對付自己三名手下的時候,迅速計算少年的步法走勢,手中彎刀走了一個大大的弧線,少年奪刀收勢時身體必然會后傾,摩鷹的刀尖就等在少年腰眼將撞過來的位置上。摩鷹算準了位置,刀尖推出,少年奪刀收勢身體后傾,衣衫已經觸上了刀尖,摩鷹幾乎都感覺到刀尖刺入肉身那種軟軟的阻力了,他已經在竊笑了。
少年收刀后傾的身體仿佛拉開的弓弦,在衣衫觸到摩鷹刀尖的時候恰恰開到了“滿月”,欲進先退,弓勁繃滿而發。少年整個人彈丸般縱躍出去,追向已經棄刀倒退的中年雙刀客。
他后發先至,追近雙刀客時做出一個和陸展顏對陣古爾時一樣的動作一一膝擊對手下頜骨。
漂亮的后翻身,清脆的骨裂聲!
逆著少年由空中翻身落地的弧線軌跡,一把勢在必得的斬馬刀由下撩殺而上,少年人在半空,身勢已老,無從借力改變身姿。
斬馬刀撩殺到時,少年頭下腳上,后空翻只完成了一半,刀鋒若斬實,少年不被斬為兩段也絕無活命的機會。
步青云一看為自己這伙人出頭的少年眼見要慘死在馬賊刀,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呼,卻見那少年在大刀斬來時閃電般伸出左掌平貼上了刀身,手指一彎竟然就攥住了刀頭,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將刀頭辦彎了……斬馬刀去勢未減,少年中刀,可擊中少年的已經不是刀鋒,而是被掰彎的弧形刀身,少年被巨刀打中提氣高縱,借那巨刀之力斜著躥入了半空的雨幕之中……
眼慢的還以為少年被劈死了。
斬馬刀的主人看著手中鋼刀如泥坯般被人掰彎,簡直不可思議,他的斬馬刀硬度絕對足夠強,但是韌性稍有不足。如果遇上了天生神力之人能將這斬馬刀擊斷、斬碎還可以理解,可看著這鋼刀被人揉捏變形就不能理解了。他面露驚恐地抬頭望向少年躥入的雨慕,一道短促的刀光迎面飛來,干凈利落地切斷了他的琵琶骨。
與此同時三聲慘叫同時發出,斬馬刀主人兩側的同伙各被雨幕中飛來的彎刀,洞穿一只腳背,釘在地上。少年半蹲落地,聲音頗重,濺起一地的泥水,他飛身而出,快如鬼魅,仍未出鞘的短刀連出兩刀拍向被釘在地上的二人,那二人未及慘叫,肩膀便被拍得塌了下去,瞬間昏死過去。
一個照面,四人被廢,摩鷹身邊再剩的只有三名手下,四人由于恐懼緊緊圍聚在一起。endprint
少年投去鄙夷的眼光,將繳來的最后兩把刀合并在一處,手抓刀背,輕描淡寫地發力,在兩柄刀上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雙刀扭曲糾結長在了一起,仿佛他捏的只是泥巴、面團。
“還要公平一戰嗎?”
摩鷹掃視一圈雨地泥坑里七倒八歪的手下,眼中暴起惡光:“現在求饒,得個全身而退,沒法跟弟兄們交代啊!”
“何必呢?螳臂擋車!”少年甩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模仿著摩鷹方才對步青云一行的話語。
摩鷹深吸一口氣壓下被戲謔的怒火,由牙縫里蹦出一個短促的字:“戰!”
最后的三位手下受摩鷹感染也都抓緊了兵器,準備著作最后一搏。
陸展顏有些動容。
四人散成扇形,全力沖向少年,這一次是全攻不守的拼命打法。少年半蹲蓄勢,然后正對著摩鷹沖了出去。摩鷹食指勾著刀環,算著雙方距離,他的彎刀比少年的短刀要長出一尺不止,勝負就在這一尺之間,拔刀早了,以少年的身手完全可以從容躲避,拔刀晚了被少年搶入近身可就險了。
生死之際,摩鷹突然靜了下來,短短幾丈內的一切都仿佛變慢、變清晰了,少年每跨出一步濺起的水珠、泥丸都歷歷在目。摩鷹深呼吸,抓住了那個關鍵的時機,食指挑彈,腰馬合一,肩臂舒展,彎刀在出鞘的同時便跟著腰身肩臂指掌融為了一體,時機拿捏得妙入顛毫,一個呼吸間,一個完美的旋身劈斬完成,無可比擬的刀圓完美呈現,刀圈之內的一切只有被絞殺這一個選擇。
唯一沒被摩鷹計算進去的是意外。
意外的是,摩鷹在關鍵時機拔刀發動這完美一斬的同時,即將踏入死地的少年竟然一腳沒踩穩,被泥湯滑得仰面摔倒,摩鷹的刀鋒貼著少年的鼻頭劃過……
滑倒的少年沒剎住前沖之勢,直接由摩鷹胯下滑了過去。
摩鷹整個人仿佛掉入了冰窟之中,所有斗志瞬間消散,傻子才會相信這少年是真的踩滑摔倒的,既然如此,少年的后招自己就已經無從防備了。
果然,滑過摩鷹胯下的少年手中寸芒忽現,刀鋒舔上摩鷹腳腱。摩鷹根本來不及反應,幾乎在他那完美刀圓呈現的同時,左腳筋腱被割斷,半個身子本能地一抽,失去知覺,斜著倒向泥洼。少年臉上顯出猙獰之色,沒容摩鷹倒地,他單手撐地打挺站起,伸手撈住摩鷹的右腳踝,順勢將摩鷹的身體掄了一個圓,打橫甩出,砸向酒館外墻,隨手在腰間摸出四枚鋼錐打了出去。
步青云皺了皺眉,這太過血腥的打斗讓他有些吃不消。
摩鷹的身體飛出幾丈遠背摔在酒館的外墻上昏死了過去,四枚鋼錐追上,由他四肢透體而過,將他牢牢釘在了墻上。
少年打得殺氣陡生,那四枚鋼錐出手便不再去看,反手拔出一直未出鞘的短刀,疾沖出去,目瞪口呆的最后三個馬賊尚未回過神來,少年矯捷如豹的身影已經由他們身前掠過。
寒芒三閃,三人琵琶骨被斬斷的清脆聲連成一線,少年健步躍回酒館的屋檐下,與陸展顏擦肩而過時又低聲說:“我也沒用全力!”
酒館角落里的老者這才起身走到門前朝步青云遙遙拱手道:“適才聽客人說各位是要去鐵王堡的?”
步青云下馬回禮道:“正是,在下的師門與鐵侯爺有些淵源,這次由帝都珠郡來是受貴人所托有一封信要送呈鐵侯爺的,多虧二位俠肝義膽,仗義出手相救!”
“哪里話,既然是給侯爺帶信來的,就是鐵王堡的客人了。”老者指了指少年,“老朽叫金鑒,他叫知鐵,我二人是鐵家家仆。也是湊巧,這次出來辦完差被雨堵在了這雪泥鎮,在鐵王堡的大門口讓諸位受驚,是我們不周……”
眾人寒暄著進了酒館各自找地方坐了,打理淋濕的衣衫頭臉。
酒館掌柜躲在柜臺后面仍然魂不附體,金鑒拍了拍柜臺:“雪泥鎮不是有捕快嗎?馬賊已盡被制服,還不快去報官!”
掌柜的唯唯諾諾應了一聲,拉了條毛氈披上,委身朝酒館外走去,剛出門口忽聽一聲暴喝:“鐵家的小子,爺爺不服!”
卻是摩鷹醒了,掌柜回頭看到那血糊拉碴的摩鷹就在眼前,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腿篩糠般顫抖。金鑒氣定神閑地走出去扶起掌柜,示意他先回去。
被釘在墻上的摩鷹目眥欲裂,沖他大吼:“爺爺不服!”
金鑒走近低頭瞇眼打量著他,慢悠悠道:“你有什么好不服的!知鐵一開始說了用你們一伙人的武功換他們一隊人馬,和你‘不留活口的道理大致不差,也是給了你們機會的!你看知鐵年齡小,自信憑著人多能勝他,所以要求公平一戰,知鐵也應了你。你們以多欺少,甚至擺了陣法,知鐵也沒叫不公,現在你們技不如人,敗了!才又叫嚷著不服,不覺下作嗎?”
金鑒轉身往酒館里面走去:“既然有做賊的膽量,就該有接受做賊下場的覺悟!”
“爺爺就是不服!”摩鷹掙扎著嘶聲喊叫,手腳鮮血直流。
“你們鐵家有封了侯的柱國將軍蔭庇,古樹山以北歲歲免供,又從無徭役,還占著雪山下風調雨順的樓上盆地,可謂風光無限,自然能說這些不咸不淡的鳥話!我們樓下草原苦寒之地,有什么?你去問問皇帝老兒,問你家侯爺,他們征討天下時,在樓下草原來來回回打了多少仗,樓下兒郎十之八九被抽了丁,你鐵家可只出了他鐵夢戈一人,天下打下來了,樓下十城九空,戰馬踩壞的草皮三年都發不出新芽,為了這狗屁天下一統,是如何禍害了我們樓下這一場的!”
金鑒氣得老臉蒼白,偏偏找不到話來反駁。
“我再問問這些帝都來的老爺們,你們穿著綾羅綢緞,騎著高頭大馬,你們是會織布養蠶還是會放牧馴馬?樓下草原有的,只是年年來逼徭役、討供奉的官吏老爺,做老實人若能填飽肚子養活妻兒,鬼才愿意出來做馬賊!”
金鑒精光爆射的雙眼對上摩鷹布滿血絲的紅眼,誰也沒有退讓!
一時間,大廳里鴉雀無聲,眾人各自想著匪首的話,靜得有些尷尬。
“叮”!
先前被馬匪擄來的女子起身時撞掉了桌角的一只銅杯。
陸展顏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少女,只是這一眼望過去,整個兒世界便暗淡了下來,天地之間仿佛只有這女子是有顏色的,色彩艷麗而明亮。endprint
陸展顏跌入了一個不愿醒來的夢里。
“這位英雄,可否先幫小女子解開綁縛手腳的繩子?”
陸展顏回過神來,看到少女對自己無禮久視有些嗔怪的眼神,看著少女被綁縛的手腳急忙摸出一把小匕首去將繩子一一割斷。
少女并未示謝,低聲對他說:“還以為救我的會是陸英雄呢!原來你自己也要別人救!”
陸展顏平日里在帝都也是鮮衣怒馬,年少多金的世家貴公子,一向倜儻慣了的,不知為何在這少女面前,總覺一口旖旎奇氣堵在胸口,欲舒不能。
少女環視一圈廳內眾人,走向氣質溫和卻一副當家人模樣的步青云說道:“大人放了他們吧,也沒真傷著誰,何況武功都已被廢了,以后就是想作惡也不能了!”
步青云不置可否,馬匪不是他們一行制服的,不好由他發落。更重要的是他對這少女已存了疑,雖然她看上去就是個十八九歲的牧民少女,可她的氣場卻在無形之中壓了在場所有人一籌,她開口商量著放馬賊的話語隱隱含了一股命令的意味。這樣無形中流露出的氣質是久居高位之人才會有的。
步青云明白她決不是一個普通牧民少女,卻又不知是何方神圣。
金鑒哀嘆一聲:“就依姑娘!”
知鐵聽了他們的對話,默默走入雨中去,救醒了眾馬賊。
摩鷹一行十一人,一死十傷,未死之人也都被廢了武功,這對習武之人來說比死更難受。他們沉默著抬起魚刺主人的尸身與重傷的同伙攙扶著退入雨幕中。
金鑒沖馬賊們的背影喊:“不管你們服不服,在樓下草原上你們惡名昭著,若還在這片草原作惡,鐵家第一個便容不下你們!”
陸展顏望著雨幕中馬賊們踉蹌遠去的身影,想著馬賊首領剛才的叫罵,心中空落落地,他在秋毫司任職,懲惡揚善是本職,可此刻善惡在他心中卻真有些模糊了。
伍
日落西山,天色暗淡下來時,蘇醒與那隨從終于出了青嵐山進入了黑馬子草原。蘇醒的黑馬雖神駿,可背負了兩個人再去追那群本就先行奔走的馬賊,實在是力有不逮,只得走走停停,在天黑前終于趕到了草原上的第一個歇腳點——苦弱泉驛站。
苦弱泉的名字沿用了貫通黑馬子草原與樓下草原的苦弱古道的名字,它是黑馬子草這一頭古道起點的第一個驛站,說是驛站,卻是個鎮子的規模,有一百多戶定居的人家。二人找了家客棧,將馬交于店伙計囑咐伙計飲馬喂料,進店要了間干凈房間,卸下行李又去大廳要酒水吃食。
二人在大廳等待飯菜時,一個牧民打扮的粗壯漢子引起了蘇醒的注意,他進來后和店小二點頭招呼,說了聲照舊,便自顧找了張桌子坐了,顯然是常來的熟客,點菜也有自己習慣,與店小二早形成了默契。只見他翻起木桌上扣著的一只黑陶碗,倒了些醬醋進去,又抓了些辣椒孜然粉撒進去攪了攪,然后由懷里掏出一塊鹿皮包裹的物什,一層層解開來,里面是一顆肉丸子大小的光滑小石球,壯漢用竹筷將石球小心夾起放入碗中。小二這時抱了一壇五斤裝的酒上來,那壯漢拍開泥封,揭起酒壇蓋子,伸長脖子湊過頭去,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滿臉陶醉。
蘇醒看得酒蟲大動,伸手叫了小二過來想換了自己的酒,低聲問道:“那壯漢要的什么酒?是你們的招牌酒嗎?”
小二哂笑道:“他喝那酒哪里好了,您要的苦弱血才是好酒。他布日古德一個窮鬼,為了天天都能喝上一口兒酒,下酒菜都舍不得要一個,哪里敢喝這一斤二錢銀子的好酒苦弱血,最劣質的酒每天也只能喝一斤而已,那一壇是他五天的口糧!”
蘇醒聽得愕然,再看過去,那名叫布日古德的壯漢已經給自己仔細地倒了一碗酒,用手指將淋在桌上的一滴酒沾起,伸手指入嘴巴吮吸干凈,這才端起碗小心地飲了一口,慢慢咽下后,輕輕張開嘴吸了一口氣,然后拿起筷子將碗中那顆小石球夾起送入嘴里,品咂半天又吐出來用筷子接住放入了碗里,再喝一口酒,再吸吮一次石球,他便拿這個蘸了調料的小石球下酒。
蘇醒看得忍俊不禁,這才明白小二說的這壯漢為了省出酒錢,下酒菜也舍不得點一道的意思,果然是個嗜酒如命的絕世好酒鬼。朱大哥常說,行走江湖一定要多防范不喝酒的人,不喝酒的人往往心機重,而豪爽的漢子就容易相信別人,不設防范,走哪都敢把自己往醉灌。
那壯漢聽見蘇醒笑他,抬頭望向蘇醒,拍桌怒道:“小子想找打嗎?我窮喝我的劣酒,你闊氣喝你的好酒,我一不偷二不搶,憑自己本事打獵牧羊,就只能喝得起這劣酒,又有什么好笑的?”
他這么一說,蘇醒更是笑得停不下來。
布日古德怒色更盛,沉聲道:“小子,我的爺爺是當年無雙城起事時便跟隨在烈武爺左右的猛將,解甲時帶回來的是赤血勇士的榮譽,我的父親十六歲便在鷹翔節上獲得了黑馬子草原第一勇士的稱號,至今無人能奪去,我布日古德除了父親誰都沒給輸過,你膽敢辱笑我,可別怪我揍你手重!”
蘇醒止住笑,邊喘邊解釋道:“你誤會了,我不是笑你窮,我笑,是因為看你身材魁梧卻小口小口地喝酒一定酒量很小,有些滑稽而已。”
“什么?”布日古德受辱般怒視蘇醒,又不知該如何辯駁。
“別不服氣,你過來,咱倆比一比酒量!”
布日古德躊躇了,蘇醒本見他嗜酒如命心下喜歡他的性格,他這幾年受朱大哥影響,行事也頗豪爽,有意請他大吃一頓酒,又怕傷了他的面子,此時自然明白他的顧慮,爽朗笑道:“酒錢全算我的,你贏了我,我再給你十壇苦弱血做彩頭!”
布日古德酒量本就大得驚人,一聽便心動,問道:“我若輸了又怎么說!”
“輸了便輸了,是我找的你比斗,你無需多慮!”
布日古德想了想,說道:“這不公平,布日古德不占人便宜!”說著話信心十足地將腰間一柄鑲嵌著綠色寶石的鯊魚皮鞘彎刀拍在桌上,“當年攻打獨木城時我爺爺領手下戰士破城奪得首功,這是烈武爺賞的寶刀,鑲的寶石也足以抵十壇苦弱血了,我若輸了刀便歸你!”
蘇醒說好,然后又要了兩壇酒,全部拍開泥封,一綹擺開十個酒碗,一一斟滿了泛著淡淡血色的苦弱血。endprint
苦弱鎮現在的居民差不多全是烈武爺攻破苦弱關后遺撫下的敗軍之后,傳說中這淡淡的血色是浸了當年三萬守關將士的烈魂血魄。布日古德卻知道,這是高粱酒頭取出鍋后再次加了酒糟浸泡后的效果,那些傳說都是苦弱鎮的店家為了抬高酒價編的故事罷了,可這酒又醇又烈卻是當真好。爺爺當年解甲歸田時,一紋賞銀沒要,家里并不富裕,而自己酒癮太重,若天天喝這苦弱血,怕是早把家里的一群牛羊賣完了,見這么個小白臉竟敢叫囂著和自己比拼酒量,豈不是羊入狼群、雞斗雄鷹?布日古德越想越覺得劃算,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會輸,才敢把家傳的寶刀押上。
二人拉開架式,那一路愁眉苦臉的隨從叫肖云龍,此時便充當了二人的仲裁,二人以五碗為一巡,連碰兩巡,十碗酒下肚,少說也各自喝了四五斤。布日古德是常年被酒精浸泡的人,仍面不改色,蘇醒卻是全靠水靈之氣壓著酒勁。
布日古德見蘇醒一個白面公子哥兒竟能與自己連碰十碗酒而面不改色,不由收起了小覷之心,爭勝之心也更強,提了酒壇又斟滿了十個酒碗,端起一碗,叫戰道:“再來!”
到第三巡喝完,蘇醒體內的水靈之氣已快要壓不住酒氣了,他放下酒碗道:“稍歇一歇,我不善空腹喝酒,待我吃些牛肉再喝!”
說完招呼小二切了十斤熟牛肉上來,伸手一讓,道:“來,一塊吃,我也不占你便宜!”
布日古德一愣,此時酒氣上涌也不跟他客氣,二人手抓牛肉一氣大嚼,一大盤牛肉片刻見底。蘇醒借吃肉的時候暗暗默運水靈之氣化去了大半酒氣,吃完肉一抹嘴,端了碗酒道:“再來!”
布日古德已有些醉了,見蘇醒還能喝,不禁激起好勝之心,也端了一碗豪氣道:“來!”
又一巡酒喝罷,每人已經喝了二十碗,拍開泥封的四個酒壇已見底,布日古德酒量雖豪,此時也是了勉力強撐。蘇醒看在眼里,第五碗喝完放下碗,搖搖晃晃起身說了聲:“我不行了,不行了,算你贏了!”說完撲通一聲坐下,爛泥一般趴倒在桌上便睡。
充當仲裁的肖云龍向布日古德一攤手道:“你贏了!”
布日古德哈哈大笑,此時酒足飯飽,又贏了比斗,從沒如此舒坦過,伸手抓起自己的祖傳寶刀,也不討彩頭,大笑著跨出門去,不一刻,笑聲漸小,去得遠了。
肖云龍看二人賭酒的豪爽,回想自己受小姐指派,裝成不會武功、不諳水性的隨從來哄騙蘇醒,自慚形穢,可又有什么辦法,小姐是整個黑馬子草原的明珠,誰又能不聽她指派呢?不禁苦笑著沖小二道:“給我也切些牛肉,抱一壇酒來,只顧看他們賭斗了,飯菜都涼了我的肚子還餓著呢?”
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二人在苦弱鎮買了一匹馬,多虧了肖云龍路熟,二人不僅避免了在茫茫大草原上走冤枉路,還抄了近道,在午飯時分終于到了黑馬子草原西北方的盡頭,格日勒雪山腳下,望見了孫玉舟的老巢。
蘇醒找了一處隱蔽的山坳讓那肖云龍牽了兩匹馬躲在里頭,囑咐他遠遠觀望,若有變故騎自己的黑馬先行逃命。自己提著水云斬徒步走向孫玉舟的山寨大門,站在高大的寨門下運足了真氣朝山寨內大聲叫罵道:“奸賊孫玉舟出來受死!”
陸
王猛武功高強,好騎射圍獵在鹿城府兵營是出了名的,他常常為了遷就一些動物飲水休息的習性而半夜起床進山。所以這次凌晨天末亮便與其心腹孫小六背著弓箭跨馬出營,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到了白鹿山下,二人繞著山腳轉了幾里地進入一條山間小徑,越往深走路就越窄,兩旁灌木叢生,騎馬難行,只得下了馬將馬拴在道旁,背著弓箭扒開草木荊棘前行,又走了一氣王猛壓低了聲音問道:“小六,你說的那窩麋鹿的活動范圍就在這一帶?我怎么看著不像?”
孫小六停下了腳步,回頭深吸了一口氣,道:“猛哥,其實根本沒有什么鹿!”
“啊?”王猛愕然,“沒有鹿你半夜把老子折騰起來干什么?”
問完見孫小六眼光有異,又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猛哥,我們幾個可能找到三年前給你娘下毒的兇手了!”
王猛一下子沒回過神,愣了半天壓下胸中翻騰的氣息,喝問道:“誰?”
孫小六抬手一指遠處一間平日獵戶、樵夫、采山人公用的木屋,說道:“逮住了制毒的,下毒的是誰到了一問便知。”說完由包襖中翻出兩套夜行服,遞了一套過去。
王猛看了一眼,揮臂打飛衣衫,怒道:“去見殺母的仇人,不是我殺他,便是他殺我,有什么好遮掩的!”
孫小六無奈,只得也扔了夜行服跟在他身后。
到得門前,王猛一腳破門,大步踏入,仔細看了看綁在椅子上的人,沒想到竟還是位老熟人,當年母親病重時,全是他一手診治好的,王猛的心里一直把他當恩人供著的。見到弟兄們綁住的制毒之人竟然是他,心中已經隱約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不禁胸口隱隱作痛,這世界的真面目真他媽的猙獰可怖啊!
“誰?”王猛只問了一個字,出口已有了答案,他只是要從劉永仁口中得到確定而已。
劉永仁被綁在椅上這一夜,只要手指稍微動上一動便能疼得死去活來,汗濕幾重,人已快要虛脫了。看到王猛不和其他人一樣蒙面,就進來時,才終于明白抓他來此的人和柳好古并沒有關系,也明白了自己的劫數到了,心里竟有些終于熬到頭兒的輕松,回光返照般鎮定了下來,抬頭直視王猛一雙藏著洶涌火海的虎目,輕輕開口道:“你母親中的毒叫‘十月返鄉,中毒者一旦中毒,當時便會發作,狀如猛病,但不會就此要命,那毒會就此潛伏在中毒者體內,大概十個月左右才慢慢腐蝕中毒者心脈,其間中毒者一切如常,待十個月后凡遇風寒、酷熱甚或辛辣刺激之物誘之則會再次發作,再發則無藥可救,兩三天內必定氣絕。當年你在秋毫司行走,憑一身好功夫抓捕賊盜無數,柳好古看上你的……”
王猛聽得目眥欲裂,一直強忍著因氣恨而發抖的雙手,待他說出“柳好古”三個字時實在等不得他再說下去了,手起刀落,一勢雷崩岳倒的瘋虎斬將劉永仁由左脖頸至右胸腔劈斬成了兩截。劉永仁的腦袋一偏往地下掉落,卻被綁縛在椅子右扶手上的右肩臂連著的一層皮肉給吊住,不能掉落,實是慘不忍睹,他脖頸動脈中的血噴上屋頂又反濺下來,濺得屋里每人身上都是滿頭滿臉的。endprint
王猛頹然坐在地上,半晌才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面上表情透著恓惶與悲憤,對眾人道:“弟兄們,三年前,你們幾個中只有小六在我營中。那年秋天,城北大獄關押的馬賊首領孫玉舟等人破墻越獄而逃。我恰好趕上這事,便率軍去追捕,誰知他們接應的匪徒之中有一個穿青衫的大高手,武功之強是我生平所遇之最,他以一人之力截住我們上百號弟兄,我心中不服與他拼刀,被他六刀震傷了五臟六腑、震斷了腿骨,他憐我這一身刀法練來不易饒了我的命。當時說了一句話,教我至今難以忘懷,他說‘能接我六刀水云斬也算英雄了,為何甘做朝廷的鷹犬?我當時并不服氣,想他有一身俊俏功夫,卻不思報效國家而甘為賊子,竟然還有臉反過來罵我……”
王猛長長哀嘆了一聲,又接著說道:“我王猛是個粗人,不懂什么鷹犬不鷹犬的,只知道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這些年來我把柳好古這個狗雜碎當父兄、當親長、當神明一樣地供著,心甘情愿地當他的走狗,還覺得報不完他的恩,這條命隨時都準備著為了他豁出去的。他說咬誰我就咬誰,原來他最早用來賺取我王猛忠心的竟然是我娘的命,我這算是認賊作父了吧?”
沒人說話。
過了好久,王猛又悲憤道:“如今已成不了之局,我不殺他柳好古難以茍活在這天地之間,可殺了他也是死路一條。王猛不能拖累你們了,你們幾個換了衣衫悄悄回營,裝作并不知情便是。”
靜了一靜,孫小六脖子一梗沖王猛道:“我不走,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我陪你去殺人,要是活不過今天,今天就把這條命再還給你!”
“我也不走,整個府兵營之中若論功夫,除了你猛哥,便是我雷熊,你死了,這幫狗雜碎就該給我下套兒了,我陪你去!”
“我也不走,我劉膽孤家寡人一個,老實了半輩子,殺人放火這種痛快事可沒干過,你得帶上我!”
“殺人放火、兩肋插刀這種義簿云天的事你們去做,難不成叫我們常家兩兄弟做孬種、當叛徒?不干!”常明一拉弟弟常空的手站前一步喝道。
常空也大吼道:“平日里喝酒吃肉常空沒輸過各位哥哥,今日赴這死局也決不拖后腿!”
王猛看著群情激昂的弟兄們,眼含熱淚,道:“好,若教活過今天,王猛至死不負眾弟兄今日的情分。”
一伙人中孫小六是最冷靜的,他壓低聲音道:“弟兄們也不要想得太悲戚,我們小心行事未必就死!”
眾人大概商議了一下,一個個換回軍服,暗藏著兵刃打馬回鹿城,恰到了城門開啟之時,王猛亮了軍銜便領眾人入城直奔柳好古的宅第。
柳好古用過早點,正在院落里舒展筋骨,家仆稟報說王游擊有要事稟報,柳好古只道王猛來又是帶來了什么野味來孝敬他,心情頗好,完全沒想到大禍將至,便叫家仆去領了來,不意想一下進來了六七人,有些微愕,問道:“王游擊有何要事啊?”
王猛抬刀拍暈了領他們進來的柳府家仆,怒視柳好古,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你還當爺爺是來問你紅口白牙許下的富貴前程么?”
王猛說完手起刀落,柳好古彈指間便成了一攤爛肉,枉他一世算計,終了,反算計了自己的一條小命。
劉膽上前補了一刀,剁下柳好古的首級,裝入一只布袋,冷靜道:“弟兄們,咱這就算是反出朝廷了,趁官府尚未察覺先逃出鹿城再做打算!”
眾人也不言語,離了柳府跨上馬一溜煙出了城,背著鹿城府兵營的方向放馬疾馳,說不出的痛快里夾雜著深深的徬偟,誰也不知道世界雖大卻該到何處立身!
午時,來到一處無名山岡,想是鹿城應該已亂成了一團,暫時安全應無虞,便停下來商量去處。孫小六在眾人之中一向算是城府較深的,遇事想得多,這個關頭,見大家都不自覺地望向他,便捋了捋話頭道:“弟兄們今日離開鹿城,怕是這輩子難有再回來的日子了,從此海闊天空,卻也就此再無安穩可依靠了,留給我們的路只剩落草這一條了!”
眾人聽他這話不禁都覺得氣短,孫小六又道:“但這落草為賊也有幾種落法。”
王猛問道:“當個賊還能有什么個區別?”
孫小六回道:“現眼下我們有三個選擇,一是占山為王,以我們幾人的功夫也能立足,但官府一旦重兵來剿,便有傾覆之災;二是往西去樓下草原投奔主宰樓下草原的馬賊首領摩鷹,樓下是苦寒之地,牧民與馬賊們過得都艱苦,為了討生活,摩鷹那幫人心狠手辣以過往商旅為目標,江湖上傳言他們從不留活口,我們去了也未必能見容于他們;三便是投奔離我們最近的黑馬子草原上的馬賊首領孫玉舟,這個孫玉舟江湖人稱玉面佛,我們都知道他的聲名并沒有我們平日里說的可惡,在民間反而要比我們官家好。說他們是馬賊更不如說他們是黑馬子草原的守護者,孫玉舟由草原各部落收取糧草養活手下兄弟,但黑馬子草原上哪個部落有了難處,無論天災人禍還是匪患狼毒,孫玉舟的人總是會出現在第一時間,牧民們供奉給他們糧草、皮革、奶酪……都是心甘情愿的,但我們去投效也是有一些問題的!”
“什么問題?”王猛急問。
孫小六嘆了口氣道:“咱們弟兄是反了朝廷出來的,猛哥當年還和孫玉舟有過幾場廝殺,怕是也難見信于他們!”
劉膽踢了一腳吊在他馬鞍后的柳好古首級道:“咱不是有這個投名狀嗎?”
“即便孫玉舟礙于面子收容了我們,他心里未必不會認為我們是在使苦肉計,必不得重用!”
王猛想起了三年前那個在三合樓門前為救弟兄一劍斬斷了自己琵琶骨的仗義馬賊,嘆了一口氣道:“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先有個安身之處再說吧!在孫玉舟手下總好過去摩鷹那里天天起來殺人越貨的強,但愿日久見人心,孫玉舟能明白我等的苦衷。”
眾人無言,打馬便往黑馬子草原的格日勒雪山走去。
柒
回到老巢,摩鷹草草處理了傷口后便召來了二當家特木爾。特木爾是樓下草原這幫馬賊中的二號人物,平日里與摩鷹處得并不和諧,馬賊內部之中以他二人為首便分成了兩大幫派。特木爾的武功比摩鷹高得多,為人也更加冷酷,因為入伙遲,所以也只是表面上承認摩鷹的大當家地位,心中從來沒有服氣過。可畢竟同吃一碗飯,見摩鷹平日的核心小集團只這一次失手便死傷慘重,而讓他們付出慘重代價的竟只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還只是一個小仆人,特木爾也不由生出了唇亡齒寒的悲哀來。endprint
“特木爾,我武功被廢,以后我們樓下草原的這幾百個弟兄只能指著你了!”
特木爾不說話,低頭盯著自己的馬靴,摩鷹在雪泥鎮的遭遇他已經聽手下詳細匯報了。
“我們兩個人平日不太對付,但我希望以后你當了首領,不要因為咱倆的過節影響了手下弟兄們的團結!”
特木爾也不是話多之人:“這你放心,我不是個記仇的人!”想了想又說,“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嗎?”
“什么?”
“你從不在戰場之上拋棄弟兄,無論遇上多強大的對手都一樣!咱倆的根本不同也在這個值不值的問題上,如果在戰場上是我受了傷,成了拖累,我寧可弟兄們放棄我,也不愿你們為救我而付出更大的代價。你卻是那個無論如何都要帶弟兄們回來的,我只有狼的狠,你卻有熊的勇猛和羊的仁慈,所以首領還是得你當!”
沉默了一會,摩鷹又說:“可是現在誰當首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帶弟兄們到哪里去謀生?鐵家已經容不下我們繼續在樓下草原討食了!”
特木爾平日是個斗狠心硬的主,可聽摩鷹提起鐵家時面色凝重,嘆了口氣道:“我們若和鐵家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
摩鷹氣餒道:“鐵家若是石頭,我們哪里算的上卵?”半晌又說,“回來的路上,我仔細想了,弟兄們的出路只有一條!”
“哪里?”
“黑馬子草原!”
“那可是孫玉舟的地盤。”
“他孫玉舟只有五六百個弟兄,黑馬子草原方圓千里不止,氣候溫和、水草肥美,再多養活我們這五六百個弟兄又不是負擔不起?”
特木爾被首領說得有了底氣,道:“也是,大家各有五六百個弟兄,他容得下我們便罷,容不下的話,大家的實力旗鼓相當,那就干一場分個勝負雌雄出來!”
摩鷹面顯堅毅道:“好,咱倆說定,那這事就這么定了,反正這樓下苦寒之地也呆夠了。你去通知弟兄們各自處理好自己的事,三日后開拔,避開逆江三城,我們由苦弱古道繞過格日勒雪山進黑馬子草原,走烈武老兒當年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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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子部落的馬隊要送一大批熟好的皮子去猙突崖交易,因為路太遠怕被人盯上,也怕遇了狼群,所以來求孫玉舟派人暗中護送。這就是劉子朱這次出去的原因,一路上無驚無險,輕松地完成了任務,唯一一點小風波便是孫亭月在魚城鬧的那一出。
眾人快馬加鞭穿過青嵐山進入草原時天色漸晚,遙遙望見前方十余里外草原與丹霞地貌的石山交接處——苦弱古道入口處奔馳出一大片馬隊,也不停留,遠遠繞開苦弱驛站往格日勒雪山方向奔去。劉子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幾年沒有這樣大規模的行動了,看前方的馬群數量差不多是寨子里的所有弟兄們傾巢而出了。劉子朱并沒有多想,加了一馬鞭,帶著孫亭月與十來個弟兄追了上去。他們人馬輕便,十來里路不一刻便縮短到不足一里地,前方的大隊人馬終于發現了后面追著的小尾巴,減速停了下來,在隊中發號施令者的指揮下,馬隊調過了頭來。
劉子朱發現情況不妙的時候已經晚了,五六百人的大型馬隊在草原上鋪展開來,呈一雙巨大翅膀的形狀迎著劉子朱等人推進,兩翼翼尖前伸回抱,不等他們做出逃跑的反應,巨大的雙翅合攏,包圍圈形成。劉子朱等人莫名其妙地被不知何處冒出來的這一幫騎士死死圍住,利箭環指,這一幫人衣著打扮與黑馬子草原上的牧民大異,所有人都懵了。
包圍圈裂開一個口子,幾個人打馬而入,這幾人身上透著野獸一樣的森冷殺意,劉子朱下意識地帶馬突前,將孫亭月護在自己的馬后,對上了對方的首領。
“你們是干什么的?”對方首領居高臨下地問道,他語氣冰冷,發音短促,鼻音粗重,典型的樓下草原口音。
劉子朱聽出他的樓下口音,心中泛起了不祥,這樣大規模的陌生馬隊,只能是樓下草原的摩鷹了,樓下與黑馬子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們如此大規模地出現在黑馬子草原自然不會是什么好事。劉子朱迅速在心中焦急地思索著對策,想著如何才能脫身,然后抄近道趕回格日勒報信,叫孫老大早做準備。
“你們又是什么人?黑馬子草原什么時候輪到你們放肆了?”孫亭月英姿颯爽,帶馬突前,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
劉子朱心中叫苦不迭,直后悔自己對孫亭月從小到大的嬌慣放縱。
“那現在輪誰放肆呢?”對方首領的戲謔語氣都透著一股陰冷。
孫亭月聽出對方的戲謔不禁氣道:“敢在黑馬子草原這樣和我說話,小心我爹割了你的舌頭。
劉子朱瞪視了孫亭月一眼,又對上首領歉意道:“實在對不住,這孩子被寵慣壞了!”
那首領卻連他看也不看一眼,仍盯著孫亭月,道:“我倒覺得挺有意思的,你爹是誰呀?這么威風?”
劉子朱插不上嘴,知道要糟。
果然,孫亭月揚頭道:“在黑馬子草原上沒聽過孫玉舟的名字,可真夠孤陋寡聞的!”
“玉面佛孫玉舟的大名我當然聽過。”他猛然轉頭眼神如刀對上劉子朱,森然道,“我叫特木爾,你可便是那孫玉舟?”
劉子朱苦笑道:“孫玉舟是在下的寨主,不知各位駕臨黑馬子草原有何貴干?”
特木爾開懷大笑,道:“正是有事要與孫當家的商量,有她女兒在手里話可要好說得多了。來人,把他們都給我牢牢地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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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賊孫玉舟出來受死,奸賊孫玉舟出來受死,奸賊 ……”
響雷般的叫罵聲回蕩在草原、雪山與建寨的深谷之間,驚醒了飯后正要午睡的孫玉舟。
不一會,一個巡山嘍啰跑進來稟報道:“寨主,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少年在寨子外叫罵,就只有一個人扛著把大刀,膽子也太大了吧!”
孫玉舟皺眉,一言不發往外走去。
王猛等人趕到孫玉舟的山寨時,恰恰遇上蘇醒正扛著刀在山寨門前叫罵,王猛正愁見了孫玉舟沒什么好的見面禮,這叫陣的小子喊著孫玉舟出來受死,還一句一個奸賊,無論如何都應是孫玉舟的對頭,豈不正是個天賜的好機會,于是催馬上前叫道:“哪里來的野小子,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就敢來撒野!”endprint
蘇醒回頭一瞧,好一條鐵塔般的壯漢,不是三年前差點兒一刀把自己劈了的鹿城王猛,又是誰!蘇醒此時也想不通他一個鹿城府兵營的游擊將軍,跑到這馬賊的老巢來,不是為了剿匪,反而來替一個當年他自己曾拼命追捕的馬賊首領來出頭架事,又是個什么道理。此時他滿腔怒火,可管不了太多,回頭譏諷道:“如此說來,王將軍你堂堂朝廷的柱石,百姓的依靠,倒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拿著朝廷俸祿卻跑來維護強搶民女的賊子,還有臉罵我撒野!”
王猛一伙人一時都搞不明白這少年的底細,三年前蘇醒與王猛照面時只有十五六歲,正是長身體變相貌的年齡,這幾年跟隨青衫客修文習武,蛻變了的不止是武功與性格,外貌體征也由一個大孩子像長成了一個俊朗少年,而王猛三十七八歲已屆中年,長相外貌幾年來沒什么大的改變。所以蘇醒一眼認出了當年大戰孫玉舟、押送二哥、追殺自己以及被朱大哥六刀震傷的王猛。而王猛對如今大變了模樣的蘇醒卻毫無印象,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竟能一口叫破自己的來歷。聽他話語刻薄尖酸令人氣結,可自己卻又無從反駁,王猛氣得黑臉透紅,半晌才憋出一句話,道:“爺爺已經反出朝廷了,今日來此是投靠孫寨主的,你要尋孫寨主的麻煩,須得先過我王猛這一關!”
箭樓上已經聚滿了人,孫玉舟看著寨外二人言語不和,幾句沖突便平起干戈,與剛趕來的哥哥對視了一眼,二人并不說話,都是一副坐山觀虎斗的樣子。
蘇醒冷笑一聲,橫刀擋在王猛馬前道:“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孫玉舟是強搶良家女子要給他壓寨的惡賊,小爺今天得替天行道宰了他,你要替他出頭便也得踩著小爺的身子過去,卻不知你這三年來長進了沒有?如今能接得了幾刀水云斬?”
王猛一聽“水云斬”三字,再看蘇醒手中的長刀,制式果然是自己三年來心中噩夢一般的那一把,心中沒由來地感到緊張。
箭樓上的孫玉舟一聽“水云斬”三字,眼中瞳孔猛一收縮,也想起了那次越獄時青衫客的身影,再看蘇醒時依稀便與三年前在三合樓受自己拖累下了冤獄的少年有些相似了。他是個心思縝密之人,此時卻也猜不透他叫罵時一口一個強搶民女是何緣故,更不知道王猛來投誠的真假,只好靜觀其變。
寨子外,王猛拔刀在手擺了一個謹慎的抱月起手式,這一式在以進攻為長的瘋虎刀法中,是少有的守勢。
他身后孫小六等人呈扇形環衛,一伙人從未見過王猛與人對陣取守勢,便也不敢小看面前這位公子哥兒一般的俊朗少年,個個刀兵在手嚴陣以待,等著蘇醒先出手。
蘇醒覺得好笑,三年前在三合樓他見過王猛身先士卒,以一人之力對抗孫玉舟等十來個彪悍馬賊的那場戰斗,當時的王猛是何等的勇猛無畏,可如今他們六七人面對自己一個少年,竟然不敢先動手。蘇醒知道王猛畏懼的只是自己這把刀,暗笑從古至今殺人的永遠是人,刀劍戈戟自己可殺不了人,又不是誰拿了這水云斬都能像朱大哥一樣所向披靡。
青衫客當年帶蘇醒逃離鹿城后,因故在猙突崖下辰月鎮一帶住了下來,開始給蘇醒傳授水靈之氣的養氣之法與水云斬的刀法套路。
青衫客開始給自己教授功夫前,先講的便是世間所有武功通行的大道理,他開宗明義地先以男女媾和來做比喻,由陰陽二氣對蘇醒講起:“陰陽二氣相游相交,便如男女行房,初時不可太盛,盛則折,弱則瀉,這道理運用在遇敵實戰時若對手勢盛則當以柔化之,在化其盛勢時逐步造出克勢。當然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其盛勢,讓對手入你的勢,而勢是要你自己造的,說到造勢便得明白無為無不為的道理,無為即道!但人生在世勢雖可造,運不能悖,這道理放在天下任何事上都一樣,你若到了勢與運即有時便無所不為了,你未通人事聽起來可能深奧了些,但你得記住了,以后遇事再細琢磨這個道理去。
“說到武學功夫,真正和人打起來,那瞬息萬變,沒有準贏的仗,就看你造勢的學問與運用了。造勢妙在契機,若雙方誰也不動這架可沒法打,但只要對方一動,勢就可入,可導。遇上了高手你入他不了,這就得損,損對手一招或損自己一招,先將局做活、導開,便能鋪排你自己的入勢,但且忌死損,要相機而變,勢式有相因之氣,勢套勢,小勢導開,大勢含而化之,根連根,想明白、做到了這一點,即便贏不了,對手也奈何不了你。”
蘇醒當時聽得頭大,青衫客看出來了,便叫他將理解不了的都先記住,遇事再琢磨,然后便放置了高深的理論體系,開始說水靈之氣的來歷與基本的養氣之法。
蘇醒的真實功夫其實并不如王猛,此時只是仗著體內小成的水靈之氣與王猛對水云斬的畏懼,在氣勢上首先壓了王猛等人一籌。既然勢上占了上風,蘇醒也不客氣,揮刀直取王猛,出手便運足了體內的水靈之氣,用了青衫客當年與王猛對刀時那一招,躍起正劈,這一招其實并不是水云斬的招術,當年青衫客仗著體內深厚的水靈之氣,以水靈之氣強使的招式其實是模仿王猛瘋虎刀法里的瘋虎斬,青衫客對瘋虎斬的諸多變化并不了解,只是照貓畫虎使個樣子,真正傷了王猛的只是水靈之氣。此時蘇醒使這一招出來,只是借重王猛對水云斬的畏懼,想用這一招保持氣勢上的優勢。
王猛見這一刀來得猛烈,心中已先怯了,奮全力橫刀封擋,雙刀一交,二人堪堪打了個平手。王猛沒有遇上記憶中恐怖的暴烈刀勁,先松了一口氣,以為對手沒出全力,鼓足勇氣還了一刀,蘇醒一格一帶消去了他的刀勁,手中水云斬一翻轉,突前一步順著刀勢砍向王猛脖頸。王猛回刀防守,借機退了一步卸力,蘇醒毫不手軟,招招搶攻,氣勢逼人,打了十余招,王猛只還了三招,他雖處下風卻也逐漸摸清了蘇醒的實力,穩住陣腳后,瘋虎刀越使越順漸合瘋虎刀真意與蘇醒成了以攻對攻、勢均力敵的局面。
孫玉舟先前防著寨外拼斗的二人是一伙人,此時看他二人打得興起,刀刀驚險,已經到了性命相搏之際,決不似做戲,卻又搞不清楚狀況,只好先看看情況再做決定。這時他身后的孫玉聲深吸一口冷氣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孫玉舟順著哥哥伸長的手臂望出去,五六里外的草原上潮水般涌來一道黑線,那一群鋪開來有八九十米的馬隊踏著轟隆隆暗雷般的蹄聲,風一樣撲來。endprint
孫小六也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而孫玉舟的寨門死鎖,顯然是對自己這伙人并不相信,抬頭時遠處的馬隊已來的近了,也不知是敵是友,王猛與蘇醒打得難分難解,看樣子一時三刻難分出勝負。說不得,只能倚多為勝了,他高擎鋼刀大喝道:“弟兄們并肩子上,來人不知是敵是友,先料理了這家伙再做打算!”說完一矮身加入戰團,一口鋼刀直取蘇醒下三路,其余幾人也一一加入戰團。
蘇醒與王猛堪堪能打成平手,對方一下加入五六位生力軍,頓時便覺左支右絀,處處破綻,支撐了不到十招,雷熊手中的一對鑌鐵锏猛然發力,將蘇醒手中長刀直接磕飛,蘇醒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
失去兵器的蘇醒方寸大亂,堪堪避開一輪攻擊,左臂與后腰兩處裂帛聲響起,此時也顧不得疼了,使盡渾身解數腳下騰挪出了王猛等人的包圍,盡量保持不被再次圍住。對方也看出了他的計較,豈容他得逞,他剛脫出包圍,孫小六率兩人遠奔幾步擴大了包圍圈子,仍是將他困在中心,然后眾人同時收縮包圍,刀槍棍棒分打上中下三路。
蘇醒逃無可逃,戰不能戰,眼見便要慘死在亂刀之下。
千鈞一發之際忽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大喝一聲道:“蘇醒接刀!”
隨聲而至的是一道泛著熒光的淡藍色刃光,投刀之人雖在間不容發之際飛投兵刃,仍是算計精微,那柄化成流光的刀穿過人群稍瞬即逝的間隙,恰恰送到蘇醒手中。
手握上刀柄的剎那之間,蘇醒的感觀里整個世界停滯了下來,只有體內的水靈之氣依著一種原始的、遠古的本能與那刀中蘊藏著的神秘能量相融合,自然而然,就如每一天早晨睜開眼一樣,仿佛那刀生來就和他在一起,卻不知被什么給分開了。一種恍若隔世的久違叫蘇醒莫名激動的想哭,心卻是喜悅的,仿佛終于找到了情人、找到了肝膽、找到了宿命……刀斧加身的前一瞬,空氣中彌漫著的卻是緋紅色的快樂……
一切只在一閃念間發生,蘇醒根本連想都沒有來得及細想,手一握刀,下意識地順勢便使出一招夜戰八方,只一招便震開了王猛等人。他自己尚未感覺有異,被他一招震開的七人卻個個心中大駭,眾人的兵器與蘇醒兵刃相交一瞬之間發現,他的內力仿佛在瞬間增長了一倍不止,定睛看去,蘇醒手中握的那柄刀奇異之極,那刀的刀脊是一種泛著烏金色的金屬,它半包裹著另一種材質的刀身,而那刀身卻是一種從沒見過的材質,像寒冰,卻比冰要透明,似水晶,卻勝過水晶的靈動,其中仿佛有水波涌動,烏金色的刀脊被打造成一縷祥云的造型,幾乎透明的刀身鑲嵌在烏金刀脊之中,整柄刀透著不可侵犯的古意卻又不失靈動。
此時握在蘇醒的手中,刀鋒探出了三寸吐吞不定的白色刀芒,整個刀身又裹著一層若有若無的迷濛水氣。
蘇醒突然暴增的功力定然是來自這柄奇異的兵刃,王猛等人換了個眼色,大喝一聲又往上沖。這時一道沖天而起的灰影躍過眾人頭頂半蹲著疾落在蘇醒身邊,那人起身右腳猛地跺地,大喝一聲:“呔!”
王猛等七人只覺得隨著他那一跺,一股不可思議的巨大力量由腳下的地面擴散開來,直震得眾人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哪里還能沖前攻擊,灰影站直沖眾人拱手道:“各位且先住手,我家掌柜有話要說!”
蘇醒這才有時間去看剛才千鈞一發之際投刀救了自己的人,這一眼望去不禁愣了,是個做夢也想不到的老熟人——鹿城首富沈銀長的管家,而不遠處笑盈盈滿臉和氣站著的正是富態祥和的沈大善人沈銀長。
沈銀長沖蘇醒一拱手,道:“一別三年,蘇小哥別來無恙?”
沈銀長說著話跨前兩步彎腰撿起了蘇醒被磕飛的刀,緊握刀柄,輕撫刀身。
蘇醒胸中一時五味陳雜,三年前因為綁架沈銀長最后害死了兩位親哥哥的舊事一一涌上心頭,想起了自己被迫隨朱大哥逃離鹿城時,暗暗發下的血洗鹿城的誓,沈銀長也在自己要血洗的名單之上,正要發作時忽聽一個鼻音沉重的聲音喝問沈府管家,道:“老子生平最愛看人打架斗狠,好好一場架就這么被你毀了?”
五六里地對奔馳的馬隊來說不過幾個瞬間的事,蘇醒與王猛等人打斗時,摩鷹的馬隊早已到了,他們放慢腳步不知覺間圍了一個直徑約三四十步的圈,鐵桶一樣將眾人不分敵我地都包在了中間,說話的正是摩鷹的副手特木爾,他在樓下草原是心狠手辣橫行慣了的主,自許單論武功可稱樓下草原無人能敵,他可沒將這沈府管家放在眼里。
“那你要如何?”沈府管家毫不動氣。
“也不要如何,毀了我的戲,賠我一出便是!”特木爾此時心中輕松,已經到了孫玉舟的老巢,手中還有人質,勝券在握,管他什么人,先陪他玩一玩再說,權當舒展筋骨不過。
沈府管家趨前幾步笑問道:“你要我如何賠法?陪你打一架嗎?”
特木爾還沒說話,卻聽沈銀長催道:“速戰速決,正事要緊!”
沈府管家朝向沈銀長躬身道:“是!”
話音方落,就見沈府管家轉身提步,赤手空拳地朝著高頭大馬上穩坐著的特木爾箭步沖去。
箭樓上的孫氏兄弟看得清楚,最早來挑釁的少年與剛剛投刀救他的二人應是一伙人,王猛等七人說是投奔而來,卻又吃不準是真是假,兵臨城下的另一伙馬隊有五六百人,可如此龐大的隊伍卻不是官兵,由他們穿衣打扮與那首領了了幾句話的口音來判斷他們應該是樓下草原摩鷹的那彪人馬。不知這幾伙人各懷什么目的,越看孫氏兄弟二人越是糊涂,越發不知今日這是個什么局,該如何應對。
此時見那灰衣老者分開了打斗的七八人,以為是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個分明,正期待著,卻見老者又因一言不合沖那群馬賊的首領殺了過去,只能繼續坐觀其變。
見沈府管家徒手沖來,卻一副獅子搏兔、君臨天下的氣勢,特木爾心中暗叫一聲有種,端坐在馬上,左右雙手的彎刀一揮遙遙指向老者,隨著他的手勢,左右兩側兩位彪悍馬賊猛然帶馬躥出,斜刺上去夾擊沈府管家。
此時相距不過二三十步距離,三人都在加速前沖,轉眼便見要撞上,一旦撞上沈府管家便是要被踩成肉泥的下場。相距不足一丈時,馬上兩位馬賊揮動斬馬刀劈斬向沈府管家,沈府管家目不斜視,猛然加速躲開兩刀的攻擊由兩匹馬的中間穿過,到馬腹時雙掌分左右平推出去,拍擊馬腹。兩位斬馬刀的主人突然失去目標,來不及收刀,雙刀交擊在一起發出轟然錚鳴,然后感覺胯下坐騎橫飛而起,將他們甩下馬鞍,兩匹馬橫飛出去四五丈后倒墻般落地,其中一位馬賊的馬靴套入腳蹬子一時解不開,被飛馬拖著飛出,而后整個馬身砸在他身上,未及呼痛便暈了過去。endprint
沈府管家毫不減速,直沖叫陣的特木爾躥去。特木爾見他出手不凡更激起了好勝之心,他沒有催馬迎擊,冷靜地收起了那一對近戰用的彎刀,抽出馬身側面綁著的加長了握柄的斬馬刀,雙手高舉,凝勢不動,待沈府管家沖入攻擊范圍時聚畢生功力閃電般斬落。
沈府管家抬頭,瞇眼望向特木爾,并不閃躲刀鋒,特木爾見他托大,暗中得意,只道這一刀下去沈府管家必死無疑,卻見沈府管家閃電般伸出左手食中二指,驅蚊趕蠅般屈指彈上刀身。
旁觀者眼中這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彈,特木爾雙手握持的斬馬刀卻如被鐵錘砸中,猛地朝外蕩開,感覺那一彈指的力量大到了不可思議。他把持不住刀柄,不得已撒手棄刀,雙手要去再次拔出近戰彎刀下馬決斗時,忽覺得身子一輕,自己連人帶馬被沈府管家單手舉了起來,然后體內一麻,一股純厚的內力透過馬身傳來,沛不可擋,瞬間便制住了他的幾處要穴,那內力還帶著一股粘勁兒,將自己牢牢地粘在了馬背上……特木爾心中的震怖無以形容,眼前這灰衣老者的武功高得匪夷所思,已近乎妖術了。
整個場面都靜止了,沈府管家右手抓握著特木爾那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一只前蹄,將一人一馬高高舉起,面上神色自若,仿佛他舉著的只是一只茶杯,一雙竹筷,他慢慢收回手臂,縮短與特木爾的距離,輕輕問道:“這場架可合你心意?”
特木爾臉憋得通紅,明明性命攥著在別人手里,可就是說不出那個服字。
摩鷹下馬走出人群,來到沈府管家面前拱手彎腰深深一揖,道:“在下是他們的首領,對不住,怪我管束不嚴,讓他們冒犯高人了!”
沈府管家慢慢收回內力,放下馬來,特木爾只覺得渾身酸痛仿佛大戰了一場歸來般困乏,翻身下馬,勉強站住,他的坐騎卻四肢酸軟委頓在地。
摩鷹又行一禮,扶特木爾退入了馬隊。
沈銀長見管家震懾住了眾人,便走到空地的中心朝人群拱手環禮,然后朗聲道:“在下鹿城沈銀長,是個生意人,依在下看,這世上的事不過利來益往,賠賠賺賺,只要說開了,什么事都是能商量的。”
說著話轉向蘇醒,見蘇醒雙手緊握刀柄對自己怒目相視,沈銀長也不介意,輕笑道:“蘇家小哥,你對我咬牙切齒又是何道理呀?三年前是你們蘇家弟兄三人綁架我沈銀長,你的兩位哥哥事敗被斬首那是官家行的王法,也不是我沈府報的官。可我與我的車夫差點死在石牢之中卻是你們行的惡,要說有恨也該是我恨你才對。方才不計前嫌投刀救你的可還是我沈銀長,我是生意人遇事只看利益,便有恩怨糾葛也習慣只拿賠賺來衡量,當年你關了我半個月,我最終打了你一掌,在我心中咱倆算是扯平了。今日救你是念你最后為我買藥之恩,藥我雖沒拿,情卻是欠了你的,今日救了你,我們兩不相欠了吧?”
蘇醒細盤算當年舊事,自己雖滿腔怒火,可真算不到沈銀長頭上,不由得松了刀柄,垂頭不語。
沈銀長見他被自己說動,心中了然,道:“前事既已說開,你我便不再有芥蒂。今日各位相聚于此也必是各有前因,說分明了總有辦法和平解決,省得大家打打殺殺血濺五步,我便腆著老臉來當這個和事人吧。蘇醒,你先來說說你來此處所為何事?”
蘇醒被他一問,從對舊事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想想被這一波三折的變故搞得都忘了正事,他抬頭一指孫玉舟的山寨道:“賊首孫玉舟在魚城當街強搶良家女子,我來討個公道!”
“哦,原來如此!”沈銀長了然一笑,明白二兒子給的消息無誤,便道,“那孫寨主是得給個說法!”
幾人就在箭樓下一箭之外,此時所有人都屏息靜聽,他二人的言談箭樓之上聽得清清楚楚。孫氏兄弟背后的眾馬賊一聽便知這是對寨主的誣陷,不禁吵嚷叫罵成一片。
孫玉舟伸手止住眾人的哄罵,向下問道:“你說我強搶良家女子做壓寨夫人,可有憑證?”
蘇醒準備說我親眼所見要什么憑證,一想這樣說無異于胡攪蠻纏,事急從權吧,脫口便道:“你派的那十余人青天白日在魚城八角釣星樓下搶的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釣星樓的掌柜、伙計,當日圍觀的魚城百姓不下百人,個個都親眼所見,都是人證!”
孫玉舟心中無愧,當著眾人之面,自是要澄清,冷笑道:“你空口無憑來誣陷于我,是何居心暫且不說,我若不洗清冤屈,對手下這五六百號弟兄也沒法交代。我便與你去一趟魚城,你能找到我強搶民女的證據,我孫玉舟的腦袋……”
“大哥不可……”一個聲音由寨門外的馬賊群中急吼,打斷了孫玉舟的話,就見一位十六七歲小廝打扮的少年手牽兩匹馬走出人群。
蘇醒一看由人群中走出的正是與自己一路由魚城而來的“仆人”肖云龍,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混入了人群,此時見他出來便沖孫玉舟叫大哥,不由驚得目瞪口呆。
肖云龍心中對蘇醒有愧,不敢看他,望向箭樓上的孫玉舟放緩了語音,含混道:“大哥不可輕許生死,有誤會!”
“什么誤會?”孫玉舟與蘇醒都隱隱意識到事情的真相,卻又都想不通透,一時間同時喝問。
肖云龍朝山寨的箭樓與土城墻上掃望了一遍仍沒看到劉子朱與孫亭月等人,沒了主心骨,在孫玉舟的喝問下不得已小聲回道:“是小姐!”
孫玉舟沒聽真切,沖他大喝道:“我孫玉舟行得端做得正,沒什么好遮掩的,你當著眾人之面將這事的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若有一句包庇隱瞞,我今日便打斷你的雙腿!”
肖云龍偷望了一眼蘇醒,臉窘得通紅,心一橫想,罷了,豁出去了吧。便開口將他們這次出去暗中護送貨隊到了猙突崖后,回來時如何在魚城的釣星樓遇見蘇醒,小姐嘗了蘇醒那道煎魚后如何纏著劉子朱要綁了蘇醒回來給她燒菜,又如何先遣人盜馬而后自己做餌誘騙下套,自己又是如何假裝掉落江心,然后纏著蘇醒一路回來的事都一一和盤托出。
滿場中只有沈銀長提前大概知道內中緣由,他卻只是慢慢聽完,并不多言。
孫玉舟聽得臉色越來越難看,以孫亭月的性子,肖云龍說的多半假不了,蘇醒是古道熱腸、行俠仗義才上了他們的當,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場面。endprint
蘇醒此時聽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到自己剛才為救人而說那女子是自己未過門的媳婦,而那女子恰恰卻是做局欺騙自己的罪魁禍首,又想到這女子即被肖云龍稱為小姐,算年齡多半便是當年與自己同關在一個監牢里的孫玉聲的親女兒了,心中又是氣憤惱恨又是尷尬,一時不知所措,只覺得全世界都在譏笑自己,而自己才是那個受害者……還是朱大哥說得對呀,這世上容不下太多的善良,我們這樣的人只能相信自己手中的刀,玩心機永遠不是別人的對手,看上什么橫刀奪來便是,弱肉強食才是這世界的真面目。
孫氏兄弟與蘇醒尷尬地各想著心事時,那邊的特木爾可也聽明白了。他借這一些時光也恢復了些體力,走到眾馬賊團團圍著的三輛帶篷馬車旁,揭開車簾,拽出一人來,一手攬在她肩頭,另一手用短刀抵在她下巴下,推推搡搡走出馬隊,站在馬隊前,倨傲道:“你說的孫亭月可是她呀?”
特木爾剛才吃了大虧,此時仗著手中人質想挽回些顏面,又沖沈府管家桀驁道:“我便當你武功天下第一,來賭賭你殺我前,我殺不殺得了她!”
沈府管家卻不接茬,笑道:“我與孫寨主可并沒有交情,你殺不殺她可和我沒一點關系!”
箭樓上孫家兄弟一見事情又橫生枝節,孫亭月落到那幫不知目的的馬賊手上,直叫他們心驚膽戰卻只有干著急的份,兩人急急由箭樓下來往寨門跑去。
沈銀長敏銳地看到孫亭月出現時蘇醒的眼角明顯地跳了一跳,那眼神中有氣憤,但更多的是憐惜,于是心中有了計較。他走上前去沖特木爾言道:“在下還是那句話,世上的事只要不是不共戴天的仇,說開了便都能商量,你們抓了這姑娘,而不是直接殺了她,就是說她還有用,能當籌碼用。在下若猜得不錯,你們是有事與孫寨主商量,開你們的價碼吧!只要不過分,孫寨主自然也是能商量的!”
孫家兄弟此時已出了寨門,聽到他說的這幾句話,孫家兄弟與滿寨子馬賊無不對沈銀長心存感激。
孫玉舟一聽他說完便立馬接話道:“是是是,有什么事說出來大家商量便是,小女膽子小,可別嚇著她!”
摩鷹一直在冷眼旁觀,此時才站出來,伸手拍向特木爾握刀的手,厲聲道:“不要無禮!”特木爾順勢松手,短刀被拍落在地上。
摩鷹長嘆了一口氣,朝向孫玉舟的方向,雙手一攤,委屈道:“弟兄們不想為難誰,也是被逼無奈才來的黑馬子草原啊。我們樓下是苦寒之地,說是草原,其實差不多都是戈壁灘,弟兄們討口飯吃本就不易,前些天又與鐵王堡起了沖突,如今鐵家容不下我們了,只得逃了出來。黑馬子草原水草肥美,地廣千里,還望孫寨主能給我們五六百個弟兄一條活路!”
摩鷹的話綿里藏針,看似低聲下氣乞求收留,卻又緊緊相逼,還敲明叫響了我們也有五六百弟兄,你容不下我們,也要想一想吃不吃得了我們。
王猛人直,聽話音這幫人和自己弟兄幾人一樣也是來投奔孫玉舟的,可沒見過這樣來投奔的,看著就可氣。他沒心眼,想到哪就說到哪,譏諷道:“你來投奔孫寨主,卻綁了他的女兒,這樣的投奔可是稀罕啊!”
摩鷹臉上掛不住,可畢竟梟雄氣概,能屈能伸,喜怒不形于色,立馬便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對不住,快給他們松綁。”
孫玉舟看他爽快,略一思忖道:“留你們不難,只是這么多弟兄不好管束,你我得約法三章!”
“好!只要弟兄們有口兒飯吃,都依寨主!”
“第一,樓下討食不易我知道,弟兄們養成的嗜殺習氣到了黑馬子草原得改一改!”
“好,改!”
特木爾撿起短刀割開了綁縛孫亭月的繩子,馬隊中又走出幾人去給馬車中綁著的劉子朱等人解開了綁縛,劉子朱一得自由便跑向孫亭月,護著她往山寨大門方向走去。
“第二,進了寨門,便是自家兄弟,那便得守寨子里的規矩!”
“好,守!”
“第三,黑馬子草原和樓下可是大不相同……”
孫玉舟說到這里時,劉子朱護著孫亭月走到了蘇醒面前,孫亭月看了一眼蘇醒,看不懂他看自己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情緒,剛想說句什么,就見蘇醒突然振臂出刀,一刀便拍開了劉子朱,手中那柄氤氳著絲絲水氣的奇異長刀回過鋒刃直指孫亭月咽喉。
變故突生,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想要救援是不及了,只能見機行事。
孫亭月倒不緊張,盯著蘇醒的眼睛說道:“我只是想騙你來燒菜,你不會小心眼到因為這么點事就要殺我吧?”
“和這事沒關系!”
“哦?那和什么有關系?”
蘇醒深吸一口氣,他此時挾持孫亭月其實還算是救她,因為他看到沈銀長與沈府管家也一直盯著孫亭月,不知道他們有什么圖謀,但孫亭月若落在這二人手中,以他們的武功修為再想救出來可是難如登天,急且間只得出此下策,卻又不得說破。他便冷著臉道:“朱大哥說這世道是沒道理可講的,看上什么搶過來便是。我在釣星樓初見你時就喜歡上你了,可我生性靦腆害羞,羞于開口。現在看來這個世界真是不需要這些軟弱的情感,現在,我他娘的要搶了你給我當媳婦!”
此話一出眾人啼笑皆非,蘇醒卻一臉冷峻毫無說笑的意思。
沈銀長與沈府管家暗移腳步,有意無意之間遙遙堵在蘇醒與孫玉舟之間,王猛幾人立馬散開圍住了蘇醒想伺機救人。摩鷹一揮手,剛松懈下來的五六百馬賊立馬也刀兵在握,鐵桶般圍合上來,都知道此時救了孫玉舟的女兒是極大的功勞,個個想爭頭功,卻又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醒一看護送孫亭月回寨子無望,心中焦急,假戲真做般閃電出手封了孫亭月手腳穴道,將她攬腰抱起單臂夾在腋下,另一手緊握刀柄斜指蒼天,只見他微瞇雙眼,下頜抬起,深吸了一口氣竟唱起了歌來:
爺爺生在天地間,
縱馬挎刀自清閑。
平生蹉跎常為酒,慷慨起悲歌,壘落總是兩脅刀。
也曾走馬游上郡,舊時衫,胭脂淚曾沾,長鋏只為朱顏彈。
蘇醒歌聲中的氣息又變了,帶著一股凄涼肅殺:endprint
爺爺不要金千擔,
爺爺不要王侯冠。
且從容,挑燈看寶劍。
若逼爺爺刃出鞘,
便叫千里灑龍血!
蘇醒如今的水靈之氣已經小成,仗著它,這一首歌也唱得蕩氣回腸,待唱完,只覺胸中靈氣虬結,他試圖猜想若是朱大哥被逼的這個境地會如何應對,可是猜不到!猜不到就不猜,今天輸了陣仗、壞了性命事小,丟了朱大哥的臉面事大,如此一想心中熱血沸騰,猛地睜開雙眼,環視眾人狂吼道:“來吧!爺爺不會玩心眼,今天就一個人來對付你們所有人!
“爺爺一個人!”
吼出這一聲,真是無比痛快!
蘇醒的聲音遠遠在草原上傳蕩,在雪谷中回響,就在這時,不遠處另一個聲音回應他一般響起。那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嗷嗷亂叫,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箭地開外,一人單手在頭頂上揮舞著馬刀,催馬而來,嘴里大喊著閃開,直直沖入了摩鷹的包圍圈。
來人氣勢威猛,擋者披泥,七八個回合間十余個馬賊被他驚人的臂力劈斬落馬,叫他直沖入包圍圈的中心,沖到蘇醒身前他才翻身下馬,興高采烈道:“蘇醒,我來了!”
蘇醒一看來人,大失所望,他聽見包圍圈后面一陣混亂時以為是朱大哥來救自己了,若是朱大哥來了自然萬事無憂,可看見沖殺進來的卻是昨天夜里在苦弱鎮遇見的那個酒鬼布日古德時,不由心中一陣泄氣,問道:“你來干什么?”
問出這一句,剛剛攢的豪勇頓時煙消云散。
布日古德笑道:“今天清早酒醒后,我爹笑問我怎么舍得往醉喝了?我就把和你斗酒量的事說了。老頭兒聽完后罵我缺心眼兒,說傻兒子,那小哥是看你寒酸,有心請你喝酒又怕傷了你面皮,才出的這一出斗酒。你快去看他們走了沒有,白吃人家一頓酒肉事小,可別再白拿人家彩頭。我一聽,臊得汗都下來了,立馬就往酒館趕,到了酒館時老板說你們一早起來買了匹馬就走了,聽見你們說要去格日勒雪山,他恭喜我贏了斗酒,還打趣我說那十壇苦弱血要不要換成便宜耐喝的,我想這可使不得,就急急趕來了。我得問問你,昨天斗酒你是不是故意讓著我?”
蘇醒心中苦笑,想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那喝酒的破事,可見這家伙除了喝酒不含糊外,完全是個夾纏不清的家伙,便想盡快打發他走,不要受自己牽連白送了性命,便沖他冷言道:“給你酒你喝就完了,哪那么多廢話,快走、快走,我還有正經事情要辦。”
布日古德眼一瞪,大聲道:“這可大不一樣,我贏的酒,喝著踏實,你要是讓了我,那酒可就成了人情。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爺爺可是曾跟著烈武爺攻城拔寨的勇士,我們家可從不欠別人人情,再說了,別當我傻,你現在除了送死能有什么正經事情,你要是死了……閃開!”
布日古德正說得起勁,眼角忽然瞥見一條人影突出人群,悄無聲息卻身法奇快地沖向蘇醒,不知道是準備偷襲他,還是想搶蘇醒手中的孫亭月,急切間一把扯開蘇醒,飛身躍起與那人在半空對了一掌。
這一掌好大聲勢,半空中如悶雷般炸響,震得眾人耳鼓蜂鳴,布日古德被那人一掌打得倒飛回來,落地后踉蹌退了三四步仍沒卸盡掌力,仰天栽倒在地。那人落地退了一步,退后的左腿半弓撐地,只一撐,在草地上踩入了一寸深的腳印,便穩住了陣腳。蘇醒見布日古德被一掌打翻在地,再看清那身影是方才大顯神通的沈府管家時,心涼了半截,想著布日古德算是完了,一時無比氣憤,剛要提刀沖上去拼命時,只聽身后有人長舒一口氣道:“哎呀!好厲害的老頭子!”
回頭見布日古德已翻身坐起,拍拍身上的土,渾不在意地沖著沈府管家不服道:“再來,黑馬子草原上還沒見過能將我布日古德一掌打翻的人,你是個好對手,再來!”
布日古德大馬金刀地一站,悠悠念出兩個毫不相干的詞:“皇天后土、落地生根!”
“再來打我一掌試試!”
沈府管家沒有動,他此時心中的震撼如驚濤駭浪一般,方才見蘇醒與這牧民打扮的漢子夾纏不清地扯著不著邊的話,覺著有機可乘,借蘇醒腋下夾著的孫亭月遮擋突然發難,想搶奪走孫亭月來挾制蘇醒。誰知道竟被布日古德發現躍起在半空中與他對了一掌,沈府管家用了三四成內力,準備一舉解決了布日古德再伺機而動,誰知雙掌一交,對方的掌力竟大得出乎意料,更叫他驚訝的布日古德的內力真氣與自己仿佛同出一脈,這一掌算是平分了秋色,布日古德順勢后躍卸力,沈府管家卻怕此時一退毀了剛才造出的勢,往后的事態不好掌控,于是硬撐著沒有退。布日古德打的那一掌之力他只能強行消受,此時五臟已被震傷,強壓著喉嚨里的腥甜,不叫那口血吐出來,默運厚土之氣療傷,見布日古德站起來叫陣,自己運功療傷正在關鍵處,只有在心中叫苦,卻動彈不得,也開不了口。
圍觀數百人剛才都見識了沈府管家的武功,此時不知其中緣由,只道沉府管家一掌擊飛了布日古德后,不屑于與他再動手才袖手不于理會。見那不知死活的布日古德卻還敢叫陣,大都存了靜觀其變之心。
布日古德喊出那句莫明其妙的“皇天后土、落地生根”后,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那個魯莽的牧民漢子不見,站在場中的仿佛換成了一個氣勢睥睨的將軍,只見他直直走到沈府管家面前,伸手便去推他胸口。沈府管家正在運氣關頭,見他一掌推來,心中大駭,猛然退步躲避,這一退體內氣息頓亂,幾股真氣失去控制在胸膛里亂躥,一張嘴噴出好大一口鮮血。
沈銀長也正因那一句“皇天后土、落地生根”而動容,見管家竟受傷噴血,不由脫口叫道:“青哥!”然后意識到失言,立馬閉口不言但關懷之情溢于言表,只見他急步上前,擋在管家面前,沖布日古德怒道,“想打架,我來陪你!”
不待布日古德回話,他趨步一掌便拍到,布日古德側身避開還了一掌,二人拳來腳往便打在了一起。沈銀長左手提著蘇醒被王猛等人擊飛的長刀,卻并不使刀,只用右手忽拳忽掌地與布日古德拆招卻也不落下風。
他二人身法、招式都頗為相似,彼此心中也是越斗越疑,再斗二十余招,沈銀長漸漸摸清了布日古德的真實功力,忽然換招,大吼一聲:“看刀!”左手一直垂著的長刀斜挑向布日古德門面,布日古德本見他使著一路自己頗為熟悉的掌法,算準了他下一招攻擊的方向,趨退之勢已成。誰知他突然變招發難,倉促間極力拔身左跳去躲刀鋒,哪知沈銀長看似猛烈的這一刀卻是虛招,說停便停。布日古德跳起在半空中的身子已經勢老難變,沈銀長真正的攻擊這才發出,就見他身形猛地一沖,化為一道虛影,伸掌貼上布日古德膻中穴蓄足勢的掌力一吐。布日古德只來及運氣護住心脈,那綿長渾厚的掌力便在胸中炸開,他飛出三丈摔落在地,一口鮮血噴出,渾身酸軟,起身不得。endprint
蘇醒一開始見二人斗的旗鼓相當,并未太在意,誰知變故突生,沈銀長一掌也擊飛了布日古德。這次布日古德吐血不起,顯然是真受了內傷,卻見沈銀長眼神閃爍沖沈府管家道:“青哥,這小子害你受內傷,我宰了他給你報仇!”
說完滿臉殺氣朝布日古德走去,蘇醒心中大駭,揮手解開孫亭月的穴道,將她放開,提步便沖向布日古德去救他。沈銀長到了布日古德身前“呀”的一聲揮刀便要斬落,蘇醒也已沖到了,算著他斬落的刀軌,由下而上揮刀攔截。這一刀急切間要救人,不知對方到底功力如何,只有拼上了全力出刀,蘇醒的刀聲破風如裂帛,一道冰藍的刀光逆天飛起,卻在這時蘇醒看到沈銀長的側臉嘴角上翹,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心想糟糕。
果然,沈銀長這一刀仍是虛招,他閃電般繞到身體失重的蘇醒背后伸掌貼上他后心的神藏穴,掌力輕吐。掌力吐出,沈銀長忽然詫異地輕咦了一聲,在他掌力輕吐的剎那,他感受到蘇醒脾臟之間有一絲內力受自己內力感應渴望般地輕跳了一跳,他沒細想,吐出掌力便抽身飛退,不再理會蘇醒,直撲剛被蘇醒解了穴道,仍愣在當地的孫亭月。
掌力入體,被擊飛的蘇醒撲倒在布日古德身上,好在沈銀長沒有傷他性命之意,出掌留了分寸只使了三分厚土之氣,綿密渾厚的三分厚土真氣侵入蘇醒后心,便遇上蘇醒體內水靈之氣的反撲,兩股內力水火不容,激烈地纏斗在一起,蘇醒的身體仿佛成了兩股內力交戰的戰場,一時間苦不堪言。
沈銀長的厚土之氣天生能克制蘇醒,修習了三年苦苦打熬養成的水靈之氣,兩股內力一旦接觸,沈銀長的內力便快速地蠶食水靈之氣,蘇醒癱軟在地,卻又無計可施。只能絕望地任憑苦苦打熬養成的水靈之氣被蠶食殆盡,任四肢百骸諸大穴脈被沈銀長的那股內力雀占鴆巢,消失殆盡的最后一絲水靈之氣敗狗一樣龜縮在胃臟之內,一如當年青衫客為他療理內傷驅逐沈銀長掌力時最后那一絲化不去的內力蜷縮在脾臟之間的狀態一樣。
這一切變化,外人可誰都看不明白。沈銀長兔起鶻落間飛撲到孫亭月身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由她虎口命脈度入一絲真氣,輕易地便制住了她,這才望向沈府管家關切地問道:“內傷要緊嗎?”
“不礙事。”沈府管家借此空隙已經調勻了內息。
沈銀長將蘇醒的長刀水云斬交給沈府管家,又走過去拾起自己帶來解救蘇醒的怪刀,也交給他,然后牽著孫亭月的手走向蘇醒,用另一只手抓起蘇醒,一左一右牽著二人視圍成鐵桶的馬賊們如若無物直往外走去。
孫氏兄弟與十余位身手極好的馬賊眼看沈銀長挾持了孫亭月便要離去,無人能擋,白羽突然停步開弓搭箭指定了沈銀長的背心。沈銀長感覺到后心一麻,仿佛被毒蛇盯上了一般,也停下了腳步,回頭,卻不看白羽的箭鋒,望向孫玉舟道:“孫寨主何意?”
“放了我女兒,其他都好商量!”
“在下所謀之事須得借重令愛的助力,暫時放不得,待事成自會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在下是商人,不是殺人狂,還請寨主相信在下,莫要尾隨相逼!”說完不理身后箭鋒所指,轉身便走。
蘇醒突然福至心靈,想起沈銀長自打出現一直在圍繞著自己做文章,他撿起自己被擊落的刀后,一直看護得緊,明白了沈銀長此行也許是想通過自己得到水云斬的秘密,抓了孫亭月只是用來威脅自己的,想明白了此節心中不由一緊,略一思忖,冷笑道:“沈掌柜若是想用她來脅迫我說出水云斬的秘密,可真是打錯了算盤。我平白無故受她所欺,差點將小命送在這里,她的死活,我可真不放在心里!”
沈銀長輕輕笑了:“小哥,說謊可真不是你擅長的,老夫閱人無數,少年心事一瞥之間便能明了,她有沒有用不必多說了。”
又說道:“還有一件事你也說錯了,你的刀根本就不是‘水云斬,方才情急叫管家救你所投之刀才是秀水城的兩大圣物之一,真正與逐影弓齊名的水云斬!”
蘇醒聽得目瞪口呆,沈銀長繼續道:“不過你不用失望,你的兵器也大有來頭,它叫‘殘針,是天下第一神兵利器、鐵王堡一針堂的圣物——‘針的影子。當年針成器的時候,吸收盡了天地精華,所剩的殘渣便打造成了‘殘針,雖是殘次品,卻不可小瞧它,它可牽扯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呢。幾百年來,我沈家子弟皆以終生尋覓它為己任,今日可算是皇天不負苦人心啊!”
“什么秘密?”蘇醒知道自己的“水云斬”不一般,卻不知道它還牽扯著什么天大的秘密,不禁問道。
沈銀長神色凝重而癡迷若醉,氣息悠長道:“是大寶藏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