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資深女助研的論證生活（短篇小說）

一位女性知識分子，面對洶涌的功利主義潮流，她該如何與現實相處？至上的精神與俗常的經驗是達成和解，還是特立獨行，保持絕對的自重和清高？一位女助研的兩難也許就是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寫照。

女人做學術，據說對二者都是傷害。我不愿意傷害女性，我也不愿意傷害學術，我變成一個論證生活與學術的機器。

自從有了微信，我就開始過二十四節氣。今天是小年，灶王爺上天述職日，我下載了一段關于小年的微信視頻，早上兒子大帥吃飯時，放給他聽。

隔壁鄰居的天氣預報九點準時打開，小年是個霧霾天。上了地鐵4號線，脖子上瑪莎紫古馳絲巾散開了，大帥爸叮囑我上班戴著這條絲巾調節情緒，圍巾戴在脖子上有些燒灼感。不過瑪莎紫的確讓人喜歡，朦朧低調的奢華，柔軟地搭在黑色羊絨大衣的領口，我從居家黃臉婆的心態中掙脫出來，像個時尚女人一樣走在人群中。年底到了，據說今年是50后退休潮，霎時空下若干肥瘦缺和實職閑職，一批批勇于進步的才俊們紛紛進京，在京的更激流勇進，做上位搏。雄性激素噴涌在研究所內外，像極了公貓們占地盤到處播灑尿液。我們研究室主任腦門上貼著被趕走的前所長的紅戳子，自然沒有人待見，只能和我們三個資深女助研一起吸吸PM2.5，發發牢騷，八卦現任所長，流言準常燕們的風花雪月，也算是每周一次見面的互相安慰。今天部門述職，主任一如既往地以學術八卦開始。近日江湖傳言，核心期刊始作俑者金鷹論壇舉行武林大會，經過幾輪比試，竟然有幾大名牌高校落馬武林盟主榜，已有若干學術事件發生，諸如主編辭職，或撰寫討伐金鷹論壇檄文的。嘿嘿，主任悠遠的笑聲讓人不知所措。難道這有什么好笑？三位女性助理研究員看著這位學術平平、智力平平的主任，搞不明白他為什么幸災樂禍。所里的刊物只有一份核心，自己的研究人員還不能上。公元21世紀北京一個重度霧霾的上午，部門四個人述職完了，主任拍了拍自己平平的腦門：為什么我寫的論證報告，一準通不過？三位資深女助研花容失色，主任言下之意大家都很明白，主任論證報告的水準直接影響到我們是否被淘汰出局，在新一輪院所調整中，清代方言研究室是否還可以作為一個研究室存在！

主任的話讓大家靜默了幾分鐘，我的古馳瑪莎紫也黯然失色。生計陡然成了問題。螻蟻尚且偷生，即便天生的客場和配角，也要自救。我勇敢地站了出來，拿出論證報告機器噼里啪啦打字的聲調：我來論證，看我的，親愛的主任，這是黎明前的黑暗而已，而已，美好的清晨就在黑夜的背后。說完這句話，我瞄了另外兩位資深女助研，頗悲壯。徐之推了推900度的近視眼鏡，艱難地轉動著兩只眼睛，同情地點了點頭：只有你最合適了。宋郝說：行啊，客場轉主場，配角也要震撼力啊！我環顧研究室，辦公桌上是一堆需要報銷的單據，科研靠項目，改善生活靠報銷，在學術研究和票據報銷的糾結中，一絲老實巴交的氣息升騰在空氣中間。四個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避開了彼此的目光。恐怕，以后連糾結的機會都沒有了。

人生就是在一條線上來回晃悠，我又坐在地鐵4號線上。心里有些后悔，攬了這個活，意味著熬夜，順帶擔起了不大不小的責任。小鳥依人的鴕鳥狀最適合我，今天實屬荒謬行徑。主任曾經有恩于我，幫忙讓大帥進了一所好小學。中國人有恩報恩的想法，讓我義薄云天了一下。慣常路線是如此迷人，不用思考，雙腿的慣性運動就將我帶回了家。這套上個世紀80年代的老房子漏風，霧霾肆無忌憚地穿縫而入，暖氣有氣無力地抵擋著一月的寒意。我撲到電腦前，打開文檔，回應自己一時沖動的承諾，開始作論證。平日里自娛自樂看書，寫寫誰也不關心的清代學術文章。多年來，在學術和論證學術合理性方面，我已經駕輕就熟，完全是一個高度成熟的論證報告機器。我擅長各類專業性論證報告，在電腦鍵盤上理性地敲擊著文字，站在學術的角度論證某項目對于國家的重要性，以邊緣人的身份論證國家重大項目，以非主流人群的感受論述文化與國民精神之間的關系。家居作論證，在時空轉換上頗為混亂，上一秒還在給大帥照著菜譜做菠蘿飯，下一秒就進入民族語言與國家政策的規劃與意義。我從凌亂的書桌看到窗外的冬天，桑樹上光禿禿的，一團團霧霾像現實版的攝神怪，我拉上了窗簾和遠方。學區租住的房子散發著酸澀的氣息，沖泡了一杯摩卡，咖啡的香味讓時光絲滑起來，生活這個詞冒了出來，霧霾中我依然以論證機器的嚴謹喝了下午茶。披上那件天藍色的薄羽絨服，進入深度的論證過程。

中午兒子開門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竟然睡著了，今天大帥只有半天課。自從大帥長得比我高之后，行為獲得了部分獨立和自由，上學和放學都是自己走回來。我從接送孩子中解放出來，記憶力竟然急劇衰退，我懷疑等兒子上大學之后，我會不會像那個荒原女巫一樣瞬間衰老下來，一下子老得連路都走不動。蘋果手機上有五條短信，聯系著活色生香的別處。老公晚上又不回來吃飯，我松了口氣。打開冰箱，找到牛肉末和意面，點著煤氣灶。藍色火焰傳遞出永恒的香味，日常以溫潤的堅硬讓人就范，一飲一食中我儼然成了圍著圍裙的天使。大帥爸是個大機關的小處長，整天忙著飯局，一個小處長在北京有多少飯局？大帥爸是個好人，好說話的人，飯局很需要這樣的角色，被需要就有存在感。大帥爸時常不勝酒力，將喝進肚子里的茅臺、五糧液吐到公文包里帶回來，我直呼可惜了。直到有一天，四十五歲的大帥爸明白與其替領導喝酒，不如替自己喝酒，他自己開了個公司。存在感更強了，也就更忙了。我已經半年沒有看到大帥爸吐五糧液了，自己的酒的確舍不得吐。昨天夜里12點了，頂著一地寒霜，大帥爸回到家，我很賢惠地給他泡了一杯龍井茶，85度的開水，恰到好處。他喝了一口，說，還是老婆泡的茶好喝。大帥爸喝完龍井，起身去洗澡，浴室里飄來一句話：攢出了大帥讀國際學校的錢！才半年時間啊，開公司真的很掙錢，這意味著大帥不用被鞭子趕著中考了，心里一陣驚喜。不知為什么，現在突然想起這件事，心里感覺怪怪的。大帥爸半年賺了我六十年的工資，想想我的收入，簡直是一種對于智商的侮辱。我頓時喪失論證機器的能力。

傍晚又一次坐上地鐵4號線，這次是和大帥一起。身后雙肩包里放著大帥游泳的裝備，放學后一個小時的游泳訓練是好不容易才堅持下來的，大帥在游泳池里玩玩鬧鬧，學校里的小波折也被水波打散，看得模糊了，班主任的吼聲也就淡了許多。原本我也跟著游，可是每次游完泳，回家之后連輔導大帥學習都困得坐不住，先睡下之后，半夜又失眠醒來，無法安置身心。起床寫東西吧，第二天早上做早飯都沒有力氣。不起床吧，只好在黑暗中過電影一樣回顧往昔展望未來，免不了思慮過度，越發無法安睡，也是一個失眠的結局。大帥跟著教練游自由泳，我在外面坐著等候，身邊都是接送孩子游泳的家長，早已各自尋了個地方坐下。冬日的風從門簾的縫隙中鉆進來，頗寒冷，我更深地縮在自己的長羽絨服中，倦意襲來，竟然睡著了。我是被大帥推醒的，媽媽我們走吧。看著兒子頭上還滴著水，我趕緊從包里拿出干毛巾，邊擦邊說：打上車，吃漢堡，媽媽給你夾了牛肉和黃油。自從生了大帥，我就成了隨時待命的士兵，真的算得上是指哪兒打哪兒，還是士兵主動，大帥被動，母子二人活躍在海淀地區。老公日益成為生活的背景存在，我們倆是畫中不停挪動的人物，而老公就是整幅的宣紙和鏡框，找不到他的影子，卻隨時會站在遙遠的地方觀望。有人觀望，自然有著主角的感覺，卻依然感覺更像苦力，拉著幾歲的孩子在京城的風沙中踟躕，不遠處和極遠處暗含著無數細小的希望和失望。在大帥日漸強壯的身體中，我安然于自己士兵的位置，疲乏中往往面帶微笑。

大帥爸回來得早，他關上了防盜門，一并關上了他身后的世界。大帥說，教練今天又踢我了。大帥爸說，你小子肯定又犯渾了。大帥說，我向黑魚身上潑水！大帥讓爸爸看自己昨天畫的“星空”，大帥爸說，是那個把自己耳朵切下來的瘋子嗎？大帥認真地糾正說，是畫家，不是瘋子。父子二人打鬧了一番，兩個人在床上笑成一團，一幅絕佳親子圖。我坐在電腦前寫論證報告，董慎文老先生死了，契丹文真成絕學了，英語的普及和漢語的粗鄙化，方言更是被普通話席卷，在祖國的一隅之地瑟瑟發抖。大帥爸給我沖了杯咖啡，說估計會去趟南美，生意上的事情。我敲擊鍵盤的手停頓了兩秒鐘，南美是個遙遠的地方。這時，我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對于我這種宅神來說，沒有重大事情，一般晚上不會有電話的。半夜手機在書桌上嗡嗡嗡不停地轉圈，還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我遲疑地拿起手機，剛接通，耳朵里竟然傳來師兄嚴厲的聲音：明天帶著論證報告來郊區開會。

郊區開會對我這種助理研究員來說真是新鮮的事情，地點是昌平、順義、延慶還是懷柔，我也分不清楚。大帥爸讓司機按照師兄短信的地址送我，上午11點到了“恒堡酒莊”，歐式建筑的小樓，羅馬風格的立柱，恍惚間到了歐洲鄉村田園，主要是人少。下車后，深深呼吸了一下鄉村的空氣，郊區開會的感覺還真不錯。一個人走到前臺，拿卡，進入客房，房間竟然是地中海俱樂部度假村的設計，推開木質的窗戶，恒堡酒莊的園林設計盡收眼底，可惜是冬天，院子里光禿禿的。靠在松軟的大床上，恍惚間覺得自己是否來錯了地方？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上面有師兄的五個電話！我嚇壞了，只得硬著頭皮回電話。師兄很溫和地讓我直接去二樓會議室。

會議室里坐滿了各研究所的所長和書記，橢圓形的會議桌上擺滿了會議材料，我們主任平平的腦袋耷拉在會議桌上，看來論證會已經開了很久。南方室的主任面色緋紅，北方室主任的光頭油光閃亮，一片顏值灰暗的景觀。師兄坐在正中間的位置，果然單位老大的樣子。師兄看到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來。我感覺自己助理研究員的身份很不適合這樣的場合。主任看到我，兩眼放光，盯著我的兩只手，顯然是在找論證報告 。我坐下來，解開秋香色絲巾，從包里拿出筆記本。正準備把筆記本遞給主任，師兄說，阿葉，你讀好了。我抬頭看了一眼主任，發現他整個人縮小了一圈，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我清了清嗓子，開始宣讀熬夜完成的論證報告。

在恒堡酒莊我看到了傍晚，夕陽下的葡萄藤裸露著嶙峋虬枝，薄霧帶著清冽的味道，在身體四周發散升騰。郊區的傍晚，師兄開車把我送到最近的地鐵站。我從5號線換乘10號線，終于又坐上了4號線。盡管“傍晚”在城市消失了，燈光和人流卻讓我很安心。熟悉的路線上，雙腿又一次準確地找到了回家的路。大帥爸打開門，向大帥的房間努努嘴。我放下背包，悄悄走到孩子的房間，大帥靠在床上看柯南，看到我立刻說，媽媽，我好好睡覺了。睡覺前，我給大帥爸整理行李，在他的洗漱用品中，放了一盒杜蕾斯。大帥爸明天去南美，他會在地球的另一邊待上兩個月，一個叫作厄瓜多尼塔利亞的小城市也會有生意可做。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師兄的電話，研究室保住了，當然和我的論證報告無關，是政策性調整。師兄讓我去他那里專門作論證報告，還保證不影響我帶孩子。他說，沒想到小師妹出落成一論證高手，只是，以后手機不要設置在靜音狀態。此時，透過窗戶，我看到一只貓從桑樹上跳下來，蹲在窗臺上，它輕輕回過頭，沖著我喵了一聲。

9點鐘，隔壁鄰居準時打開了天氣播報：今天有風，冬日響晴。我又要坐上4號線，在同一條路上晃悠著，去上班。

作者簡介

簡艾，原名郭艷，女，安徽舒城人。文字工作者，喜讀書，愛寫作。作品游走于知識分子日常經驗與精神生活的縫隙之中。在煙熏火燎的生存圖景中，尋找屬于自己真正的“歸”與“安”。現世安穩和欲望生存一起徘徊在廚房、書齋、山川、河流乃至世道人心的吟詠之間。清淡的生活面相中透露出悵惘氤氳的傷感，在自我審視的敘述中袒露潤澤豐盈的心境。在陰郁而明亮的日子里，女性依然會執著于詩與思的低吟。

（標題書法：韓彩瑩）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