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云
南焱的這部《青銅爵》,括弧里注明了“1992~1997湖南小鎮少年紀事”,等于把作品的取材、題旨、內容乃至時間、地點都作了明確的規定與交代;作品開頭那首同名小詩,則先聲奪人般,以毫不隱晦的意蘊,與作品及其內涵前后呼應??醋髌纺┪?,小說寫于2000年,改定于2016年,其間相隔十五六年,想來醞釀的時間一定更長。作品的敘述有著明顯的紀實風格,因此在我看來,作品里的“我”或隱或現著作者的影子,故事或者也帶有作者的親歷性。
《青銅爵》描述的小鎮少年的夢想和迷失,具有相當的典型性——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經濟改革的全面深化,在極大促進社會進步和繁榮的同時,物質至上、拜金主義的潮流,也通過各種渠道,快速浸漫了中國廣大的小鎮乃至鄉村。鄉村少年從來就有的對于擺脫貧困的渴望,對于外部世界的懵懂向往,在大時代風潮的裹挾和現實環境的催迫下,變得格外強烈、突出而紛紜復雜。堅持經由考大學跳離農村,去往北京上海的龍潛和“我”,學習不好卻因為家境殷實,小小年紀就熟稔了金錢世界的羅成,這個結義三兄弟組合的分道揚鑣不僅順理成章,而且顯得那么迅速那么不由分說,實際上毫不奇怪。同樣,女同學傅曉敏始而因理想主義和浪漫情懷鐘情于龍潛,繼而因為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誘惑,投懷別抱于羅成,確也無可厚非。何況此時此刻,各個家庭還在上演著不同的悲喜劇,介入著少年男女的現實人生,影響甚至決定著他們的思想與情感走向。釀成類似作品中最后的悲劇便是早晚的事情,至于悲劇的發生地是在湖南小鎮,還是在黑龍江或是廣西,完全無關緊要。
在這個意義上,《青銅爵》擷取的這一社會斷面,故事透射出來的生活矛盾與情感沖突,包括慘烈的結局,生活中并不鮮見。如果著眼于文學性的表達,同類作品應該也已司空見慣。作品的長處,在于敘述的平實和沉穩。作品不刻意于故事鋪排的戲劇性和情節推進的跌宕起伏,而是著力于生活細節的捕捉和人心隱秘的發掘。即使情節在緊鑼密鼓推向高潮,作者仍然不慌不忙,留意并且講究敘述節奏的完整性,尤其是做到不煽情不濫情,貌似波瀾不驚的結局反倒有了一唱三嘆的效果。作品的文字不緊不慢,仿佛娓娓道來,卻有著水銀瀉地般的密實。這種密實是經過提煉的練達,因此文字流動處如春花帶露,背后彌漫著的是濃郁的文學情韻。說作品有紀實風格但讀來絕不寡然無味,整體倒像是歷經沉淀發酵陳年的酒,那種深味需要有心人去細品。一般來說,“新人新作”因為作者缺乏自我控制能力,下筆容易輕重不當,下筆重了,情節會失之于夸張;若是輕了,文字則往往輕飄。就此而言,《青銅爵》對筆端的掌控沉穩有序,收放自如,這是至為難得的。
青春年少,一個美麗而危險的時期。一方面,青春期的美麗,會使得接迭而至的錯誤乃至危險,都像是一片韻味獨特的風景;另一方面,正是因為這種美麗,會使一路上的錯誤危險加倍,乃至不可收拾,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龍潛可惜了,羅成又何嘗不是?那些“手執青銅爵,仰脖一飲而干——歲月卻輕松把我們擊垮”的少男少女,每一個人莫不如是。作品在描繪他們的少年歲月時,有惋惜有悵惘甚至也有一定程度的痛悔——那是他們開始成長了的證明——但是似乎缺乏必要的自省和自我否定。這多少讓人覺得不夠滿足。假如作品中果真有著作者的影子,那么屈指算來,這一代人也臨近不惑之年。而“不惑”的必要前提是:對青春期毫不留情的自我清算。這,正是更為年輕的后來者——我們的大量讀者——對于作品的內心期望。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