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間詞話》看李煜詞“境界”之“真”

摘要：王國維作為我國近代美學史上偉大的美學家，其在代表作品《人間詞話》中提出的“境界說”是融匯東西方美學思想的一次偉大而成功的嘗試。王國維依此對李煜詞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通過《人間詞話》中對李煜詞的討論，有助于理解“境界說”的“真”的特點。

關鍵詞：人間詞話；王國維；境界；李煜

《人間詞話》是王國維將中西方的思想精髓融會的一次成功的嘗試，在中國近代文藝美學史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這本書中，王國維提出了“境界說”的概念，認為“詞以境界為最上”。

究其本義，“境界”一詞本為佛家語，意為“智母”或“智境”，指“五明等之法為能生智慧之境界者”。由此可見，境界的產生依賴于主體的感受，“境界”的主要特質就在于感覺經驗的實現。據此，葉嘉瑩得出“境界”于佛語而生發的第一層涵義：“乃是說凡作者能把自己所感知之‘境界，在作品中作鮮明真切的表現，使讀者也可得到同樣鮮明真切之感受者，如此才是‘有境界的作品”，亦即王國維所說的“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也”，旨在強調“有境界”之作品必須要“真”。這里的“真”包含兩方面內容，首先是作者對其描述對象的真切感受，這一對象既可以是外在景物，也可以是內在情感；既可以是真切實物，也可以是虛構境界，只要作者的感受是鮮明真切的，便不失其“真”。其次，有了真切感受卻不能將其訴諸筆尖并生動地傳達給讀者也是不行的，所以作者需提升其行文煉字的能力。

在《人間詞話》中出現的諸多詞人當中，王國維對李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根據上文對“真”的內涵的理解，并借助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對李煜詞的評價，我們可大致從其真純無偽的性格情懷、真摯深刻的人生體驗、真率任縱的語言表達三個方面來感受李煜詞的藝術成就。

一、真純無偽的性格情懷

詞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客觀之詩人，不可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紅樓》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在這里，王國維肯定了豐富的社會閱歷對創作者的積極因素，但他又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也即“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也就是說應保持一份最真純的面目與世人相見。李贄也曾說：“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童心既降，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也”。他們都肯定了純真的性情對創作出好的作品的作用。要求創作者反應真實的自然和社會，如《菩薩蠻》 ：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相傳這首詞描寫的是小周后偷偷與后主夜間幽會的情況。“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因為他們是私自幽會，怕驚動別人，只能“刬襪”，即脫下鞋以襪子貼著地走。“手提金縷鞋”，是她把金縷鞋提在手上，偷偷走下臺階。寫得何等真切。這樣的詞在內容上并不可取，但我們要看的是，詞背后顯示的后主的真純的性格。正是這樣以真純無偽的面目面對世人，反而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而做盡卑鄙之事的人光明磊落得多。

亡國后李煜寫詞也寫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他心中掛念的仍是故國。和蜀后主劉禪亡國后說“此間樂，不復思蜀”的答復相比，劉禪便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而李后主雖然投降了，卻仍不能保全其性命，終被太宗賜毒死了。

然而，雖然不同時期，李煜詞的內容和風格不同，但基本的本質卻是相同的，即都表現了他自己的真純無偽的面目。

二、真摯深刻的人生體驗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可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后主之詞比為“血書”，形象深刻地表現了其作品中透露之情感，有如血淚凝鑄而成，從意蘊上看，宋徽宗雖也是抒真情，但畢竟只是“自道其身世之戚”。謂其“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意在說明后主之詞雖為一人之悲哀卻寫盡天下人之悲哀，正如釋迦基督一樣，以一己之身擔荷了全人類所有的罪惡。乃全是為了道盡后主對人生悲苦的真摯深刻的體驗。如《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王國維說“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過古今而觀之”，后主詞之“大”就在于他能通過古今而觀之。故其“小樓昨夜又東風”的“小”境，抒發的乃是人類大同之感，從而引起愛國御侮的共鳴。李后主之詞受此殊榮還因其詩文能道人人之不能道的襟懷之感慨，他能夠將份己之情懷擴大到對人類宇宙的悲憫感傷，上升到“生命意識和宇宙意識”的高度，使普遍的情感超越物理局限于時空之一小我的感慨，進而永恒化、普遍化，以期在無數心靈中復現，雖復現不落于陳腐，這也就是王國維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成為統攝整個境界說的最高標準。可見，王國維可推崇的向往的這一人生境界，也是只有具備真性情的人方可做到的，沒有真性情的人是不可能對生活、對生命、對宇宙萬象有很深刻的體悟和認識的，不可能達到對普通人生的終極關懷。

三、真率任縱的語言表達

李后主對于生活的一切感受都是純真的、直接的、敏銳的，而且每產生一種就沒有節制地直接反射出去。因此，李煜的遣詞用句全以真率任縱為主，慣用白描，空無依傍，為王國維所推崇。《人間詞話》中有：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深邃，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王嬙、西施。天下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就此段來看，周氏并未對三位詞人加以軒輊，其言后主詞乃“粗服亂頭”，實在應該與“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相對。由此更顯現出后主詞之真率天然。《人間詞話》謂其“顛倒黑白”，是需要在此辨明的。

另外，后主雖閱世甚淺卻不失其赤子之心，他卻能以其任縱純真的性情對一切遭遇都有深刻強銳的感受，他對人世的體認，全無假于對外延的普遍認識，而卻是以其純真強銳的感受直透核心，惟其所掌握的乃是最深切的核心，所以表現于外，乃有著一種自核心遍及全體的趨勢。這正是后主之所以雖然閱世淺，而卻能表現為眼界大，雖然不失赤子之心，卻能表現為感慨深的緣故。

就字句而言，其純真無偽的性格也決定了他在語言表達上以白描為主。后主在在亡國后所寫之詞，悲苦至極，在用字方面多憑直覺而選擇氣象擴大的意象，如《相見歡》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句，《浪淘沙》詞之“天上人間”諸句，都有包容人世整體的趨勢。這種氣象不僅是飛卿端己的《金荃》《浣花》二集所沒有的，就是正中之超越于感情的事跡之上而獨能掌握某種深美閎約之境界的《陽春集》，也只是近乎象喻的筆法來表現某種境界而已，而從來未曾真率自然地使用過如此博大而赤裸的普遍包舉的字樣。可貴的是，這一切都是后主表里如一、聲情一致的本能，都是其純真任縱的本性發揮至極的成就。

如果說“境界”是詞的靈魂，那么“境界”之“真”就是其生命力之來源。李煜以其真純無偽的性格情懷、真摯深刻的人生體驗和真率任縱的語言表達，激蕩起千百年來的讀者真性情，無愧于對其“偉大”之贊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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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3]葉嘉瑩.唐五代名家詞選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4]詹安泰.李璟李煜詞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任旭穎（1993.10-），女，山西省洪洞縣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