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乾
深山小食店
●李光乾
一
有朋自深山來,聊起山中的“好又來”飯店價高而食客如云,私下便想,趨利避害,趨賤避貴乃人之本性。能得食客青睞,必有攬客的高招,于是前去探個究竟,以便求取真經,挽救我那個食客寥寥,瀕臨倒閉的小店。
這是個道地的夾皮溝。
兩旁大山高聳,密密麻麻的樹木遮天蔽日,可謂林海茫茫,無邊無際,只有頭頂的一線天,可以看到藍天白云。著名的滇緬公路就從溝底通過,路兩旁的巖石下是一排簡易工棚似的小食店。我去時,恰逢山里人趕集,500多米長的狹窄路段便成了集市,一排排茂盛的桉樹是天然的巨傘,遮蓋著下面的小店行人。時值盛夏,山花爛漫,涼風習習,鳥啼鶯囀,蟬吟蛙鳴,林濤陣陣,人行其間,自有種賞心悅目的景趣。我悠然自得地欣賞著夾皮溝的“市容”,但見樹上掛滿了形形色色的招牌:“永平黃燜雞”“永平辣子雞”“老張全羊湯”“阿姐飯店”……我數了一下,有十多家。我到過滇緬公路沿線的許多飯店,這兒算是最熱鬧的一處。路旁全是出賣土特產的山民。人們擠做一堆,那些外地來的生意人沒有擺攤的位置,干脆就站在路中央叫賣。人們摩肩接踵你擠我撞,那熙熙攘攘的熱鬧勁與城里的集市沒有多大區別。一輛輛滿載木材的卡車也湊熱鬧似的鳴著一長串刺耳的喇叭,在人們的咒罵聲中緩緩駛過。我在車后走著,忽然瞅見左側的桉樹上掛著塊木板,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幾個顏色已經發白的字:“好又來飯店。”樹下是幾大筐空酒瓶,一只狗正在啃骨頭,門上貼著一副對聯:“店小名聲大,山深食客多?!蔽也粍袤@訝,難道這間低矮簡陋其貌不揚的房子就是聞名遐邇的飯店么?在我的想象中,它是一間高大漂亮的樓房,鶴立雞群般聳立在周圍的小店中,非常引人注目。小店外形雖然簡陋寒磣,里面卻很寬敞,20多平方米的室內用齊腰高的木板一分為二,一半是餐廳,擺著八張鋪有印花塑料布的方桌,板壁上貼著幾張熏得焦黃的美人像,似瞋似怒地瞅著滿地的煙蒂骨頭。一半是廚房,擺著貨架冰箱,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正在煙霧繚繞的灶臺上忙碌,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在盛飯舀菜。
店已客滿,南腔北調的客人正在大嚼大咽。酒味、煙味、黃燜雞嗆鼻的辣子味熏得人喘不過氣;喝酒聲、劃拳聲、笑罵聲一浪高過一浪,仿佛要將房頂的石棉瓦掀掉似的。我猶豫了,進去吧,沒有座位,不進吧,又辜負了此行的目的。正猶豫時,小姑娘笑盈盈地將我領到西面的飯桌旁。只見桌上杯盤狼藉,兩個口叼香煙的青年正在劃拳,聲旁的錄音機唱著如泣如訴的歌聲,一個面龐紅潤的中年漢子翹著二郎腿斜靠在板壁上輕聲應和著,神情甚是悠然自得。
“阿炳哥,腳縮起,這位叔叔還沒座位呢。你們一頓飯吃了幾個鐘頭,現在又吆五喝六的,把人耳朵都快聒聾了……”阿炳縮回腳直起身,讓出我坐的位置,戳了小姑娘額上一指頭笑道:“菊花呀,幸虧你只是個小工,若是老板,早就下逐客令了?!?/p>
“咋會呀,顧客是上帝呢。假若沒有你們這些木材老板做上帝,飯店的生意能這么紅火?翠嫂吩咐過的,對你們要熱情周到,笑臉相迎?!?/p>
“上菜呀——”有食客在喊,菊花應聲離開了。
“你做什么生意?”阿炳問我。
“收購山貨?!蔽译S口撒了個謊。
“嗨,想賺錢,做生意;想露臉,當干部。如今坐轎車住賓館的什么人?。砍斯賰壕褪抢习褰浝砺铩卑⒈芙≌劊c我老朋友似的聊起來??瓷袂?,他為自己能躋身老板這一行列得意洋洋。
“叔叔點菜……”一會兒菊花拿著菜單站在我面前。我點了幾個菜:炸排骨、炒豬肝、油炸丸子,黃燜雞……待菜上桌品嘗后,頓失所望。原來這幾個菜不是炒老了,就是炸糊了,總之,色、香、味都不如意,我疑惑了,廚藝如此,怎么還會生意興隆呢?
“這兒的飯菜雖不咋樣,但我卻是百吃不厭。”阿炳很會察言觀色,一下道出我的想法。我舉筷相邀,他也不推辭,叫了瓶二鍋頭,便吃喝起來。言談中得知他是山里人,當了幾年兵,復員后買了一輛二手車做木材生意,幾年就賺了一大把,現正與同伴販兩車木材到昆明。
“聽說這兒的飯菜很貴?”我問阿炳。
“說貴就貴,說便宜就便宜。就看你怎樣理解了。”見我滿臉疑惑,他說:“我有個做生意的朋友,為了從某廠購進一批鋼材,特地在縣城最好的錦江飯店訂了一桌兩千元的酒席請廠長經理吃喝。兩千元啊,在那些揮金如土的大款或慷國家之慨的公仆眼里,不過是小菜一碟。但在那些賣了雞蛋買鹽巴的山里人眼里,就是個天文數字啰。后來他得了10多噸廉價鋼材,一轉手就賺了3萬多。你說這頓飯貴不貴?”
“丟了芝麻,得了西瓜,不貴?!?/p>
“就是嘛,貴與賤是可以互相轉換的啊!人生就是在得失中轉圈圈,你不見某些包工頭幾百萬上千萬地往掌權者腰包里塞,表面看他們失去的太多了,然而一旦工程到手,他賺的比失的多。凡事要從長計議,只要看破了,貴也就不貴了?!卑⒈咸喜唤^地念了一通生意經,我則覺得有點牽強附會,吃飯挨宰與花大錢請人吃飯畢竟是兩回事,豈能相提并論?
“價格便宜的飯店也多,”阿炳說,“貴州蔣家的凱里酸辣魚,四川老王的麻辣火鍋,湖南老陳的羊肉湯鍋,老傣阿火的酸辣魚莊……你若有興致我可帶你去逐一品嘗,包你價格便宜,菜肴豐美?!?/p>
“既然如此,你咋不去就餐?”
“嘿嘿,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嘛。不瞞你說,那幾家飯店即使不花錢,請我去吃,我也不去,因為在那兒吃只能填飽肚子,滿足生理上的需要。在這兒就不同了,不僅能填飽肚子,還能撈到票子,是生意上的需要??!”
“怎么,你吃飯還有回扣?”我曾聽說某些外出辦事人員,為了揩公家或單位的油,將購買商品的錢全部記在飯單或住宿發票上,然后回單位報銷。
“我跟老婆報賬,哪來的回扣喲——”
“那票子怎么撈呀?”
“你知道生意經么?”阿炳呷了口酒,慢悠悠地說,“生意經有順念倒念兩種?!活w豆子圓又圓,磨成豆腐賣成錢,人人說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賺大錢?!@是順念。所謂順念就是遵紀守法,勤勞致富,靠本事發家致富。然而無論怎樣起早貪黑,靠磨豆腐是永遠攢不下萬貫家產的,充其量只是解決溫飽而已。你看看電視上那些大款、明星,哪個是磨豆腐起家的?你再看看他們的寶馬、奔馳、豪宅,那一分錢是賣豆腐得來的?許多富人的錢都是不義之財,或偷稅漏稅,或違法亂紀,或坑蒙拐騙……這就是倒念?,F在有些飯店也是倒念,以次充好,掛羊頭賣狗肉,漫天要價。一碗參湯二百八,一盤蛇肉價三千;馬肉當做鹿肉賣,死豬也賣大價錢。誰來誰上當,誰吃誰倒霉。有些為官者也喜歡倒念,什么德能勤績廉統統靠邊站,我是頭兒我做主,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有錢你就提錢進步,你沒錢你就原地踏步走。我剛開始也憎惡那些違法亂紀、是非顛倒的人,也痛恨那些坑蒙拐騙、胡作非為的人,真想將他們一個個押上道德法庭,讓他們原形畢露。但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社會是個大染缸啊,我只能隨波逐流,睜只眼閉只眼啰。假如世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別人會罵我神經病呢。就說販運木材吧,當初我老老實實照章辦事,樣樣手續齊全,結果錢花了一大筆,跑十趟還沒別人跑一趟賺的多。別人都說我腦子進水,嘲笑我是土包子,不知人情世故。因為他們什么手續都沒有,就靠“手榴彈”(酒)“二十響”(煙)開路,照樣走遍四海三江。如今我也學乖了,跑一趟與別人一樣多,別人都夸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知道阿炳所謂的“學乖了”就是不按規章辦事,非法過關。我早聽說有些木材販子為了過關,除了與守關人員拉關系套近乎外,還以錢物賄賂他們。曾聽一位木材販子講過一根繩子的故事,那是林區剛設立木材檢查站時,一位王姓木材老板什么證件都沒有,卻駕著卡車大模大樣地向檢查站駛去。當守關人員要查看他的《木材放行證》時,那位老板裝模作樣地在衣袋里翻找了一會,然后忽然醒悟似的叫起來:“哎呀,我搞忘了,裝《木材放行證》的挎包還吊在你們檢查站的繩子上呢!”他將“繩子”說得很重,幾乎一字一頓,顯然是要引起對方注意,同時還山羊似的“咩咩咩”地叫了幾聲。說來也奇,當粗門大嗓的檢查員一聽到“繩子”和“咩咩咩”的聲音,仿佛觸電似的一激靈,也“哎呀”應了一聲,然后向不遠處的同伴揮揮手:“證件齊全,放行!”原來,王老板非常工于心計,幾月前就與守關人員拉關系套近乎,除了送蜂蜜核桃外,還送了一只肥壯的大羯羊,繩子就是牽羊用的。守關人員收受的禮品無數,早將他忘記了,經此提醒,才讓他過關。此類故事我聽過許多,據說最常見的手法就是悄悄塞給守關人員一包煙,煙盒里塞滿卷煙狀的百元大鈔。于是問道:“聽說你們過關要靠老人頭開路是嗎?”“沒有的事,那都是外界瞎說,我們都有合法手續呢。”對我的無心之問,阿炳多了個心眼,他警覺地瞥了我一眼,便不再言語,只是看著窗外。
二
窗外百十米處有座墻壁雪白的平房,在這一溜兒簡陋寒磣的小店中可謂鶴立雞群。門前桉樹上掛著塊木板:“新平鄉木材檢查站”。兩個臂戴紅袖套的檢查員正在一輛汽車上清點木材,右側轉彎處是兩個堅固碩大的水泥墩子,分別澆灌在兩旁的巖石上,雄獅似的注視著來往車輛,中間橫亙著一根手臂粗的鐵欄桿,一個檢查員正站在一旁。這是出林區的第一道關口,檢查極嚴,路旁一大堆沒收的木材便是明證??粗B兒啁哳的莽莽群山,我想,木材老板若無《木材放行證》,插翅也休想過關。

我猜測阿炳在這兒就餐的原因。
從位置上看,通過臨街的窗口,木材站的一切活動盡收眼底。根據檢查員的服飾舉止身高,可一眼認出是誰在值班。我有個做木材生意的朋友精于此道,每當要過關時,他就選個便于觀察的飯店休息,一邊心不在焉地喝酒,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檢查站,當確信是熟人在值班時,才放心大膽地駛過去。熟人好辦事啊,大家利益均沾,互相照應,里應外合,能有過不去的關卡?
阿炳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也許阿炳根本就沒有熟人,他只是在等待時機。檢查站的工作是繁忙的,每天上百車木材只有兩三個人在清點。常常從清早忙到黃昏,木材老板仿佛約好似的,不來就不來,一來就是二三十輛一長串,忙得檢查員連喝水撒尿的功夫都沒有。有時剛端碗,車子又來了,血肉之軀總得休息下嘛,于是圍坐在桌旁品茗聊天,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呀,木材老板一踩油門,“轟”地一下便沖過關了,等檢查員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地叫喊“停車——停車——”時,車子已沒了蹤影。
木材老板能貓在店里打過關的主意,店主難道就不會打木材老板的主意?來此吃喝的都是生意人,有的是票子,店主自然要趁機宰一刀了,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看來小店是得了地利之便啊!假若我的小食店也在交通要道上,憑我的廚藝也會食客如云。然而再看店外時,不由愣住了。原來檢查站旁還有兩家飯店,若是窺伺時機,那兒不是更便利么?再看阿炳,他正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檢查站的一切活動引不起他的絲毫興趣,他甚至連窗外都懶得看一眼,只顧埋頭于杯盤間,仿佛他不是為了過關而是專程來品嘗佳肴似的。
看來,小店確有攬客的高招啊,只是不易被我窺破罷了。
“你們咋不去那兒吃???”我指指窗外。
阿炳睜大眼看著我,奇怪我會提出這個問題。是啊,萍水相逢,非親非故,何必管那么多呢?我為自己的唐突感到尷尬,為緩和氣氛,我笑道:“干你們這行賺錢吧?”“賺,有時運氣好,跑一趟就是四五千。”也許說到他感興趣的話題吧,阿炳又像剛才一樣,談笑風生,滔滔不絕?!八自捳f軍屬烈屬不如人熟,理大法大不如錢大。只要有錢,沒有過不了的關卡。不是自夸,我做木材生意六七年,蓋了幢五六十萬元的樓房,家里應有盡有,跟商店似的……”
“炳哥,又吹牛了?!蓖橹杏腥送绷怂幌隆?/p>
“不過,我賺的錢都是從正道來的,不曾投機取巧?;ㄕ校看芜^關都有《木材放行證》呢?!闭f著掏出個綠本本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剛要接來看個仔細,他卻手一縮揣進懷里。然后倒了杯酒一飲而盡。他酒量極好,盤里的肉還有許多,酒卻喝了半瓶多。只見他汗流滿面,雙眼似在噴火。他敞開多毛的胸脯,用巴掌扇著風,媽拉巴子地罵當官的以權謀私,罵守關的貪心不足,罵開飯店的認錢不認人。從他斷斷續續的語言中,我聽到三個字“絡腮胡”。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鄰座的木材老板們也紛紛罵起“絡腮胡”。有的講述送他的禮品打了水漂,有的數落他欲壑難填,盡管憤憤不平,但人人臉上都蕩著勝利者的笑容。誰也不會為自己手段的卑劣、人格的渺小、行為的齷齪而羞愧。在不正之風屢禁不絕的環境里,誰能否認拉關系走后門不是種本事呢?難怪木材老板要為精于此道得意洋洋了。
“你馬尿喝多了吧,又發酒瘋啊!”不知何時,翠嫂收錢來到面前,這是一個矮胖的女人,臉上有許多雀斑,一說話就露出外翹的門牙,嘴唇上胡子似的一片濃密的汗毛,看人時目光冷冷的,有幾分威嚴。她瞪了眾人一眼,在人群中一站,雙手叉腰,“你們罵絡腮胡,是不是對老娘有意見?!”剛才憤憤不平的木材老板們見翠嫂發怒,仿佛老鼠見貓般全都低著頭不敢吭聲。
我不知絡腮胡是翠嫂什么人,但憑直覺,她與那個男人關系非同一般,否則,何必為她動怒?
“翠嫂,我罵村長駱賽虎,他跟我老婆……睡覺……”
小店爆發出哄堂大笑。
“誰叫你只顧賺錢不顧家啊,籬笆扎得緊,野狗鉆不進嘛。”
“你在外采花,她在家招蝶,公平競爭——”有人打趣著。
“哼,阿炳,你別倒扣屎盆自找綠帽子戴!”翠嫂冷笑道:“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嘿嘿,心疼了?下豹子還用一塊肉做誘餌呢,你一分錢不想花就想過關?”
“呸,你這個肥豬婆,吃了我多少錢!”阿炳忽然跳起來,叉開五指摑了翠嫂一巴掌。
“你血口噴人!”翠嫂尖叫著發瘋似的撲過去揪著阿炳的衣領,右手一揚,“啪—啪——啪—”就是幾嘴巴,頓時阿炳臉上就是幾道油膩的手指印。別以為女人都柔情似水,三月桃花般靚麗可愛,若是發怒了,就是一頭母老虎,猙獰可怖,難怪古人以河東獅吼形容悍婦。看吧,牛高馬大的阿炳嘴唇哆嗦,兩股戰戰,酒都嚇得變做冷汗出了。
“翠嫂,原諒炳哥吧,他今天心情不好,昨晚又輸了好幾萬……”同伴中有人替阿炳求情。
“好吧,看在老主顧的份上,我饒他一回。記住,以后讓他馬尿少灌點,省得胡說八道,惹事生非……這幾天風聲緊呢……”言畢瞪了我一眼,仿佛過錯是我引起的。
同伴架起醉醺醺的阿炳往門外走。剛到門口,阿炳忽然“啊——”一聲驚叫,眾人的目光一齊向門口射去。
只見門口進來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漢子,此人神采奕奕,滿臉笑容,左手提著裝野雞的鳥籠,右手的鐵籠里是一條手臂粗的烏梢蛇,大約嗅到店里的異味吧,它瞪著眼昂著頭,血盆大口里的信子一晃一晃的,模樣十分嚇人,難怪阿炳嚇得失聲大叫。
“金海,總算把你盼來了?!贝渖崆榈卣泻糁?/p>
“嘻嘻,想我了?”金海放下鐵籠,擰了一下翠嫂的臉蛋。
“想,想!”翠嫂嬌嗔地戳了金海一指頭,“我早就想罵你這個說話不算數的龜兒子了!王局長要吃龍鳳肉,三天兩頭電話催……”
“這蛇滑得很呢,我在洞口守了一天兩夜,曉得你要急用,30里山路,我一口氣就趕來了?!?/p>
“我為你炒幾個菜下酒解乏?!贝渖┑穆曇籼鸬盟瓢枇嗣?。
“我還有急事呢。”金海低聲道,“我有車木材在三岔河被扣了,你得幫個忙?!?/p>
“哦——”翠嫂漫不經心應和著,雙手托著鳥籠興致勃勃地觀賞。這是只羽毛金黃漂亮的雄野雞,尾羽有一尺多長,有兩根斷了,翠嫂要將它取出,野雞左躲右閃,不肯配合。
“尾羽斷了多可惜,李局長要養了觀賞呢。”
“我另捉一只?!?/p>
“你捉只穿山甲吧,那肉味道鮮美,過幾天我要請客?!?/p>
“那是國家保護動物呢,我怕罰款?!?/p>
“哼!你保護了穿山甲,沒有一分錢獎勵,我要是保護了你那車木材,就是上萬元啊!”
“嘿嘿,翠嫂莫生氣,我保證三天內捉來?!?/p>
“還是你聰明,”翠嫂擰了一下金海的耳朵,“一會我給老劉打個電話,要他放行,不過,要象征性地罰你一筆錢,要不他也為難……”
“謝謝翠嫂!”
“拿什么謝我?”
“送你一罐蜂蜜、一袋核桃?!?/p>
“老娘不是叫花子!”
“那就送你一只大羯羊?!币恢环蕢训拇篝裳颍词袌鰞r格,大約是1500元,翠嫂笑了。
三
中午的陽光烤得石棉瓦滾燙,人就像在蒸籠里似的,食客們都大汗淋漓。翠嫂在逐桌收錢,木材老板們都爭先恐后將一沓沓遠遠超過飯菜價格的鈔票往翠嫂手里塞??诶镞€說著翠嫂人緣好神通廣大之類的奉承話,有的答應為她買項鏈,有的許諾替她買戒指手鐲,那低聲下氣討好賣乖的樣子仿佛乞食一般。
人漸漸少了,翠嫂向門外大聲喊道:“阿炳——”
“來啰——”一會兒,阿炳嚼著黃瓜進了門,見了翠嫂笑嘻嘻的,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生。
“將你的飯錢付了吧?!?/p>
“多少?”
“外甥點火——照舊。”翠嫂比劃了個“八”的手勢。
“喲,八百——”我心里叫起來,看桌上的剩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頂多值一百元。我想阿炳準會大吃一驚,繼而暴跳如雷,像剛才一樣,給這個漫天要價的女人狠狠一巴掌。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阿炳竟滿不在乎地掏出八張嶄新的百元大鈔在手里甩得“啪——啪——”直響,意在向翠嫂表明這是真鈔。然后手一揚,便彩蝶般飛向翠嫂。翠嫂摸摸、甩甩,又仔細查看鈔票中的暗記。
“嘻嘻,今后還要靠翠嫂多多關照呢,敢拿假的騙你?”阿炳討好地笑著。
“哼,人心隔肚皮,誰知你懷啥鬼胎呀!你們這些木材老板都是孫猴子轉世,又精又滑,前幾天我還收了幾張假鈔呢,也不知是哪個挨千刀的……”
“你的飯錢呢?”翠嫂問我。
“多少?”
“800。 ”
“啊,這么貴!”我失聲叫起來,這幾個菜,最多兩百元??磥泶渖┦仟{子大張口了。我在心里詛咒這個黑心的胖女人,后悔不該大老遠地跑來挨宰。同時也奇怪阿炳何以甘心挨宰還笑臉相陪,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
“你一車木材賺七八千,連這點飯錢都舍不得出,真是越有越小氣,越小氣越倒霉……”她將“倒霉”二字拖長聲調,語氣陰沉沉的,意在暗示我,若不如數交錢,厄運就會降臨。
“嘻嘻,他是我一個熟人,來收購山貨,聽說翠嫂廚藝高超,特地來偷師學法……”阿炳替我說情。
翠嫂將信將疑地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確信只有阿炳的兩輛車后,收了我兩百元走了。
我出了小店,見阿炳的兩個同伴正在議論:“一會我們怎么過關呀,是掏‘二十響’,還是扔‘手榴彈’?”
“你呀,真是第一次出門,炳哥有的是辦法,何必你操心?!?/p>
“噓——小聲點!”見我走近,他倆鉆進駕駛室。

白跑一趟,還差點挨宰,看看木材老板怎樣過關,也算不虛此行吧。
我信步向檢查站走去。
檢查站前空蕩蕩的,小平房前的靠椅上斜躺著一個滿臉絡腮胡的人,他一邊喝茶,一邊漫不經心地翻看一本雜志。見我走來,剛張口要說什么,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喇叭聲,兩輛滿載木材的車子疾馳而來,那氣勢仿佛要沖關而去。我嚇了一跳,忙跳在一邊。絡腮胡也一蹦而起,揮動小紅旗大聲疾呼:“停車!停車!”“嘎——”的一聲,汽車在離絡腮胡兩米處停下了,但沒人下車。
“證件!證件!媽的——”絡腮胡氣洶洶走過來,阿炳從車窗遞出紅本本,待絡腮胡伸手去接時,阿炳卻手一縮揣回兜里,然后掏出煙自個兒吸著,雙眼狠狠地盯著絡腮胡,仿佛要將他與尼古丁一起吞下。我猛然記起剛才他在翠嫂店里罵的那個絡腮胡肯定就是此人,否則怎么仇人相見似的分外眼紅。我替阿炳捏了把汗,阿炳呀阿炳,孫悟空神通廣大過火焰山還要靠芭蕉扇呢,你兩手空空,連煙都不遞一支,還欠你二百五似的瞪著人家,莫非真的馬尿喝多了頭腦不清醒?我猜測阿炳可能會塞給絡腮胡一個紅包,或者送他一箱茅臺酒。然而阿炳的目光依然那么兇狠,并沒有半點低聲下氣的樣子。那神情已將他的心里話展示無遺:老子今天非過關不可,看你能把我怎么樣!果然絡腮胡氣得嗷嗷直叫:“阿炳!你吃了豹子膽了,你經常倒賣木材,目無法紀,老子要扣你的車罰你的款!”
“老劉?。「位鹜藗眢w呢。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你酒喝多了,肝臟不好,還是壓壓火氣多活幾年吧?!卑⒈Q了副笑臉,悠閑地將一串煙圈往絡腮胡臉上噴去?!拔沂亲窦o守法的模范呢,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怎么會非法倒賣木材?我有《木材放行證》,在翠嫂那兒,要看自己去拿?!?/p>
“放屁!你的證件怎么會在她那兒?”
“嘻嘻,不信你回頭看看嘛——”
絡腮胡回過頭,見翠嫂站在小店前不停地朝他揮動綠紗巾,醒悟似的“哦——”了一聲,然后朝前邊的同伴揮揮手:“證件齊全,放行——”
阿炳“噗——”地一下將煙頭往絡腮胡臉上吐去,然后一踩油門,汽車“轟——”地一下往前疾馳而去,揚起的灰塵撲了絡腮胡一身,他嗆得破口大罵:“龜兒子!你慌死啊——”
我呆住了,不知阿炳耍的什么花招,竟然毫不費力就過了檢查最嚴格的關口。汽車揚起的灰塵漸漸消散了,但我心中的疑團卻似那條晃動的綠紗巾久久不散。
不久,我在縣城一家飯店見到阿炳,當時他正與兩個同伴喝得醉醺醺的,見我后含混不清地說了句“絡腮胡倒霉了……”
一年后,我因事外出,在另一個林區木材檢查站,竟意外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當時他正躺在關卡旁的椅子上悠閑地吐著煙圈,不時還傳來幾句戲詞:“我的父在朝官一品,膝下無子斷了根,所生我姐人三個,個個長大配婚姻,大姐二姐有福分,與知州知府結了親……呔——!大膽毛賊——得得,鏘鏘,得,鏹令鏘!我手執鋼鞭將你打……”那聲音尖聲細氣,不陰不陽,像現代京劇《沙家浜》中那個說話陰陽怪氣的“忠義救國軍”參謀長刁德一似的,此人正是絡腮胡。
責任編輯:田蓓蓓
投稿郵箱:tbb626@163.com
編輯手記:
深山小食店的菜難吃還貴,卻是時時滿客,不僅客滿,食客還對店主畢恭畢敬,真是奇事一樁。為此,“我”走訪這個小食店,與食客聊天,猜測其中的緣由。就在我探訪這個深山小食店的過程中,卻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之處,從這些不同尋常的地方可以窺見一種不良的社會風氣、一種奇怪的做生意經……作者將這個揭示寫得戲劇化,結局也未點明其中真實緣由,全由讀者自己去思考、體味。可謂用一種荒誕化的存在來揭示一種現實化的荒誕,而一種求真就構成了閱讀的基礎,認識的基礎和審美的基礎。深山小食店里的“假”帶來震驚與困惑,而現實存在的“真”卻使我們不得不去反思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