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宇玲 唐銘珠
(1.成都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2.四川外國語大學, 重慶 65385238)
·文藝論叢·
哪吒頑童形象論
黃宇玲1唐銘珠2
(1.成都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2.四川外國語大學, 重慶 65385238)
哪吒的前身為古印度密教的那吒俱伐羅(也稱那羅鳩婆、那吒等),造型威猛震撼,這個人物形象流傳到中原后,從外形到性格,都在逐漸向兒童方向演變。文章梳理了哪吒形象兒童化的過程,分析了《封神演義》中哪吒形象與兒童文學中頑童形象吻合之處,并指出哪吒只是一個自發的頑童形象,因為《封神演義》的作者以其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對哪吒故事進行了大量的改造,使他的形象更符合中國文化的審美理想。
哪吒;頑童;《封神演義》;文化心理
兒童文學中的“頑童”是純然兒童精神的外化,較現實孩童而言,他們有著過人的特質、強大的生命力,同時還具有游戲精神。前者是頑童行動的基石,為了保持兒童世界的獨立性,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往往將之外化為主人公的神力;而游戲精神是頑童所有行為的內部原因。
非凡大膽、放縱狂野的“頑童”形象,在20世紀的兒童文學史中鮮明存在。而在兒童文學的史前期(18世紀中期之前),成年人既沒有將兒童看做是獨立的人格,也就很難專門給兒童創作文學作品,更遑論塑造特立獨行的兒童形象。自覺意義上的“頑童”是沒有誕生土壤的。然而善于觀察的成人作家,卻有可能被某些外在因素喚起童年記憶,被兒童的精神原型撞擊心靈,在筆下誕生出自發的頑童形象來。《封神演義》里的哪吒,正是這樣一個特殊的形象。
近年來關于哪吒形象的研究,涵蓋了神話原型、信仰傳播、人格心理和當代改編等多方面,但這類文化分析,卻少與兒童的精神原型相結合,這導致對哪吒性格和文化意義的評論有失偏頗,難以全面。
哪吒在唐代時由印度傳播入中原,歷經宋元明數朝,其間的形象大不相同,經歷了一個由印度原生神向孩童的發展過程。
哪吒梵名那羅鳩婆,也譯作那吒俱伐羅,源自密教,屬夜叉神,在佛教中地位尊崇,經中常見。據說是毗沙門天王三太子(一說為毗沙門天王孫),天王出行時專為天王托塔,持金剛杖,能降魔除惡,安定三界。形象為三頭六臂(一說為三頭八臂),面貌兇惡,名為“忿怒哪吒”,以示威猛之力和護教之心。
唐宋之時,哪吒隨毗沙門信仰逐漸傳播開來,而中國傳統的審美觀,不大能夠接受其忿怒之像,反倒把佛經中哪吒偶現的童子身——一個能夠被中國人所接受的少年形象,認作他的真身。如晚唐鄭綮《開天傳信記》,記載高僧宣律夜行墜落之時,有少年捧承其足使之平安, 自稱天王子哪吒。宋代時毗沙門天王逐漸演變為唐朝大將李靖,而李靖又被神化為道教神仙,哪吒自然也就擁有了中國“血統”,變為道教神靈。《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描繪其相貌“身長六丈,首帶金輪,三頭九眼八臂”,是玉皇駕下大羅仙,生下來幾日就能降伏魔怪,得封元帥,永鎮天門。三教合流的背景以及民間信仰的傳播,又通過戲曲等通俗文學的加工,在民眾心理的催化下,哪吒的童子身形不斷被強化,最終定型為一個清秀敏捷伶俐可愛的小男孩形象。《西游記》中首次完整地描繪了童神哪吒的樣貌:“總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誠為天上麒麟子,果是煙霞彩鳳仙。龍種自然非俗相,妙齡端不類塵凡。”[1]發髻剛剛遮住囟門,“總角”也就七歲上下,與之爭斗的孫悟空戲謔其“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干”。而后《封神演義》哪吒的形象,是“滿地紅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鐲,肚腹上圍著一塊紅綾,金光射目”[2],生下來就可滿地亂跑。然而正如哪吒的名字不可能完全漢化一樣,“三頭六臂(八臂)”的“忿怒”之像也不可能完全從哪吒的形象里消失,一有爭斗,就會變化出來。

哪吒外貌和法器的兒童化,與農耕民族的審美心態和多子多福的文化心理密切相關。然而,外形化為兒童并不等同于塑造了真正的兒童,一個純然“頑童”的降臨,還得益于民間流傳的哪吒故事,它們匯總在《封神演義》中,豐富了哪吒的性格特征,為哪吒形象的“頑童”化提供了充實的內容。
佛教護法哪吒一旦變為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就開始具有了自己的性格特點。前期的神仙傳記和雜劇,有哪吒事跡無哪吒性格,如《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哪吒條目:“生五日,化身浴于東海,腳踏水晶殿,翻身直上寶塔宮,龍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戰。師時七日即能戰殺九龍,老龍無奈何而哀帝,帥知之,截戰于天門之下,而龍死焉。不意時上帝壇,手搭如來弓箭,射死石記娘娘之子,而石記興兵,帥取父壇降魔杵而戮之。”[4]記敘過簡,只能算一個人物雛形。《西游記》中的哪吒,不但外貌上是個兒童,而且已經有了些許情感和主體意志,尤其是他“抽龍筋為絳子”“奮怒自殺”的行為,頗有兒童的頑性和氣性。后出的《封神演義》,哪吒的故事更是跌宕曲折,用了三回章節,包含了四個部分:感生異貌、闖禍、剔骨剜肉到蓮花化身的死而復活、追殺李靖。
英雄的奇跡性誕生都出于感生異貌母題,宋元之后,感生異貌母題的運用更是置換了以往的帝王將相發跡變泰故事,成為小說中神化人物的手段技巧。作為未來的伐紂大軍先行官,《封神演義》中哪吒竟在母腹里孕育三年零六月,夢中道人送麟兒入懷,出生時一團紅氣滿屋異香,先是一個肉球,剖開才見嬰兒,下地就能亂跑。哪吒的孕生并沒有給李靖夫婦帶來欣喜,更多的是擔驚受怕和懷疑——頑童本性在初到人世時便已初露端倪。
哪吒年歲漸長,與日俱增的行動力讓他的頑童天性得到了充分的釋放,于是就有了殺龍鬧海。哪吒洗澡鬧海是出于無心,打死巡海夜叉、殺龍抽筋是有意。在當代人的道德意識里,后者非常影響對哪吒的評價。于是很多關于哪吒的兒童影視作品,改編者都會事先丑化龍王父子形象,把他們塑造成無惡不作的負面人物,以突出哪吒除害的正義性。事實上,在早期的通俗文學中,殺龍這種行為很是常見。宋代《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孫悟空的前身“猴行者”也曾抽馗龍的筋,雜劇《灌口二郎斬健蛟》中,二郎神也斬了蛟龍。哪吒殺九龍,被當做神仙事跡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記錄。可見“殺龍抽筋”這種行為,本是為了渲染英雄神力,放在歷史語境中審視,哪吒殺龍抽筋,甚至后面射殺石磯娘娘的徒弟、抓扯老龍的鱗片等等行為,為的都是突出這位童神的非凡稟賦。
在《封神演義》中,哪吒最驚心動魄的事件是剖腹剜腸剔骨肉而死,這部分也刻畫了李靖哪吒的父子關系。宋《禪林僧寶傳》第七卷說哪吒“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化生于蓮花之上,為父母說法”[5]。這段傳說恐怕與古印度血腥的孝親觀和佛教的色空思想有關。哪吒自殺經民間傳播,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就變為不牽連父母的孝舉。然而這么慘烈的孝親舉動,仍然嚴重地沖擊了儒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倫理道德。這個童神形象,因此也迥異于儒學教化下成熟的小大人。再看李靖對哪吒的態度,也毫無慈愛。《西游記》中寫:“天王……恐生后患,欲殺之。”[6]《封神演義》寫他“你要把我這條玉帶送了才罷”、“白白的斷我數載之功”、“嚇得張口如癡,半晌,大叫……頓足放聲大哭”“煩惱,有恨兒子之意”,無不透露出他的自私涼薄和怯懦;哪吒自殺后,托夢糾纏母親給自己修行宮廟宇以養真靈,希望復活,卻先被李靖憤怒阻止,后又打碎金身、蹬倒鬼判、放火燒了廟宇。李靖的作為,又暴露了他的氣量狹窄和目光短淺。他對哪吒毫無父子之情,只有私憤和自身利益,最終造成了哪吒蓮花化身后追殺李靖復仇的后果。
在兒童文學作品中,真正的“頑童”如彼得潘、長襪子皮皮、湯姆·索亞等多是無父無母的自由之子,沒有社會血緣的牽絆,也就脫離了重重規范。哪吒是真神降世、天賦異稟,而李靖對外的軟弱和對孩子的自私涼薄及壓制,兩人之間必定會產生沖突。而沖突的結果就是哪吒以慘烈的方式割裂了與李靖的血緣因果,以蓮花化身的方式,成為一個真正的具有獨立人格和生命意志的兒童精靈。
哪吒復活后對李靖的追殺,是古典小說中的神來之筆,只能誕生在明代特殊的文化背景——以個體為哲學原點的心學思潮中。哪吒因單純而無畏,他的是非判斷標準是獨立的,不被身份或他人影響。他做事不考慮成人世界的功利,只有兒童的快感。殺龍抽筋、冒犯石磯、毆打老龍,甚至自殺,都全憑生命的本能。他是難以馴化的,只因為他有自己的人格尊嚴,這一點在他與李靖的對抗上鮮明地表現了出來。在生前哪吒對李靖是沒有怨氣的,李靖毀壞哪吒行宮后兩人的沖突才尖銳起來。在封建倫理道德中,父權的威嚴極具壓迫性,而哪吒的反抗,正是建立在不懼這種威壓的人格獨立上的。前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宣言,后有不妥協的追殺。無論李靖苦戰還是申以父子大義,或者搬求救兵,哪吒都沒有放棄報仇。這一點,與其說是叛逆,不如說是其鮮活生命意志的完全綻放。這個生機勃勃、自由獨立的童神,其本質已經非常貼近后來兒童文學作品中的頑童了。
兒童的精神原型投射在兒童文學中,就誕生了頑童形象。“頑童”大致包括以下幾個特征:孩童的面貌(或者說像兒童)、強大的生命力(擁有過人的特殊力量、獨立不被成人世界改變)、游戲精神(把一切當做游戲,追求快樂、熱愛冒險)。《封神演義》中的哪吒形象,由于誕生的社會文化背景特殊,在這幾點上恰恰都暗合。
頑童首先應該是兒童,或者說像兒童。哪吒的形象,恰好符合這一要求。哪吒從一個身高六丈、“以惡眼見四方”、讓人心生畏懼的神轉化成一個“玉面嬌容如滿月”的可愛孩童,是佛教中國化的結果。三教合一后,神佛形象在民間信仰中不斷演化變形,最終在通俗文學中開花結果。觀世音由男變女、哪吒由忿怒夜叉變機敏兒童,都是經民間信仰在通俗文學中完成最終定型的。《封神演義》就如同一本世俗化的神仙傳記,許仲琳把民間的哪吒傳說收集匯總,運用豐富的想象,充實了哪吒的形象細節。這個鮮活的童神形象,一下子就獲得了兒童乃至成人的喜愛,《封神演義》之后幾乎所有關于哪吒的形象——包括文學作品和民間塑像,都延續了該書的描寫。
道家“赤子嬰兒”的譬喻、道教的“大羅仙身”投胎轉世的安排為哪吒的過人稟賦天生神力提供了依據。在《道德經》里,老子喜歡用“赤子嬰兒”來比擬自然之“道”。他們具有最自然的人性,生命力強大,內外如一渾然純粹而不失本真,因而能夠“蜂蠆虺蛇不螫,攫鳥猛獸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7]。老子極度推崇自然人性,孩童身與靈的緊密結合是他們全部力量的源泉,自足的狀態更是意味著他們無堅不摧的強大。而在民間道教的信仰體系里,但凡神仙下界轉世,都帶有宿慧。這就使得哪吒奇跡般的神力,有了能被讀者接受的心理鋪墊,同時也暗合了頑童形象的第二個特點。
哪吒形象自發地向頑童形象靠攏,與明代的社會思潮緊密相關,這為哪吒形象補上了關鍵一筆——游戲精神。
中國古代文學一直都有“至情”的創作傾向,這種沖破禮教桎梏的力量,在明代心學的推動下,發展到了高峰。“至情”實際上是對人自然本性的關注與尊重,必然會與自然人性代表的兒童發生關聯。比如王陽明在此基礎上提出的獨特兒童觀,就將游戲精神和快樂至上視為兒童的本性:“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他為兒童設計的教育方法是順應其天性發展的:“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發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8]李贄則進一步提出了“童心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9]把兒童自然人性作為了理想人格心理范式的參照體系。
在這種風氣之下,通俗小說中也就出現了以兒童精神為內核的特殊人物形象,如《西游記》中的悟空八戒及蠢憨妖怪、《封神演義》中的哪吒,甚至《水滸傳》中的李逵,反映的都是當時以兒童精神為審美理想的思潮。文人們塑造出這類形象,借以表達他們打破束縛、追求個性自由以及解除現實中精神壓抑的狂喜。因此這類人物,往往具有狂歡氣質和游戲精神,以快樂為原則、喜愛冒險、經歷奇特——這恰恰是后來頑童形象的一個重要特征。頑童完全不受世俗拘束,以自身的快樂為原則,不屈從權威,順應自己的天性,玩得徹底,玩得盡興,擅長開辟場地,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冒險之旅。哪吒好奇天真、不諳世事,又頑劣可愛、率性而為,鬧海、上天、打架、死而復生,甚至成為伐紂先行官,他的經歷可算得上驚險刺激。哪吒的語言行動方式,以及與龍王父子、石磯娘娘的沖突,對李靖、普賢、燃燈的反抗,都充分地表現出兒童的游戲心理。成人眼中天大的禍事,他只說“無妨”,追殺李靖,也只是為了報復。這意味著他根本不受成人功利世界的影響,把一切都當做游戲一般。當然,和同是“頑童”化身的《西游記》主人公孫悟空相比,哪吒這個自發的“頑童”的游戲精神還不夠強烈。頑童游戲精神的根本是快樂原則,而《封神演義》中哪吒鬧海殺龍打龍等如同游戲的行動中,卻未見作者有意識地渲染這種快感。這大概與作者的道德評價以及《封神演義》的仁政主旨有關,同時也是限于篇幅和人物在整部作品中的分量,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頑童性格的核心是游戲精神,他的行為動機是“有趣”而不是禮儀教化的那套社會化規范,所以頑童們往往自發地帶有“殘忍”天性。哪吒屠龍殺石磯徒弟的行為,與一般小兒閑時斬斷蚯蚓、掰折知了腿、給蟻穴灌水的行為并無二樣——成人或覺殘忍,兒童卻不以為然。哪吒這種輕視生命的行為,大概就是許仲琳所說的“天數”。什么是“天數”?“天數”不就是兒童的天性和本能嗎!不就是自然的人性嗎!關于這一點,只有真正關注過兒童并且理解兒童的人,才能有所體會。許仲琳對兒童應當是有著入微的觀察和深刻的理解的。
總的來說,明代的社會文化背景催生了哪吒這個頑童形象。明人從異族手中奪回中原統治權后,就加速了子嗣的繁育。明建國初年朱元璋封宗室49位,永樂年間就增至127人。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慶城王朱鐘鎰已生育94名子女,孫子輩的有163人,曾孫輩510人,同胞兄弟聚餐時“每會,紫玉盈坐,至不能相識”。萬歷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宗室人口增至8萬多。據徐光啟大致推算,明宗室人口每30年左右翻一番。皇家對子嗣的狂熱帶動了子民的生育高峰,據相關統計,有明一代人口增加數量為14000萬人,遠超前代增幅——巨大的兒童人口基數促進了成人對兒童的重視和關注,以至于從明代流傳下來了大量關于兒童的傳記筆記年譜等文獻記錄、童蒙訓教之類的書籍和嬰戲紋飾的藝術品。王陽明的兒童觀、李贄的“童心說”,在這個背景下得以順理成章地出現,再結合民間傳說、道家哲學和宗教信仰以及提倡自然人性的思潮等因素,文學作品中最終能出現哪吒這樣的頑童也就不難理解了。
現代兒童文學的出現,不過一兩百年,真正意義上的“頑童”的出現,是兒童文學家們把兒童作為獨立人格看待后的事了。從寫作的出發點和典型頑童的特征來看,哪吒只是古代文學作品中一個自發的頑童形象,創作者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寫一個特殊的兒童精靈,因而強大的文化慣性必然會對這個形象進行改造和限制——頑童始終要長大,要融入社會體系,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實。
《封神演義》中未做姜子牙先行官之前的哪吒形象,與傳統儒家的倫理觀念幾乎完全是沖突的:他到處惹是生非不受父權管教、自殺毀壞身體、直呼父名窮追不舍毆打李靖違背孝道。儒家不喜歡這樣的兒童,孟子認為人性本善,人之“四端”就如同種子存在于孩童身上,教育孩子就是在那個小小的軀體內栽培出一個完美的成人來。然而古代教育實踐的結果卻培養出了太多安靜、羞怯、保守、謹守本分唯唯諾諾的孩子。純粹的兒童精神化身哪吒,在其中反倒成為一個需要改造的異類。他可以暫時存在,卻不該永遠存在。于是才有了蓮花化身的儀式和父子共同輔周伐紂的大義,這都是馴服哪吒,使之成人化的方式。
太乙真人用蓮花為哪吒塑形,“五蓮池中蓮花摘二枝,荷葉摘二個”,“將花勒下瓣兒鋪成三才,又將荷葉梗兒折成三百骨節,三個荷葉按上、中、下,按天、地、人……將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氣運九轉,分離龍、坎虎,綽住哪吒魂魄往荷、蓮里一推,喝聲:‘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時!’只聽得響一聲,跳起一個人來,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運精光,身長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蓮花化身。”[10]哪吒蓮花化身的過程神奇而充滿美感,讓很多兒童為之著迷。事實上,哪吒的死而復生就是一場古老的成人禮儀式。原始時期的成人禮儀式,一個關鍵的步驟就是假死。“在許多未開化的野蠻氏族中,尤其在那些奉行圖騰制的氏族中,孩子們到了青春期,按習俗都要進行一定的成年禮,其最常見的做法之一就是假裝殺死已到青春期的孩子然后又使他復活。……孩子極度昏迷后蘇醒過來……原始人則解釋為這是從孩子的圖騰身上輸入了新的生命,所以這些成年禮的本質,就其假裝死亡和復活的現象來看,可以說是人與其圖騰交換生命的儀禮。”[11]哪吒師父太乙真人作為成人禮的直接執行者,策劃了整個行動。
然而頑童的天性是很難被成人世界壓抑的,正如彼得·潘拒絕長大,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保留著當初那個桀驁不馴的頑童,成人禮的儀式并不能使哪吒立即變為一個成年人,他仍然堅持遵從于自我的生命意志,復活后轟轟烈烈追殺李靖就是最好的證明。成人世界對頑童的馴服是艱難的,太乙真人、文殊、燃燈三位師父級別的神仙出場,連哄帶打,頗費心血氣力,然而這聲勢浩大的心理拉鋸戰,也僅僅換得哪吒表面的低頭。真正讓頑童哪吒脫離兒童期的,最終還是大義和責任,是成人的社會結構體系。作為姜子牙大軍的先行官,哪吒在前線克敵制勝,征戰冒險,父子共同輔周伐紂的主要矛盾淡化了父子沖突的次要矛盾,一種更高層次的自我實現方式代替了頑童的游戲精神。哪吒,終于肉身成圣,以兒童之身被納入成人神系。參與輔周伐紂的事業,這在以前的哪吒傳說中是看不到的,屬于許仲琳的獨創。安排這樣強力的扭轉,實際上反映出了作者思想中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擔當意識。化解沖動——控制自我——肩擔天下,這或許是儒家思想在現實世界中給兒童進化安排的唯一“正確”道路。
從手持金剛降魔法器相貌猙獰的佛教護法轉變為活潑機敏的可愛兒童,再加上民間傳說和通俗文本不斷豐富其事跡和性格,經過較長時間的演變,頑童哪吒終于出現在《封神演義》這樣的作品中。他精力充沛、稟賦超強,又頑劣率性、不受約束,是兒童精神原型因機緣巧合在近代到來之前一次鮮明的顯現。當然,《封神演義》中的哪吒并不是一個完美的“頑童”形象——作者在描寫時并沒有自覺塑造“頑童”的意識,成人化的馴服儀式和道義責任的壓制也在一定程度上消磨了哪吒的頑童氣質。然而他不忌憚世俗權威,敢愛敢恨,在自己的世界活得十分暢快的光芒卻是難以掩蓋的。不同于以往刻板、大度、識大體的禮制兒童模型,他有血有肉,也更加真實,是中國文學史上塑造得最為成功的童神形象。這個形象的審美意義是重大的,他引導著成人去把握兒童的深層心理,從而更加理解兒童世界,也帶給兒童讀者更震撼的閱讀快感,吸引著他們去沖破桎梏,釋放天性。
[1][6]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44,973.
[2][10]許仲琳.封神演義[M].長沙:岳麓書社,2009:81,97.
[3]不空.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一卷“密教部四”[M].中國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1247.
[4]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第七卷[M].長沙:中國古書刊印社,1935:85.

[7]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74.
[8]王陽明.訓蒙大意示讀劉伯頌等[M]//孟憲承.中國古代教育文選.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9:298.
[9]李贄.焚書注(一)·卷三[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276.
[11]弗雷澤.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058.
I207.419
A
1004-342(2017)06-82-06
2017-04-09
黃宇玲(1978-),女,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碩士。
唐銘珠(1996-),女,四川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
劉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