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 楊雨蒙
電視劇海外傳播作為不同文化背景下社會成員之間的信息傳播活動,涉及到各種文化要素在全球社會中遷移、擴散與交互。電視劇這一娛樂形式具有一套世界共通的表達模式、話語規則和規訓方式,但因其中文化因子的組合形式的差異使其成為不同文化的傳播容器和本體形式,因不同國家、地區或文化背景的差異而成為跨文化傳播的典型樣態。今年在湖南衛視播出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收視率破7,是近十年來中國電視劇最高記錄,成為“超級現象級”的文化事件,世界部分主流媒體亦報道此劇。在這樣的背景下,筆者將詳細分析此劇的海外傳播文本在注意力、議題分布和情感呈現矩陣中,分析并反思中國電視劇海外傳播特征與模式。
一、 研究方法與樣本
本文采取文本分析法,對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相關新聞報道、評論進行文本挖掘、信息檢索、主題歸類等,再進行一定的量化處理和視覺呈現。因為關于此劇的報道與社交媒體的樣本量并不是巨量,所以筆者使用計算機處理與手工編碼相結合的方式,即分析詞頻時采取計算機處理,在議題分布和情感分析上采取人工編碼的方式。
本研究選取2017年3月28到5月31日期間的樣本,它由兩部分組成:一是BBC、《紐約時報》等海外主流傳統媒體對該劇的報道。不包括主流媒體的新媒體部分,比如美國之音中文網、BBC中文網、朝日新聞中文網等,故限定為主流傳統媒體。新聞報道從數據庫LexisNexis Academic選取。該數據庫收錄了世界各國主流媒體的新聞信息,包括三千多家主流報紙、兩千多種雜志、主要的通訊社等,具有權威性。以《人民的名義》的英文名“in the name of the people”全文搜索,逐篇閱讀,剔除無關新聞,得到新聞78篇。這些新聞由國內媒體英文版和海外傳媒兩部分組成,前者包括China Daily26篇、Global Time16篇,共42篇;后者有等共36篇,比如BBC5篇、AAN3篇。二是來自視頻網站YouTube、社交媒體Twitter的評論數據。YouTube是世界范圍內最大、流行的視頻網站,選取它能夠更大范圍覆蓋世界各國的觀眾。Twitter是世界范圍內較為流行的社交平臺。一共從兩個平臺共抓取文字數據622條,圖片、視頻等不在本研究考察范疇。
二、 數據分析
(一)高頻詞匯與關注點
詞頻是一種用于文本挖掘的常用加權技術,用以評估一個詞對一個語料庫某一個領域文件集的重要程度。筆者利用高頻詞來檢視新聞和評論的主要關注點情況,于是通過對78篇新聞和622條評論進行詞頻統計,剔除部分詞匯,整合相近詞匯,選擇3個以上字母的詞匯,將排序前250個高頻詞翻譯,進行文字云處理(見圖1),從中可以大致窺見世界各地的主流傳統媒體在報道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的關注點所在,即較多報道或談論腐敗(受賄、賄賂、老虎)與反腐(習近平、王岐山、抓、打擊)、中國的政治與權力(中國共產黨、權力、政治、監督等)、電視劇情況(紙牌屋、小說、周梅森等)、受眾體驗(好看、觀看等)。
(二)議題分布
大眾傳播媒介通過報道內容的方向及數量,使某一議題成為受眾心中所認知的重要議題,議題設定與受眾感知存在顯著的關聯度。基于此,筆者通過逐條對新聞文本和評論數據進行人工統計,大抵可以將這些數據納入這四個維度的議題:1信息維度,此維度表現在社交媒體為簡單一兩句話加一張海報或一個播放鏈接介紹此劇,側重單純提供播出時間、劇情概要等信息。2政治維度,通過該劇討論中國的反腐運動、權力、斗爭等問題。3藝術維度,主要體現在電視劇題材突破、劇情合理性、人物塑造、表演水平等話題上。4效果維度,電視劇的收視率、網絡點擊量、觀眾粘性等。比如“每天晚上7:30,中國有三千五百萬人守在電視機前”。“前12集網絡點擊超過6億”等。
由上圖可知,不同類型的媒介平臺在議題表現上有差異。首先,在主流傳統媒體上,雖說國內媒體(海外版)與海外傳統媒體在政治和藝術維度表現出數量相當的比例,相對來說,前者在效果報道上著墨較多;而后者的議程集中在電視劇的政治維度,從中國權力與反腐評論較多。同時國外媒體比國內媒體的海外版話語風格有差異,前者表現出“驚嘆”的情感傾向和話語風格,驚嘆中國媒體如今可以有這么大尺度地表現政治,后者側重正面宣傳,甚至政治背書。比如英國的星期日泰晤士報認為,王歧山領導的反腐機構的“宣傳部門已制作兩部省部級領導人的懺悔的紀錄片。而現在它要將這些信息傳達給更年輕的觀眾”,“揭露了中國政治的黑暗”。[1]而《中國日報》海外版報道,“通過此劇,我們能看到中國反腐的決心”。[2]對中國反腐成績的回顧、官場生態的重塑等詳敘與話題引導。
其次,傳統媒體與社交媒體在這幾個維度的關注點存在差異。在政治維度,社交媒體評論更為個人化,臧否政治和政治人物、對政治體制及其造成的社會公正與政治生態的討論呈現多樣化形態。在藝術維度上,區別于前者注重從題材、尺度等問題,社交媒體更傾向討論劇情合理性、演員表現等,比如有網友贊角色李達康的演技,質疑該劇夸大了檢察機關在反腐敗運動中的作用(特別是對重大案件的調查)、在中國的政治機制和運作細節方面也出現了很低的錯誤,等等。在效果上,區別于前者的收視率、網絡點擊量強調,社交媒體主要記述網友觀看的在感過程與體驗。
(三)情緒分析
《人民的名義》是難得的一部被國外主流媒體較廣泛報道的電視劇,那么海外媒體和觀眾對其持有一種的態度或情緒呢?奉守新聞專業主義的主流媒體在報道上力求客觀,態度和情緒表現得不明顯,筆者將在后面從更深層次來分析。社交媒體的情緒表現得更為明顯。人們傾向在Facebook、YouTube等社交網絡向更多的觀眾分享他們的情緒。[3]情感社會分享理論認為,情感分享是一種自我激勵,能夠刺激社會互動,改進人際聯結感。社交媒體里成員彼此連接也意味著互聯網人際關系的質量。[4]筆者選取在Twitter的308評論,以等距方式選取102條進行編碼發現,除一部分單純轉發電視劇觀看鏈接外,主要表現為喜歡(29)、憤怒(18)和驚訝(49)三種情緒。不少網友直接贊賞此劇(“感覺很酷”);對貪官之舉表示憤怒(“人民的災難!”),當然更多的是驚訝之情,對貪污巨額現金、銀行人員清點臟款的技巧等。總得來講,Twitter上的用戶情緒較為平穩,沒有偏激的情緒。YouTube用戶的情緒相對較偏激或強烈,尤其對中國貪污現象揭露、抨擊表現較多。endprint
三、 討論與反思
所以,從該時期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的海外傳播關注點、議題和情緒情況來看,可以得出這樣幾種結論。
(一)“外冷內熱”傳播與高語境文化困境
《人民的名義》成為近年來首部獲得這么多家海外(包括歐美)主流報紙報道的電視劇是值得“慶賀”的。可是影響仍局限在亞洲部分國家或地區。海外傳播度、影響力仍極其有限。中國電視劇在國外接受的人群、方式及渠道是深入考察這個問題的視角。
國內多個媒體刊文報道國外觀眾熱捧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甚至掀起收視熱潮,這是片面之見,甚至是一種意淫。
實際上,該劇并未在海外社交媒體并未形成輿論場。Twitter相關的英文數據幾百條,與國內動輒幾千萬條甚至上億的評論相比少得可憐,雖說該劇在YouTube上單集點累積近萬的觀看量,但問題是這些觀眾是誰。從評論使用的語言來看,這些觀眾可能更多還是中國人。YouTube的字幕翻譯也是中國網友自發行為,截至5月31日,英文字幕到第6集沒有更新。這種“外冷內熱”的情況也體現在近年其他熱播劇上。以Google和百度搜索播出期間的搜索數據來看,2015~2017年三年的年度熱播劇《歡樂頌》《瑯琊榜》和《人民的名義》的國內的搜索熱度都很高,而英文搜索熱度除《人民的名義》走高,其他都沒引起世界范圍的關注。可以說,《人民的名義》雖說在題材和政治上獲得海外媒體的關注,并取得一定的注意力爭奪賽的勝利,但是這種勝利本質上并不是電視劇藝術本身的勝利,這也是中國絕大數電視劇所面臨的現狀,絕大多數電視劇無法以本體競爭優勢走出國門。
與英、美電視劇在世界各地遍地開花的傳播圖景不同,中國電視劇往往“獨守閨房”,國內“雷聲滾動”國外“風平浪靜”的情形值得深思。媒介文化產品對外傳播成功與否的影響因素頗多,其中不可忽視的一條是文化差異。眾所周知,中國文化是一種高語境文化。大部分中國電視劇要依靠語境進行傳遞,有中國特有的風俗習慣、價值觀等信息傳達程序。區別于歐美的低語境文化的依靠信息編碼,注重表達的邏輯性傳遞信息的方式。這種文化背景不僅影響信息解碼,還影響作品制作,比如中國電視劇節奏偏緩的特征與高語境、對話“言外之義”等語境氛圍營造有關。
我國電視劇的對外傳播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1982年,我國第一部傳入東南亞、香港的電視劇《蝦球傳》。[5]90年代《還珠格格》被韓國電視臺引入,收視率超過同期其他電視劇。新世紀以來,電視劇《新三國》進入日本;《瑯琊榜》在韓國的中華TV頻道播出后,取得該臺開播以來最高的收視率;在Viki網站受到熱捧。像電視劇《花千骨》《西游記》《孝莊秘史》《武媚娘傳奇》在韓國、東南亞等國家或地區受到歡迎。可以說,中國電視劇率先并主要在亞洲周邊國家或地區傳播。
現在另一個問題是,中國電視劇不但很難被異質文化國家的主流播出平臺主動引入,還很難有效進入國外主流網絡視頻平臺,比如美國在線租碟公司Netflix。在同源文化國家或地區熱播的電視劇《甄嬛傳》被Netflix重新剪輯制作為6集上線,但美國觀眾仍稱看不懂,效果很差。雖說《何以笙簫默》《歡樂頌》《瑯琊榜》等多部中國電視劇在字幕網站Viki播出取得不錯效果,其中《瑯琊榜》在字幕組網站MyDramalist和Viki均有上線,受到熱捧,被稱為中國版《基督山伯爵》。但需要指出的是,這兩個網站定位是亞洲的影視播出平臺,受眾群體主要以亞洲觀眾為主。近年有少數幾部電視劇傳播到異質文化國家也依賴國家政策驅動。比如作為文化交流的發行渠道的《媳婦的美好時代》在非洲坦桑尼亞播出,跟非洲各國的經濟扶持,電視劇的低價售出等分不開,當然并非如媒體報道的那樣紅遍非洲。因此,電視劇對外傳播的現狀是:在部分同源文化國家或地區受歡迎,卻無力俘獲異質文化國家或地區的觀眾。所以在思考中國電視走出去戰略時,在討論渠道建設、平臺建設同時,內容建設的文化要素的組成規則也是一個值得探索的話題。要實現高語境文化國家的文化產品的對外傳播與“浸淫”,是弱化這種“高語境文化”還是進行轉化是重要議題。文化問題從來都是對外傳播與交流的關捩點。
(二)認知模式、報道框架與文化盲區
雖說西方主流媒體崇尚專業主義,但仍能通過新聞關注點、風格、結構和話語上方能窺其背后的意識形態和情緒結構。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引起了國外媒體的關注。但是他們關注點是電視劇本身還是其他現象?從議題分布情況來看,他們關注的重心不在電視劇本身的藝術,聚焦點是電視劇背后的中國政治生態、社會公平、人權等問題,回顧西方媒體歷來的對華報道可知,這可歸于西方話語框架下的報道與討論。正如德國漢學家卜松山在《發現中國:傳統與現代》一書中反思的那樣,“我們眼中的中國形象實際上很少是為了說明中國,而是用來滿足有關自身民族的存亡、恐懼以及自身政治需要:這或許是出于對馬可·波羅時代美好世界的向往,或是對啟蒙運動時期開明君主制的幻想,或對政治與工業革命時代守舊思想的嘲弄;抑或是就像我們對經濟地位及人權問題的聚焦。”[6]不管作為參照物、對立面還是方法論的中國模式,這些媒體很容易脫離中國語境,直接被納入西方話語體系被質疑與評判。對于中國的變化或進步,“獵奇”“負面化”成為將中國“異化”“他者化”的一種視覺方式。(當然,無法排除新聞更喜歡追逐負面消息以及作為權力的監督者的定位的因素,這兩個因素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這種報道框架的形成。)
所以,從報道風格傾向來看,國外傳統媒體以一種“獵奇”的方式看待中國社會、政治的變化,英國的《星期日泰晤士報》報道,“該劇反映了中國的政治丑聞”。[7]英國《金融時報》稱該劇“揭露中國禁忌”。[8]這些報道對中國政府竟然允許這么大尺度的揭露腐敗感到“驚愕”,驚愕中國電視劇尺度與政治容忍度的放寬,最終又重新將其納入西方媒體主流的中國敘事與想象,即對中國權威政治、社會正義等常規框架。比如《澳大利亞人報》報道,“反腐讓中國共產黨重獲合法性和執政地位”[9],同時重敘近年來徐才厚、周永康等歷次重大的貪腐事件,數字羅列受賄金額。《南華早報》“能夠控制反腐敘事,讓公眾相信一黨統治也會肅清貪腐份子”。[10]電視劇沒有對權力猖獗腐敗根源,即權力沒有得到有效監督和限制民主的反思。[11]所以,在電視劇播出后一周左右,各大報道率先發過新聞報道、討論以及評判,電視劇的整體結構不被考慮,而是先入為主的評論先行一步,這是該電視劇在國外主流媒體的境遇。當然,社交媒體上的評論表現出來的“獵奇”態度稍弱,但也存在。比如同樣也會支報道電視劇中的城市與人物是現實的對應、猜測。因此,暫且排除電視劇自身的藝術水平問題,但是在這種西方傳統媒體的觀看與審視中,無疑是忽視電視劇的本體地位,從而成為西方媒體報道的盲區。endprint
結語
因此,中國電視劇本身的高語境文化問題和國外媒體的報道框架限定,其海外傳播區域仍局限于亞洲周邊國家或地區,在異質文化國家的傳播力、影響力十分有限。
中國電視劇要做到英美劇那樣為全世界各國喜愛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讓國外主流媒體對中國改變對中國的報道框架和話語邏輯,這有賴于未來很長時期內中國經濟的發展,綜合國力的提升,對外交流,增進了解,話語權的提升。但作為高語境文化的中國電視劇需要做到內容的轉碼,即對電視劇的文化產品進行文化編碼與轉碼,比如電視劇中蘊含的傳統文化在內容生產中就有必要進行一定的轉碼,以便異質文化的觀眾能夠理解。同時在表現形式上的轉碼,比如最基本的文字幕翻譯。很多電影在英文字幕上做到位,但電視劇的對外傳播的配套機制遠未完備。
實際上,當下中國電視劇對外傳播的意識較弱,很多優秀的作品主要精力放在國內的市場,還沒有找到國外市場的盈利機制。這就造成了在文化上缺乏有意識的編碼、語言的編譯。缺乏對外傳播的意識,在對外品牌營銷上也更無從談起。因此,在體量巨大的,國內市場飽和中國電視劇市場下,電視劇的對外傳播不能只停留在設想狀態,這也是電視劇對中國全球化戰略(比如“一帶一路”戰略)的一種回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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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Rowan Callick,Real-life intrigue a hit with the people-and the party[J].The Australian,April 22,2017,Pg.21
[10]What is your opinion on the Chinese TV series“In the Name of the People”.
[11]Leskovec,J.,Backstrom L.,& Kleinberg,J.(2009).Meme-tracking and the dynamics of the news cycle.Proceedings of
the 15th Association for Computing Machinery(ACM)SIGKD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Knowledge Discovery
and Data Mining,New York,NY,497–50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