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權
1.
那年9月,我把一輛嶄新的山地車搬回住處,內心的那種狂野釋放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繼而騎行了川藏線,接著走出國門,再騎過亞洲,穿越非洲。
作為初出茅廬的菜鳥,我未能擺脫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路上認識了不少騎友,在夜晚和周末,同他們奔走于鬧市,繼而遠離人群,心中那份緊張與不安暫時被打入冷宮。
和好友騎行川藏線,一個月的時間里被高原絕美的風光震撼了內心,腦海中抹不去那些雪山森林草原流水,還有和同伴們建立的那種脫離世間煩惱的友情。最重要的是,在朦朦朧朧中,我覺得可以騎自行車環游世界了。
次年11月,在騎友們的送別下,我正式騎出國門。第一個國家是越南,有時被炫目的雞湯沖昏頭腦盲目自信,有時面對困難手足無措忐忑不安。自行車故障和初次走出國門的緊張,差點兒讓我放棄計劃,從中認清了原來自己是如此脆弱,堪比膨脹的氣球,一點點的挫折足以刺破。
入境第二個國家柬埔寨時,遇見中國騎友小武,于是二人結伴騎行。他雖然比我小,但他準備更充分,思想更活躍,騎行更自在,是為真正的喜歡而騎車。他帶給我另外一種騎車的方式,不馬不停蹄地趕路,不走直線橫穿一個國家,不為騎車而騎車,而是提前做好功課,去某些值得一去的地方。我們一路游山玩水尋找歷史遺跡,迷失在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吳哥窟中,最終因為其家庭原因遺憾告別。我的心胸打開了,在高棉神秘的微笑面前似乎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接著獨自到了泰國,沒有去熱鬧的普吉島、芭提雅之類的度假勝地,而是向北繼續尋找歷史遺跡、藝術殿堂和中國遠征軍,在形形色色的寺廟露營,被樸實微笑的泰國人感動得熱淚盈眶。心中的困惑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悟,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并非那么遙遠。
因申請印度簽證失敗,便來到老撾,由于在計劃之外,只逗留了十天。自行車再次出現問題,但內心已經釋然,努力想辦法解決。
三個月,四個國家,我打開了世界的窗口,經驗的積累也給我真實可靠的信心,同時褪去了內心的浮躁。
2.
回到上海工作休整一年。這一年里,低調了很多,心中的迷茫與不安已經被之前的半年騎行打磨消解了。我準備了更加合理的裝備,日常訓練身體,規劃路線。
去年5月,一張火車票靜悄悄地把我帶到新疆,開始了新一輪的征程。重新上路的激情在大美自然面前很快釋放出來。雖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感覺張弛有度,能自主拿捏了,不再是一匹脫韁的野馬。
踏上帕米爾高原,和老牌旅行者邁入巴基斯坦,巴基斯坦普通人的貧困與熱情總讓人唏噓不已。炎熱和齋月很快讓我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搭車到伊朗,內心的糾結與困擾卻揮散不去。
在伊朗,流連于古波斯帝國留下燦爛的文化與歷史遺跡;徜徉在無數華麗的伊斯蘭教清真寺中;感受石油給國民帶來了財富與污染,以及普通百姓對保守伊斯蘭的抗拒,遭受制裁渴望與外界溝通……一天天的不同經歷,讓我翻過困惑內心的大山。旅行不必追究其結局,不必探討其意義,當下即是我的全部。
亞美尼亞和格魯吉亞都是外高加索地區的小國,蘇聯的一小部分,基督教國家。低廉的消費、豐富多彩的自然風光、遍地開花的教堂、友好的人民,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質財富,精神世界才是最終的追求。遇見中國情侶騎友,和他們游走于山川黑海。
政變未遂的土耳其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慌亂,一派祥和,人民熱情好客,喝茶和烤肉無處不在。黑海、地中海、愛琴海包圍的藍色國度旅游資源豐富,卡帕多西亞的火星地貌和熱氣球,愛琴海周圍的歷史遺跡,都美不勝收。在伊斯坦布爾這座橫跨亞歐大陸的歷史名城結束亞洲騎行,這一路改變了我對待外界事物的看法,不再以自己的思想揣度別人的世界。
回望這趟亞洲旅行,還是覺得騎得太快,孤獨地徘徊在世間,一方面拒絕接受來自親朋好友和無關人等的“親切關懷”,一方面又渴望得到他們的承認,內心還是不夠強大,總活在別人的思想里。雖然堅定了繼續走下去的決心,但迷茫還會偶爾縈繞心頭。
3.
今年年初,飛到非洲的埃塞俄比亞。真的是異域世界了,極端的貧窮和原始的思想觸目驚心,每天筋疲力盡擺脫窮追不舍圍觀的當地人,好在時常得到中國同胞們的無私幫助,得以有驚無險地適應非洲。站在現代文明社會思考他們活著的意義,是多么徒勞,一方面想抱以同情之心看待他們,一方面是對于付出沒有回報的糾結。時常安慰自己,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無須留念什么,但他們已經在我心中打上了烙印,不知如何消除。
肯尼亞狂野的動物世界和無數在外拼搏同胞的幫助,讓我暫時忘卻了心中的煩惱,我也改變了騎行模式,逆流而上,主動和當地人接觸。雖不能改變他們什么,但他們或許會改變我,這才是旅行的意義所在。
迷失在坦桑尼亞風情海島和狂野自然世界中,遺憾的是未能登上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山。長久的旅行讓我糾結于干癟的口袋。日復一日的騎行已經把“不正常”的生活變成了我的正常生活,這種正常生活也有煩惱之處,要想走得更遠,我必須捂緊自己的口袋,但回過頭來看,自己是多么幼稚。沒錢了再去賺!
在贊比亞,內心掉入極大的空虛與寂寞的深淵中,雖然知道自己在不斷前進,在書寫著自己的歷史,但缺少了實質性的東西。最好的撫慰是愛情,但愚蠢的我先是拋棄了相處三年的女友,后又拒絕了唾手可得的愛情。隨著里程的增加,對于她們的愧疚也與日俱增。
在納米比亞,沉醉于荒野與原始,在曠野無人中踽踽獨行,為了看看紅泥人、布須曼人和火烈鳥,可以跋山涉水穿荒原沙漠上千公里。內心空前地得到解放,是的,這就是我的生活了。上天給了我這樣的軀體與思想,那么就告別塵世中的苦惱,沒有什么能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人并不能擁有全部,犧牲與抉擇是不可避免的,對于俗世的留念自然還有,但并非全部。和曾經的自己判若兩人,或許已經和世界和解了,緊張與不安也隨風飄散。
南非,是我亞非旅行到達終點,在那里平靜多于興奮,但更多的是寂寞,愿望達成后的寂寞。我認識到自己終究還是個普通人,還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與不足,但我接受了這樣的自己。如村上春樹所寫的:“我喜歡我的怯弱,痛苦和難堪也喜歡,喜歡夏天的光照,風的氣息,蟬的鳴叫,喜歡這些,喜歡得不得了。”
我與我自己和解了。
是的,故事終有結局,我也完成了自己的平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