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的吃貨地圖(下)





早上起床后,老廣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喝早茶。
早茶有粥,白粥、皮蛋瘦肉粥、豬肝粥、鴨粥、百合粥、魚粥……種類繁多,粥都放在明爐上的小砂鍋里,咕嘟嘟冒著熱氣,不像北方的粥一煮一大鍋,這里的粥都是現熬制的,熱得燙嘴。 有腸粉,豬肝腸、豬腰腸、雞蛋腸、牛肉腸、牛腩腸......數不勝數,兩片蒸得嫩嫩的面皮,裹著不同滋味的餡兒,碧綠的菜心,看起來很可口。 也有葷的,蒸的鳳爪、排骨、豬肚、百葉,有各類面點,叉燒包、蟹黃包、豆沙包、蓮蓉包,我最愛吃的,是蝦餃。
廣東話說“蝦餃”聽起來就象是“瞎搞”,所以每次我一走進茶市,就會告訴靚女:“我要瞎搞。”聽見的人都笑。

蝦餃是用蒸籠蒸出來的,一籠四個,半月形的餃子里面,包著四個透明鮮嫩的鮮蝦仁,一口咬下去,爽脆甘美,蝦肉在口中愉快地舞蹈,口齒留香,感覺很是美妙。狼吞虎咽地吃完四個蝦餃,我就高高地揚起手招呼:“靚女,我還要瞎搞!”
坦白地說到現在我也沒吃慣廣東菜,受不了它的寡淡。這里非常在意菜本身的“鮮”味,盡量少用油鹽,以免奪其本味,結果就是一點味道也沒有,我如果連續三天吃粵菜,就會心兒發慌,眼放綠光,嘴里淡出個鳥來。
廣東的青菜論“條”,一條菜,兩條菜什么的,倒也名符其實,因為這里的青菜除了保持原味,還要保持原形,從來都是整條上桌,再長也不切開。像我這種“北佬”乍見這種情形,都會大發感慨:唉,廣東人真野蠻。
粵菜貴,除了材料本身要求較高外,對營養價值也非常在意,每家粵菜酒樓都有幾種拿手的滋補菜,用料考究,做工精致,味道怪異,當然,價格不菲。
有一次在一家高檔酒樓里,請朋友吃“木瓜王燉雪蛤”,木瓜有小橄欖球那么大,外皮金黃,瓜肉鮮紅,雪蛤幾乎透明,漂浮在乳白色的濃湯之中,顏色搭配得非常好看,像件藝術品。吃的時候手拿木勺,掏出糯軟清甜的瓜肉,舀上微帶藥香味的雪蛤和濃湯,感覺像在吃水果,像在吃藥,像在喝糖水,就是不像吃菜。酒樓的領班在旁邊用粵語介紹這道菜的好處,我支楞著耳朵,勉強聽出大意,原來這道菜吃了之后如此受用,可以滋陰養顏、壯陽補腎、強身健體、去火消腫,還可以防治淋病。我當時就對負責買單的同事笑,說“這道菜的價格肯定比偉哥貴”。他陰著臉,點頭如搗蒜。
還有一次吃椰子蒸水魚,這道菜是名符其實的“惡吃”,屬于《野生動物保護法》的重點打擊范疇。具體的作法如下:椰子上蓋鋸開,椰肉、椰汁全部保留,將小烏龜放入清水盆48小時以上,加入適量燒酒,讓其吐盡泥沙。然后將烏龜放進椰殼,上蒸籠文火蒸兩個鐘頭,出鍋后就是湯鮮肉嫩、椰肉甘甜的上好滋補佳肴了。
我經常跟朋友開玩笑:“聽說你發財了,請我吃個什么斑吧。” 粵菜海鮮中,凡是叫什么斑的都是極品,比如老鼠斑、果子斑、將軍斑等等。2000年下半年去汕頭,朋友請吃飯,那是個走私分子,開著野寶馬,性情粗豪。當天菜有龍蝦,酒有五糧液,喝高興了,走私販叫過服務生,點了一條什么斑,上來之后,他指著那條灰不溜秋的魚向我們炫耀:“這一桌全部都加起來,也沒有它值錢!”這個斑那個斑都不是我們平民百姓的消費對象,所以我的朋友經常這樣答復我的玩笑:“請你吃個雀斑好不好?”

東北菜口味一般都很重,濃香濃甜濃咸,吃來大有豪俠氣。
現在經常會想念東北農村的銅爐火鍋。冬天的夜里,窗外大雪紛飛,青山染素,天地間鴉雀無聲。如果有人從雪地里走過,就會有一行行腳印直到天邊,來去茫茫,仿佛生命中蜿蜒的嘆息。
幾個人盤腿坐在溫熱的土炕上,架起小桌,點起銅爐,水咕嘟咕嘟地開了,放進酸菜、粉條、豬牛羊肉、凍豆腐、腐竹、血腸,端起白酒喝兩盅,掰乎一會,想想自己當年的好勇斗狠和百戰生涯,也笑也煩惱。
鍋開了,幾個人同時舉杯,滋溜一聲,一股熱氣直通丹田,挾起一塊凍豆腐,蘸著作料,燙燙地送進口中,這豆腐在雪中埋了幾天了,凍得滿是網眼,咬起來竟然有肉的感覺。
銅爐火鍋的作料顏色繽紛,有粉紅的腐乳醬、鮮紅的辣椒醬、蔥綠的韭花醬、褐色的芝麻醬,攪勻了吃上一點,誰都會咂咂嘴:香。
這是寒夜,北風呼嘯,鵝毛如雪,如果有朋友頂風冒雪來看你,那是最高興不過的了。撲掉頭上身上的雪,趕緊上炕上桌,罰過三杯酒后,連連讓客人吃菜,那熱情勁兒,恨不能直接挾著菜送到別人口中。
現在火候正好,酸菜酸甜爽脆,粉條柔軟滑順,大片的豬牛羊肉煮得香香嫩嫩,但其中最好吃的,還是血腸。 血腸切成片狀,里面是豬血,外面是豬腸,顏色紅白相間,煮熟后,豬血嫩如豆腐,豬腸柔韌耐嚼,吃來奇香。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每個人的臉都紅了起來,說話也像是在吵架,不要介意,這才是真正的關東漢子。
長白山區有一種野生蘑菇叫“榆黃蘑”,叢生的,一長一大蓬,千頭并立,顏色是純正的金黃,象盛開的太陽花。這種蘑菇可以炒,可以煮,可以蒸,可以燙一下拌涼菜,最妙的是,這種蘑菇還可以包餃子。
榆黃蘑包餃子要先燙熟,最好保持原狀,不要剁碎,另在餃子餡里加入蔥花、香菜、芝麻油、少量豬肉,包好下鍋。
一個人思念故鄉的時候,往往會想起故鄉的美食。我記得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學校食堂里有一道素菜叫“炒猴子腿”,細長,紫黑色,柔嫩而清香。很多年之后,我知道這種野菜有個高雅的名字,叫作“薇”,對中國古代文化稍有常識的人都會對這個字發一聲嘆息,它就是隨伯夷叔齊走到生命盡頭的那株小苗,代表著正義的理想;它就是“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反復吟唱的那棵野菜,代表著傷感和離愁。我在吃它的時候茫然無知,這菜2毛錢一份,我沒想到它曾長久地飄搖在中國人的夢里。
東北也有很多名小吃,煙熏紅腸、老邊餃子、李連貴熏肉大餅、吊爐餅雞蛋糕、醬骨架,都帶著點豪氣,朝鮮小菜比豬肉都貴,辣白菜、酸黃瓜人見人愛,沈陽的小土豆黑不溜秋的,但糯軟咸香,也成了大企業了。
北京是全國首善之區,但在吃上還是比較粗糙的。涮羊肉明顯不敵四川的火鍋,也比不上廣東的“雞窩”或者“打邊爐”,甚至不如兩湖的鍋仔,蓮子煨雞什么的;烤鴨吃法別致,味道卻遠不如廣東燒鵝、南京的鹽水鴨。放眼北京,滿大街的果脯蜜餞,既沒營養又膩人,本地人是不吃的,全拿來糊弄全國人民。茯苓夾餅據說含有極高的營養價值,吃起來跟面巾紙沒什么分別。
當然有一些是我沒見過的,比如國宴,比如滿漢全席。據說滿漢全席中每道菜都有個吉祥的名字,龍鳳呈祥、福如東海之類,但我覺得它更適合觀賞而不是食用。
北京的小吃中,我比較中意鹵煮火燒,各種豬下水在鍋里煮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燒餅整個地浮在濃湯中,白白胖胖,香香軟軟,看著就流口水。掏出五塊錢,對老板喊一嗓子:“來一碗!”老板麻利地挾出一個燒餅,切碎,在碗里舀入肝肺腸心肚,舀上醬油色的濃湯,加入蔥花香菜,滿滿地端上桌來。
吃鹵煮火燒最好是在冬天的早晨,天寒地凍,嘴里哈著白氣,喝一口滾燙的熱湯,全身都暖。燒餅酥軟,各種下水的香味都煮了進去,又好吃又頂餓,據說是舊社會勞苦大眾的珍饈美食。嫌味淡的來上一小碟辣椒,或者嚼上瓣大蒜,旁邊坐著很多人,喝湯呼呼嚕嚕,品味吧唧吧唧,吃得那叫美。
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不用說了,十八街的麻花也早已是名聲在外,誰出差都會帶幾盒回來。 王致和臭豆腐吃到嘴里噴香,要是打開蓋放在屋里,可真能臭死個人。 六必居的醬菜在廣州也能買得到,不過總不如大柵欄買的味道好。我最喜歡的是拉花蘿卜,一個蘿卜能拉到一米多長,算是刀功精巧的了,味道也好,鮮辣爽脆,下啤酒再妙不過。
呼和浩特的羊肉串好吃,圍著爐子,喝著冰鎮啤酒,跟老友聊聊家常,也很愜意。吃得差不多了,再來個燒餅,糙是糙了點,但肯定管飽。燒餅的叫法也怪,叫“熱被子”,開始聽著總納悶兒,后來才知道正確的寫法,原來是“熱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