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印子
悖 論
楊印子
一
邱童死了。在這個蕭瑟的秋天里凋零。
黑白色的照片上,她眼睛里的光亮好像可以穿透玻璃質地的相框。
穿透是怎樣的概念呢?如炬一般,是隔得多遠都能點燃視線前方的那一點,熔開它、再融化它的力量。
呂驀說,平常的白日里,邱童的光總是羞怯婉轉的。就好像著意要隱藏一樣,她常常低著頭,思緒飄到九霄云外。在與他熟悉之前,她還總是會不著聲色地躲避,無意識地,力爭不與周邊的任何事扯上關系。她純凈而又獨立,那對收斂著光芒的眼睛里,就連欲言又止,也寫得淺淡又巧妙。然而一旦夜幕降臨,當周圍層層的幕布紛然垂下,夜色掩藏起白日里所有位置上的招展花枝和魍魎彼此,她卻開始帶著薄光,緩緩綻放。
“我不騙你,她的眼睛是真的能發光的?!?/p>
呂驀的身體離邱童的遺像還有著不遠的距離,并且背對。他把腳放在不銹鋼圍欄的間隙上踩著,看著渺遠得不知道具體有些什么內容的遠方。他憂思著。這個并沒有正在看照片的憂思著的他,卻還是將這一句說得那樣信誓旦旦。
“舟歌,你聽我說舟歌。我知道我欠你很多個抱歉,還有,至少欠你一個拋棄你的理由。我知道我欠你的,可我沒有騙你。童童的眼睛會發光,真的。也許,也許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吧??赡阒缆?,我這一輩子,一輩子啊,我都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她,和她這樣子的眼睛了?!?/p>
秋天,焦黃色、深紅色的秋天。在呂驀的嘆息和因為痛苦而緊閉的雙眼里,一點一點地被染成了與邱童的遺照一樣匱乏生氣的黑白色調。
風吹得涼,不遠處的落葉產生沙沙的似耳鬢廝磨一般的聲響。舟歌鼻子吐氣,冷笑一聲,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并不說話。
她的內心此時是真的冷漠,就連“死者為大”這個讓自己的心態得以略為平和的來參加葬禮的理由,都被呂驀這些明明有些凄涼但聽進耳卻分外凄厲的言語給磨得快要忘記。
“死者為大?大你媽!眼睛會發光?呵,敢情你他媽是為了研究外星人才拋棄我的咯?”這些有著激烈情緒的話語,最終還是被埋沒在了舟歌幾近炸裂的胸腔中,也化為虛無縹緲一口氣,借著寒涼的秋風,嘆在了呂驀光光的腳脖子上。
二
“喲,呂驀你可以呀。你老婆葬禮,讓前女友來參加?想什么呢?你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呀。我要是你老婆,我在天都不會原諒你的厚臉皮。”
在剛得知邱童的死訊的時候,舟歌其實是有倒吸一口冷氣的——又驚訝又惋惜。邱童年紀輕輕,面容姣好,在自己為數實在稀少的記憶里,她其實是溫柔而和善的。
舟歌不愿再去思量,隱隱有些悲傷。
悲傷自己與這個女孩的唯一交集,竟是自己這三年來所有郁郁寡歡和心靈缺失感的來源。也悲傷于一個年輕美好的生命,已經到來了的隕落。她有些呆滯地握著手機,擰起眉頭咬牙笑,牙齒微微打戰。屏吸良久,呼氣,最終,還是決定以戲謔的語氣去面對這個都不知道存著怎樣心思的男人。
“舟歌?!彼p吟她的名字。仿佛她的名字如字,真的就是一首頌歌。
小船搖搖,送你去學校,心里的姑娘,我在思念著你,暮暮朝朝。
舟歌顫抖了,然后她打了個寒戰。
年少時的記憶,青春時的記憶,成長后的記憶……所有起伏著的情緒,所有由時間帶來的憤懣與難以磨滅的思念,全都隨著這三年來從未聽到過的熟悉聲音的出現,而翻涌不已。它們化作紛飛的紙條和綿延的白雪,讓內心小小的船兒不斷被填充,被布滿,滿到讓她震顫。
所幸,隨后到來的寒戰還是把震顫著的她從船上拉回到了陸地。
“干什么!”
“對不起。對不起舟歌。”
“呵,你知道么呂驀,就連對不起這三個字,你都不配來跟我說。不過,有些事,我倒確實是有點興趣。”她直起身來,用手捏住鼻梁以放松神經:“說吧,為什么要讓我去參加你老婆的葬禮?”
“這是童童遺囑里,給我最后的拜托。”
三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去形容舟歌從出生到那件事發生之前的人生經歷的話,那個詞想必會是“順遂”。父親是富商,母親是大學教授。自小便精神物質雙豐收的她,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呂驀。除此之外,她的自身條件也分外優渥,儼然一副“別人家孩子”的模樣。一路保送到大學不說,研究生還拿著豐厚的獎學金去了英國。
二十幾年被包裹在幸福中的舟歌,即使是身在異國,也從未擔心過自己和呂驀自少年時就開始積淀的深厚情誼。她存著柔柔的念想與他進行著間隔了八個小時和四萬多公里的情感交匯,把思念化成水去潑灑,再留作夢去儲蓄。這份愛情在她的心中,早已超過了“情感”的定義,而是生活的信念和未來能夠繼續全力以赴奔波向前所懷抱的寄托。然而,三年前的某天,呂驀卻就這么自顧地,徹底抽離出了與她相關的生活。
也許正是由于連幻想中都從未出現那殘忍的抽離景象,在真正被抽離的時候,才會痛徹心扉到無以描摹。舟歌所有有關回到國內繼續美滿生活的構想,都因為呂驀的離去而被揉成廢紙。
世界倒塌,轟然作響。
四
“那天,是我帶她去之后,她才知道有你存在的。所以,你不要怪她?!眳悟嚨椭^,眼眶里那些快要滿溢的憂愁,在他已然是黑白的世界里緩慢地穿行摸索。他的穿著依然那么妥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而這些以前對于呂驀來說最為平常的狀態,卻是這幾日以來因為“葬禮是重要場合”而得以重新呈現的第一次。看穿他對悲慟刻意的隱藏之后,再去望向他消沉得有些呆滯的背影,讓舟歌在恍然間仿佛看到了剛剛離開他時的自己。
——我那時,也是這樣的么?可能只是多些憎恨吧。這樣的呂驀,到底也是個可憐人。
這么想著,舟歌竟開始對他有些同情。她用右手的大拇指甲刮著左手的大拇指甲,竟油然產出一種,想要擁抱呂驀的沖動。
——他也一定是,從未承受過這樣的痛苦吧。她望望天,閉了一陣眼。
“那天……”
呂驀主動提到了“那天”。以至于舟歌剛一閉上眼,腦海中就開始無限快速地回放著那一天出現的場景??爝M,快退,左右漂移然后前后搖曳。重復,靜止,閃閃爍爍或者頻繁跳幀。原本在曾經的噩夢里被循環過無數次的話語,轉換成“噶次噶次”刻薄而又刺耳的模糊噪音。她慌亂起來,掙扎著睜開眼。
眼前,所有的人與事物都是沉寂的。刺耳的聲音隨之消失,耳朵卻感覺喪失了一些靈敏。周遭的聲音層層疊疊地遞進,卻在愈發靠近的時候弱下去,雜亂無章的細響,讓她感受到了辨認的費力。耳鳴?卻也不是,因為很快就好了,連剛才不遠處落葉與風窸窣聲音的回響都似乎能夠抵達。
那是她回國的第一天。
飛機抵達的時候是早上。在云層中穿行過晝夜,眼眶里滿是純澈湛藍又一望無際的廣袤天際。而舟歌心心念念的,卻也只不過是呂驀一個回眸的微笑。她拉著沉重的行李走在平滑灰暗但又直抵希望的到達廳路上,還滿懷著少女的心思為呂驀買了一把小花。她想象著,那個自己深愛著的男人看到這把小花時,一時錯愕卻又滌蕩著愛意的神情,傾頭聞了聞花香。
可最終見到的時候,錯愕的卻是舟歌。那把還留有香氣的花束被不規則地散落在地上,好像被雨水澆打又被泥土砸過的街邊草芥。殘喘著微弱的呼吸,卻無人所見,亦無人所憐。
舟歌拖著無力的身軀緩步挪到了呂驀和邱童的面前。行李箱的輪子行走在咖啡廳木質的地板上支支吾吾,制造出壓抑著的,冰冷又干癟的嘎吱聲。
“舟歌,這是邱童。”呂驀的聲音有些黯淡。旁邊坐著的邱童更是無措。腦袋一直低垂,雙手微動,把玩著自己的發梢。她的五官相互糾葛,直到被喊到名字才勉強地騰出一個像哭一般的笑,趕忙地為舟歌倒上水。
舟歌眼睛腥紅,卻在邱童顫巍著小心翼翼的動作間沉下了心來。她點點頭。
“其實,我很早就想告訴你了。有好幾次,甚至話已經在嘴邊,但最終都還是放棄了。一直在猶豫,是因為真的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去面對你。”呂驀此刻的愁緒是真實的,舟歌知道。這個自己愛了十幾年的男人,連皺起眉頭的層次里埋藏著怎樣深度的情感,她都能足夠領會。她轉頭望向窗邊,疲憊嘆出的氣氤氳了她的眼。那些呂驀平時在視頻里被她隨意略過的支支吾吾,那些未被她在意過眼神中逐漸減少濃度的情意,終于在她以為要奔赴幸福的這一天里昭然若揭,諷刺地糊上了她的臉。
街邊有小孩在追逐嬉戲,自行車的鈴聲響得清脆而又纖細,遠一點的馬路上保留著這個繁忙城市固有的車水馬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并不因兩年的離開而好似闊別許久。只是眼前的這一位連掌心脈絡都被自己牢記于腦海的男人,卻比這些本該頻頻變動的街景,都更加讓人忐忑陌生。
“舟歌,我們分手吧?!?/p>
聽不到聲音的狀況和呂驀這句話末尾那似乎帶有征求實則有著決斷性的“吧”字一同到來。犀利的耳鳴聲刺穿了淚腺,眼淚奪眶而出。
“都是我的不對,是我對不起你,可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眳悟嚳桃獗荛_舟歌的眼神,目光直視著他眼前的杯子。平和緩慢的字句,語氣中卻有著破釜沉舟赴戰場般的決絕。
“一直想說,但都不知道怎么說。本來希望可以慢慢淡掉的,可又覺得你我誰也不可能真的做到。而且,之前你一個人在國外,我也害怕直白地和你提分手,會攪得你在那邊的生活更加混亂?,F在你回來了,起碼也是回到家鄉了,我就想,趁著今天可以面對著面,就把這件事情和你說說清楚?!眳悟囈ё∽约旱暮蟛垩?,盡量保持著面部的表情不讓它扭曲。他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沒有最好的結局,但行動既然已經被決定,那就再怎樣都要繼續下去了。
“舟歌,請你相信,我從來沒有想過否認你對我生命的重要性。”
“呵?!敝鄹钃u頭冷笑,指指邱童:“你就是用她來告訴我,我對你生命的重要性么?”舟歌抬頭,瞥見了邱童因慌亂而產生的楚楚可憐的神情,聯想到大抵就是這般的神情困住了呂驀,愈發氣憤起來:“用找小三用劈腿的方式來告訴我我對你的重要?是嗎?”
“舟歌小姐,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可,可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呂驀已經有女朋……”
“你閉嘴!”舟歌大聲喝道。血脈在忍耐了許久之后終于噴張,狂傲而洶涌地沖向了邱童。而結束之后吁吁的氣喘也終于止住了她的淚眼漣漣。她累極了。
呂驀握住邱童的手,緊捏兩下。邱童又紅了眼圈,難過得不敢再將視線停留于他倆中的任意一個,低垂著腦袋,眉梢像小貓頭鷹的翅膀一般無助地輕微抖動。
“對不起舟歌,對不起。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所以不管你怎么說我,對我來說,你的重要性都依然是我永遠不會否認的?!鳖D頓:“這也是我為什么一定要帶著童童一起來這里和你說清楚的原因。舟歌,可能我們兩個真的沒有緣分以愛人的身份走到最后了。但我還是很真誠地希望,你能夠留在我的生活里。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以及,或許我們還可以成為朋友?!?/p>
“朋友?哈哈哈!你還要和我做朋友?”舟歌大笑。這個原本應該溫馨美好的詞匯在此刻好像鐵鏈一般正肆意地鞭笞著她那傲然的自尊。
舟歌握著拳支撐著自己站起來,用她平生最冷漠的表情切齒道:“想都別想?!鞭D頭,拉著行李離去。她目不斜視地向前,那束原本被捧在懷里飄灑著香氣的小花躺在來時的路上,在舟歌堅毅的步伐下被尖叫著碾碎。她賣力地又踏了兩下,如同正切身地感受著自己也同樣破敗不堪凋零成屑的心。
五
——我戀愛了。突如其來,好像一個意外。
不是第一次,卻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次。
我曾經理性嚴謹地考量過自己的未來。如果順著我一帆風順的生活軌跡繼續前行。歲月所能給予的,大概就是升職加薪,事業有成,和與我相知十幾年的舟歌一同結婚生子,然后了此一生。
我從沒想過,這樣順利但又平凡的生命會出現什么變數,惹起什么波瀾。直到與她相遇,四目相對,我才感受到內心蔓延出細碎小花的滋味。原來世界上有一種神奇到可以完全擇除周邊一切旁騖的東西,那種自行滋長,兀自卓然的情緒,它叫做“愛情”。
第一次與她見面,是在一架晚點了的飛機上。
目的地的天氣出了些狀況,我們被遺留在飛機上數小時。她比我提前落座,在我身邊一言不發。她端然坐著,安靜地看著一本張愛玲的《傾城之戀》。
這本書,也是我在年輕時閱過的書目。與所有不成熟的年輕人一樣,那時的我,會一邊閱讀,一邊思量著各種關于靈魂與愛情,現實與理想交匯的情節。稚氣與傲氣,讓我并不能太過看懂,覺得名聲赫赫如張愛玲,大抵也只不過是描述著寂寞男女之間淺顯的追逐與試探罷了。真是些自以為是又理所當然的思量,就好像那時的我順其自然地認為,我是愛舟歌的。雖然我們僅僅相敬如賓,雖然我們誠然溫和平淡。我愿意在她需要的時候幫助她,也愿意在無奇的生活里照顧她,以及,如果以后非要選擇一個人和我一同面對無趣的未來,我也愿意選她。我覺得,這可能就算愛吧。畢竟我們從小相識,所有的條件也都旗鼓相當。每個人都認為我們該在一起,于是也就包括了我們自己。
我側著身體,看著她看書的樣子發呆,又或許,只是在看著書皮上傾城之戀這四個大字發呆。我的思緒飄了良久,找尋不到生活的謎面與題解,于是慌亂又疲憊。這時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轉過臉看向我。也許她并沒有多么美吧,可我卻不知怎地,竟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閃爍的星辰,還有遼闊的大海。
星辰滿布夜空,大海波濤洶涌。
她彎起眼睛害羞地沖我笑,小臉微紅,連眉毛也隨著眼睛一起加深了弧度。我呆愣著回了個笑,不知所措。周圍環繞著昏暗的黃光,唯一用來照明的射燈明目張膽地將亮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周身冒著朦朧的光暈。我突然間亂了,直愣愣地注目著。我感覺好像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就在這笑后的一秒間,全都遺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相不相信一見鐘情?一見鐘情,但是刻骨銘心?!彼栽诳磿?,卻突然開口,好像是在問我,又好像只是太沉迷于書本,而并沒有著意于提問。
“也許吧?!蔽掖鸬馈?/p>
其實,我并不知道。
刻骨銘心?我想到舟歌。突然意識到,她應該并不是。
一瞬間里,我竟有些恐慌。難道我長到這么大,甚至連真正刻骨銘心的愛是怎樣的,都那么不清晰嗎?
“我是相信的。所以這篇,雖然展現了那么多不美好的現實,雖然也已經看過了好些遍,但偶爾,還是忍不住想再拿出來翻一翻。可能就是因為,剛開始那部分的‘一見鐘情’,我并不能完全消化,但卻又實在分外迷人的吧?!彼灶櫿f著,轉而把視線從書上挪開。她專注地看著我。突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撫平了我緊鎖的眉頭,她說:“就這么一會兒啊,你就多了那么多的心事。”
這一刻,就是這一刻。我真的,看到了她眼中閃爍著的光。
純澈而透亮,羞澀卻張揚。
我不敢再說話了,生怕驚擾了她眼里那只若隱若現的精靈。半張著嘴,有著如同被點了穴一般滑稽的模樣。她再次彎起眼笑,然后繼續埋頭,在書海中徜徉。
等到她終于把書看完,飛機也終于起飛了。
四個小時的航程。一小時給了音樂,兩小時給了電影,還有最后的一個小時,我就這么安逸地靠在飛機的座椅上,靜靜地與她對視。
一個小時,六十分鐘,三千六百秒。
我發現我竟然可以從她的眼睛里真實地看到屬于她的世界。
看到她安靜沉默,不大愛說話。心臟上的漫山遍野,都開著剛可眼見的小花。
看到她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偶爾會膽怯得有些犯傻。夢里時常因怯懦自我責備,醒來后依舊在答案A與答案B間來回掙扎。
看到她喜歡那種帶著毛毛邊圓圓的月亮。月光收斂起平日里旖旎的模樣,保留住對行人的溫柔,卻愈發隱忍含蓄,和順地將夜色點亮。
看到她會坐在由干凈石子鋪成的路上無意識地仰望。少女之夢路長長,干凈的眸子里,每一只螢火蟲都散發著微光。
看到她每周都會找一天坐在公交車窗邊的位置上感受世界。不同的風景不同的夢境,平凡人的小世界里,也有著那么多的溫情滿滿與脈脈含情。
看到她在觸摸到我額頭的時候,雙手有著悄聲的顫抖,心臟亦伴隨著重擊。
也看到她竟然是第一次這么主動地打開一直努力保護著的自己,與一個陌生人惺惺相惜。
……
在這個短暫而又豐富的一小時里,我看到了她從年少到如今時光里的全部。又似乎能從她微微泛紅的眼圈里,得知到她在這一個小時內,有著和我一樣那么不可思議的相同經歷。
雖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地不真實,但我們卻仿佛確實在這僅僅為時六十分鐘的對視里,不動聲色地深深屬于了彼此。
她閉上眼,呼吸慢慢開始變得急促。
她是那樣地楚楚動人,又是那樣地溫柔干凈。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輕柔地吻上了她如同輕羽一般的睫毛。
我知道,我戀愛了。突如其來,好像一個意外。
雖然不是第一次,卻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次。我切身地體會到了,喚醒身體與心靈間一切激昂感的,那真摯的“愛情”。
然后我們沒有再說話,和相戀了許久的情侶一般,默契地十指緊扣。下飛機,上擺渡車,拿行李,然后出機場。我們留下了彼此所有的聯系方式,再相擁著告別。
我沉浸在與她長長的睫毛為時兩秒的親密接觸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到她坐上了機場巴士駛離了我的視線,直到出租車把我送到了目的地走了很遠很遠。
我才突然意識到——天吶,我是有舟歌的。
六
“因為愛情,人會變成什么樣子呢?”舟歌坐在沙發的最角落,喃喃自語道。
“反正最好不是你這樣的?!绷謨弥淮蟊谋苛埽P腿坐上沙發。
“儷儷,你不懂?!敝鄹杩嘈χ?/p>
“是,我的大小姐。我不懂,我確實不懂??晌抑卑?!”林儷挖了一勺冰淇淋,送入嘴,然后憤懣地把冰淇淋盒子摔上茶幾。冰淇淋的甜蜜化不開她舌尖與心間因閨蜜而共生的苦楚,她的眼里流露出沉痛與不甘。她靠近舟歌,幾近哀求地說道:“舟歌,我來陪你住都兩三個月了,每天都要看著你一副沒精打采生無可戀的樣子。吃也不吃,睡也不睡,我真的很心疼啊。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為那個渣男這么折磨你自己了?”
舟歌看了一眼被林儷摔上茶幾的冰淇淋盒子,咧嘴笑了一下:“以前,呂驀老是給我買這個牌子的冰淇淋,我什么口味都吃過。”
林儷咬咬嘴唇,側過頭去。
舟歌卻猛地拿起,一把摔進了垃圾桶里。
“誒誒!哎呀我的大小姐,你何必要跟一個冰淇淋置氣呢”
舟歌并不理會,進房,摔門,把自己甩到床上,抱著被子無聲地流起淚來。
林儷搖了搖頭,追進房間,看到如此頹然的舟歌,心里也格外不是滋味,她坐在床邊輕輕拍打著舟歌的背,搖頭。
“哎,舟歌,你肯定很難過去這一關吧。難受肯定也還會持續很久。十幾年的感情啊,而且還是那么認認真真地愛著??墒牵帜苡惺裁崔k法呢,他話也說了,事兒也做了,就算你再怎么難受,也并沒有什么能夠挽救的呀。所以,你只能自己慢慢振作起來啊。為了你自己,去過更好的生活,只有這樣才會讓他后悔呀。”
舟歌搖晃著坐起來,在黑暗中幽怨地看著林儷,眼淚一顆接著一顆不止地下滑著。
“儷儷你知道么,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為什么,為什么傷害可以達到這么深的地步。好像留下的不是一個疤痕,而是一個,一個陷阱一樣的洞?!彼脸恋貒@氣:“一個像陷阱一樣,填都填不滿的洞。不管我干些什么,我每天都能想到他。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也到處都是我們的回憶。我想到他跟我在一起時美好的每一分每一秒,想到我們曾經一起經歷過所有所有的事情,想到我所有規劃好的,有他參與的未來。最后,我還一定會想到,他離開我了,他不要我了,他心里愛著的人叫邱童,他要和我做朋友!呵,多惡毒的男人呀,他就好像剜去了我十幾年的過去還不夠,還要奪走我的未來!可我,可我也真的不愿意去做他什么所謂的朋友??!難道真的無恥到要讓我作為朋友去給他和另外一個女人送祝福嗎?”
舟歌抱起被子,緊緊地勒住自己。漆黑的房間里濃厚的夜色給了她極端的消極和孤獨以安全感。她重復在憎恨與思念,說服自己又罵醒自己的日日夜夜里,就好像一個被掏空了的玩偶,外表華麗,內里虛空。
沒有人真正知道她正在熬著的是怎樣的日子。因為每一天,都有無數的人在殘酷的生活里遭受著不幸飽嘗著酸辛。并且在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屬于一個人痛苦,永遠都是不會被其他人懂得的。即使是目睹著她這樣渾渾噩噩、日夜顛倒、過著痛苦日子的林儷,所能感受到的,也只不過是對她的同情與心疼罷了。
“不行!我們要報復?!绷謨脑挃S地有聲。
“報復?呵,我能怎么報復。我現在倒真想找人把呂驀打一頓,可我能么?算了吧,還是算了吧。”
“憑什么?你在這里過著苦兮兮的爛日子,他卻和他的小新歡天天瀟灑快活!你以為放縱傷害你的人是種善良的表現么?你就是懦弱!我告訴你,必須要報復。說不定有個決斷之后這事兒就過去了,你也就好了!舟歌,我真的看不下去你就這么折磨你自己了!”
舟歌搖了搖頭:“哎,算了,這也不現實。我知道我肯定也不太想傷害他,要是我真的做了,指不定什么時候我就后悔死了?!?/p>
“笨吶!你這個榆木腦袋。實際的傷害當然不現實,可難道像那種惡作劇一樣,讓你能出口惡氣的方式都不想試試嗎?”
“出口惡氣?”
“對啊!我跟你說哈,網上那種對付渣男出惡氣的方式可多了。又不會傷害到人犯法什么的,也就是捉弄捉弄罷了!”
“那,你,你想怎么做?”
林儷打開手機鎖屏,在網絡上四處搜尋。白色的屏幕亮在林儷臉部的下方,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襯得她的模樣有那么些許的陰森:“給我他的手機號?!?/p>
“啊,要手機號干嘛?”
“給我就是了,我要在求治不孕不育的網站上打打征詢廣告,哼,這樣,就一定會有不知真相的‘好心人’,天天幫他‘專治不孕不育’了。”林儷冷笑道。露出了她在陪伴舟歌的這些時日里,第一個陰凄凄的笑。
七
“那天我騙她說去見我的表妹,臨到你快來時,才敢告訴她實情。她一直以為我是單身,知道的時候,非常地不知所措?!眳悟嚧怪^,聲音低沉。
“得知我和你十幾年的感情后,她自責不已,幾度含淚想要離去。我知道她對我的愛與依戀,當時,也就是倚仗著這一點,讓她留下與我一同面對。
是啊,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考慮好你們倆的感受,也是我沒有處理妥當我們三人的關系。這都和她沒關系呀。舟歌,你別怪她,好嗎?”他轉頭凄然一笑,一直疲憊著的神色間,竟充滿了懇求。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太過責怪她。畢竟無論怎么樣,的確大多都是你的過錯?!敝鄹鑼悟嚨耐樾挠科鸬煤芸煊直谎该偷貪矞?,不帶情感地作出了回應。即使她可以從呂驀言行舉止間的各種細節,真切地感受到他痛失摯愛的失魂落魄。但卻也實在無法忘懷自己在這三年里所經受的一切悲苦。那不是一句“是我沒有考慮好你們倆的感受”或者“是我沒有處理妥當我們三人的關系”就可以被隨意模糊的。她是凡人,她沒那么容易原諒。
于是她神色冰冷地審視著呂驀單薄的背影,雖然內心也同樣有著寂靜的荒涼。
“能夠得到你的原諒,是她一直以來都特別渴望得到的。她總是不能原諒自己。好像自己真的犯了很大很大的過錯一樣?!眳悟嚪鲋~頭解釋。
他突然性地又回想起過往的日子里有關邱童的一切。她所展現的遍布各處的愛,她所飽含的充盈著的似水柔情,她在身心上對自己的極度需要和自己靈肉間對她萬般的渴求。甚至到了后期,她的那些如凡人般莫名的惶恐,那些焦慮著令人疑惑的不安,林林總總,現在回憶起,竟全都那樣惹人心酸。而在這些心酸的記憶被被迫勾起之前,呂驀實際上并不知道自己應該以怎樣的形式去回憶起邱童。那個曾經給予自己生命以火種以希望的姑娘。她和舟歌,確實是有那么些不一樣的。
以前的呂驀是慣怕黑夜的人。而惱人的工作,卻最愛把時間拖拽到夜色朦朧里。朦朧的夜,總是會有一大堆的奇想。當夜色展現出窗外被熄滅的生機的同時,也展現出,他所能見的靜悄悄世界里,有著的,只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孤零零。那時,他還是擁有舟歌的。
可是舟歌是怎樣的人呢。他想,也許舟歌,就是一個幾近完美的女人吧。
她高傲又堅決地攀登在許許多多的山峰上。她不停地攀爬,不停地渴望。她似乎看不出除了“前進”以外,生命還有著怎樣的意義,她的生活與預期也永遠不會有著太大的偏差。
她是那種,總能對世界有所把控的姑娘。
因為對世界有所把控,所以也不必費盡心力將它讀懂。于是,她便沒有能力與機遇去發現。發現人的內心可能無緣由地潛藏著深刻的陰郁與孤獨,發現許許多多情緒與情愫的產生并不真的需要什么確切的意義,發現那些所謂“無意義”的東西,其實會是有人張著手拼命想要索求的。那些東西,的確不會給人帶去什么有用的結果,只會讓人想要試著感受,只要能感受得到,就是好的了。
舟歌的夜晚,僅僅是積蓄能量用的。即使她深愛著自己,也不可能甚至不樂意去耗費精力帶著情感理解自己像一個幼稚兒童般,對黑夜飽有著近乎執迷的恐懼與期待。
那些在白天隱匿著不可見人的深深淺淺,都會在夜色與月光之中,重新細致地改變自身的結構。夜,就像是平靜海面上的波光。無聲地起伏,又無聲地守護著內里的激蕩。
而舟歌不懂,舟歌精確、完美,冰涼又格式化的生活著。她怎么會懂呢。
舟歌不懂,邱童卻是懂的。
邱童會在孤獨的深夜里抓住他的手指給他唱《一生所愛》,會在他工作的時候坐在他的身邊寫詩,會在他結束工作后把詩歌讀給他和月亮,也會在他低著頭站在窗邊一副煢煢孑立模樣的時候給予他最深切的擁抱。起碼在他與她挑明那件事情之前,她有能力觸碰他放在大海深處放在心臟角落里的“夜”。
八
提到渴望得到自己的原諒,舟歌確實可以回想到一些。
在呂驀和邱童結婚的前一天,自己曾經收到過來自邱童的信。信封精致,信紙也十分精美。長長的信紙上,緊密地布著邱童娟秀的字跡。只是自己高傲,拆開后,看也沒看就燒了。現在想想,她可能確實有想過與自己傾心說點什么,只不過未被看到罷了。
舟歌木然地點點頭,不愿說話。
“結婚之后,我們一直沒能有孩子??赡苁菣C緣未到,也可能,來自于她本身太過強大的心理壓力。我們去看過醫生,醫生說她精神緊張,憂思過度,難以懷孕也是正常。他和我們說,要多加調整,放松神經。我想,大概也有對你內疚的原因吧。
那時候剛剛組建家庭,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我不想待在之前的公司,就跑出去創業。也是怪我粗心,太忙碌之后,就并沒能注意到她內心的波動和行為的反常。
她本就是內斂的人啊!想要隱瞞些什么的時候,誰能得以發現呢。只是,我端著一顆被蒙蔽的粗獷的心,看著她一個人在家插著花做著手工,就想當然地以為,她其實過得悠閑自在。想著哪怕之前真的有些什么情緒,也應該是好了的吧。”呂驀悲哀地回憶著那些被自己誤解過的情境,凄涼包裹住他已經來不及了的悔恨與憤懣。平穩著的聲音里透著的,是打碎了被風蝕過了的心傷。
“后來,我媽來跟我們同住。呵,那真是我犯過最大的錯誤??!
舟歌,你能明白一個老人渴望抱孫子的迫切之心嗎?
我以為到了如今,‘傳宗接代’早就已經不是一份婚姻里所必須的元素了啊!我哪里想到,為了快點抱上孫子,我那慈愛的、寬容的、接受過高等教育并且有著開放思想的母親!天天變著法尋找著各種各樣的中西藥材甚至市井偏方,逼迫著我的愛人去試、去喝,甚至接受愚昧旁門左道的擺弄!
可惜啊,呵,可惜她一直沒能如愿。
而我可憐的童童,有著那樣靦腆羞怯心性的童童。除了我之外,她幾乎誰都難以面對。在遭受了一系列的逼迫之后,她連甜甜地叫聲媽都分外困難,更別提和她搞好關系了。沒有孩子,性格又不討喜,加上前面有你這個完美的準兒媳作為對比,我媽就更不喜歡她了。除了一如既往地‘催孕’行徑外,言語上的刁難也自是難免,有時,甚至還會怒斥。
可是不斷給她施加壓力能有什么用呢?這一切,沒能夠讓她有絲毫情緒上的好轉,反而常常會怯生生地問我,是不是自己真的生不了孩子,是不是就是因為自己做了太過傷害他人的事,才導致的生不了孩子?!?/p>
呂驀驀地轉過身來,痛苦地抱住腦袋:“舟歌,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釋。因為我和你之間,明明,明明都只是我的問題??!沒有,她真的沒有做錯什么??!
我本來只是想和她一起共度完滿的后半生的,卻又好像就是我,生生地把她推向了懸崖峭壁!”
此時的呂驀背對著所有同他一起沉痛著的風景,低沉的身影勉強地支撐著他的堅強??蓳P起到眼邊就停頓了的手,還是讓他身后隔著沉重空氣向他眺望的枝杈看穿了他默然涌出的淚。
淚水能算些什么呢,一個人想要表達自己內心悲苦的時候,淚水,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它只能默默化作被一瓣瓣剝落的心,就好像剛才葬禮上被一片一片撒下的白花。那些零落的花瓣與沉重的黑色棺木相倚。悲切感,在二者相逢之時接踵而至。
呂驀繼續無力地訴說,眼中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具體什么原因吧,慢慢地,她開始變得越來越像一只受驚的小兔,眼神飄忽,言辭閃爍。有時候連手機的聲響都能讓她一驚一乍地想要閃躲。夜半里也時常驚醒,問我是不是心里其實一直責怪于她,嫌棄她生不了孩子。我想不到什么辦法寬慰,只能堅決地否定她這種近乎愚蠢的猜測,然后抱著她哄??墒牵瑓s好像并沒有什么用處。
那段時間,她真的過得艱難極了,就連囈語里都是懺悔著想要得到你的原諒。她會訴說著她一開始的不知情,以及無法控制的對我的深愛。而我呢,我能做什么?我太弱了。雖然萬般無奈,雖然心痛不已,可是我根本連面對的能力都沒有。到了后來,有些時候,我甚至還會想要逃避。以工作為由連續地出差,連家都不愿意回。呵,我真不是個男人。”呂驀捂住雙睛,身體一陣陣地顫抖,好像渾身的氣力都被抽離,然后拋灑在寒涼的秋意里,瑟瑟沉沉。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家里一片寂靜。她緊著眉躺在床上,旁邊是一封信和安眠藥的瓶子,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赡懿⒉粌H僅是過度憂思這么簡單。我帶她去洗了胃。送去檢查,才發現她患有了抑郁癥?!?/p>
那段日子里的呂驀,成為了連他自己都從未見過的模樣。在每一個日夜里誠惶誠恐,放棄正值忙碌時期的工作二十四小時陪伴左右,甚至向所有可以禱告的神靈唯諾祈禱??勺罱K,卻還是只能以悲切的目光暇接著日與月的流轉以及邱童的心力交瘁、痛苦不安。
“舟歌,是我太弱了。我保護不了她。舟歌,我真是太弱了!”呂驀在大段的訴說中一直強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直到最后一句,才任由悔恨和自責沖破了聲線爆發出來。轉過頭,淚水已經布滿了他的面龐。他蹲下,捧著臉抽抽噎噎縮成了一團哭泣著。呂驀那曾經年輕又有活力的面容,在淚水的映襯下顯得分外憔悴。
舟歌的心中起伏不斷。她不愿與他目光相接,便轉眼去追尋落葉從遠處樹上飄落的軌跡。無力的風給了落葉自然放慢的鏡頭感,讓她感知到了這個世界對情緒泛濫者的不公——任何場景都是能帶來愁緒的。如同此刻的她,即便只是看著那些與枝丫和平解約的枯葉,都開始眼眶發酸。
不遠處那個抽泣著的男人也讓她驀然想到了自己五年前一次如同呂驀這般蹲著身子哭作一團時的情形。那是她一人在英國留學的時候。
她學的是建筑學,需要獨立制作復雜程度堪比國內真實工程的建筑模型。那些用木板、用泡沫、用石膏做成的模型,非常難以完成又非常容易支離破碎。
某天晚上,她拿著花了大半個月時間剛剛完成,每天晚上泡工作室直到學校關門的期末作業,忽然接到了母親自國內打來關于外婆病重的電話。舟歌心系外婆病情,心情異?;艁y。在慌亂之中,手里的模型也開始因為控制不了平衡而傾向一旁,散落在地。
她顫顫巍巍地掛斷了電話,看著已然付諸東流卻馬上需要用到的心血,又思念著相隔甚遠、不知安危,甚至不能飛回去見一面的外婆。
身在異國所積累起邈遠的無助與寂寥突然性地襲擊了舟歌原本就并不堅強的心臟。她回首看了看留學的這一段日子,想到自己遠離家鄉與愛人孤身一人在外學習,除了需要獨自忍受著噬人的寂寞,竟還需要遭受這樣多的困境、感受這樣多的狼狽不堪。似乎已經是精疲力竭了,于是絕望地倚向身邊的柱子滑到了地上,抽泣起來。
即使已經時隔五年,那些長長短短的抽噎聲與當時的情境,讓舟歌現在想起都還是心有余悸。她就這么靜默地看著眼前哭泣到有些抽搐的呂驀,轉而想,彼時到底年輕,獨自肩負的苦痛讓她無力將情緒控制,到底也情有可原??僧敶蠹叶家呀洺蔀榱送晖暾某赡耆耍姂T了生活的坎坷與挫折,命運的顛沛與單薄。究竟是怎樣程度的悲傷和無助,才會讓人完全抑制不住情緒地失控,并且呈現出自己最最脆弱的模樣呢?
曾經那樣堅強堅定,那樣無所畏懼的呂驀,在遭遇到這些不能承受之痛的時候,原來也還是會變回一個小孩子呀。
她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牽絆住了。她走上前,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哭吧,好好哭出來吧呂驀。哭出來的話,就算心痛解決不了,也應該是能夠緩解一下的吧。”
呂驀忽然怔住了,抬頭看她。她板著臉遞過紙巾,想了想還是幫他擦拭起來。
他感到意外。原來現在的這個舟歌,竟還是如從前那般,會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內心深處那份稚嫩的溫柔。
“又經歷了許多之后,她還是跳樓了。”呂驀接過舟歌正在為自己擦拭的那張面巾紙,止了止淚,嘆道:“她在遺愿里說了很多,每方面都交代得很清楚。即使被病痛施加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她的心里卻還是一如既往裝著一個美麗的想讓旁人去呵護的世界。她讓我來找你,但愿得到你的原諒,也但愿你能夠不再和我老死不相往來?!?/p>
舟歌咬咬唇,示意他繼續交待。呂驀站起來,抓住她的肩膀,深呼吸,凝視她良久。
“舟歌,你是個好姑娘。我知道的,你是真的知性善良,也是真的優雅美麗。遇到你,得到你的愛,對我來說,真的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如果沒有和童童的相遇,你一定就會是那個和我攜手走下去一輩子的姑娘。我肯定會一輩子對你好,不管有沒有所謂的‘愛’。因為你,就好像是我的一個親人一樣。
可是童童她畢竟出現了,真真實實,完完整整地出現了。所以……也許未來有一天,你終于能夠明白,明白我對她的情意,明白這世上,真的是有那種,所謂‘遙遙一見,三生石上舊相識’的。
我知道,是我負了你,是我傷害了你。對不起!求你,求你一定要接受我的歉意。我知道,可能這樣拜托你,你肯定也會很恐慌吧?我明明已經傷害過你一次,是不是未來又會去傷害你第二次。
可你其實不用害怕的舟歌。不用的。我已經完全喪失再愛一個人的能力了。我也已經完全沒辦法,再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重新開上哪怕一個小小的窗口,去填補我已經虛空了的愛情了。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害怕?能不能不要和我老死不相往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讓我,連你這個我曾經視為親人的人,都一并失去呀?”
呂驀將左手蓋在右手上放于心口,低頭如同懺悔般地乞求。他未能控制不斷抖動著的雙唇和下巴,讓他看上去甚至變得有些丑,卻也深深刺中了舟歌的心。她哽咽著閉上了眼。
“我真的,我真的好怕。我才二十七歲呀舟歌,我不想我的人生就這樣從此以后連一點堅持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舟歌,你知道嗎舟歌?”
呂驀的情緒在他的訴說和乞求中一點一點地失控,此刻竟已好似呼吸困難般晃蕩著身體。
舟歌靠近扶住他,眼前輕飄飄地出現了再往前去十幾年間與這個男人一同度過的所有光陰。那些時光里的片段,如同電影一般流動著在她的眼前浮現。
他也曾經溫潤儒雅;他也曾經溫暖紳士;他對自己的情感雖然可能從未炙熱過,但也有著無微不至的關懷。除去為了追隨他的摯愛之人松開了自己的手之外,他好像并沒有真的做過太多的錯事。并且,為了追隨摯愛而松開自己的手,真的就該算是過錯么?
生活,其實真的沒必要對他太過殘忍呀。
舟歌唏噓,一陣長嘆。揉了揉鼻梁,點點頭。
“朋友吧!”
呂驀抱住她:“嗯,朋友,朋友就好了。謝謝你舟歌,謝謝你,謝謝你的不離開。”
“嗯,啊,那手機號留一個吧。還是過去那個嗎?”
離開總是不對的。有過長久的別離之后,常常不管怎樣親近,都會留有階段性的間隙,和夾雜性的陌生。舟歌不明所以地夾帶著些嗯呀啊呀的語氣助詞,大抵也只不過是想要緩解那一份帶著唏噓的尷尬罷了。
呂驀剛剛被點亮分毫的眼里很快又被黯然籠罩:“沒有,我已經沒有再用那個號了。手機號碼的尾數很巧地是童童的生日,加上那段時間辭職開公司,以前很多人都不是太必要聯絡,所以就把那個號送給童童用了。”他低頭解釋道。
突然,舟歌瞪大了眼,一股寒流從頭部襲擊到了她的尾骨。
她乍然間想到林儷上一次為了幫自己“報復”而進行的惡作劇。她意識到,如果這個手機號早就被送給了邱童,那么那個每天在電話里被“治療不孕不育”廣告騷擾轟炸著的,就一直都是邱童!
一個已經因為憂思過度而懷不上孩子的女人,除了每天被婆婆催促和壓迫外,還因為自己的原因,不斷地接受著“您是否有不孕不育問題“的心理暗示。并且由于事情的私密性,并不知曉實情的她,最先聯想到,更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愛人對此進行了安排!
她想,邱童在那時的痛苦,一定是即使費力地藏在了空氣的分子里,也都彰明較著的吧。
九
秋日里寒涼的微風在這一刻協助起了舟歌的戰栗。她一陣顫抖,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她眼神絕望地望著由于心情低落而微蜷著身體,卻又因為剛才自己的寬慰而產生了些許安全感,稍松了形態的呂驀;又轉頭看了看玻璃相框內眼睛帶有柔和光亮,明媚笑著的邱童的遺照,忽然癱軟。
她匆忙與呂驀告別。感覺自己視線的周圍好像出現了一道道閃爍的光影,像是白衣輕袍。耳邊,也盡是迷離著忽遠忽近的輕笑。
她繃緊了腦中弦,氣喘吁吁地左右顧盼,面前竟唐突地現出一架戲臺。幾個面目模糊的戲子開始淺吟輕唱,片刻間又登場了幾個形色各異的小丑,他們各自演繹著自己的波瀾壯闊與哀婉纏綿,而他們具體表演的是些什么,舟歌也并不知道。
她停住身體,猛地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一切便也都蕩然無存。她開始由驚恐變得憂傷,眼前起了薄薄的一層淚。
從呂驀家出來的道上,有著一排接著一排的大樹。正逢著葉落的季節,從道上走過,腳邊總免不了生出些踏上落葉發出的“咔咔”脆響。舟歌感知到了這個季節帶來的,真切不浮蕩的寒意。她緊了緊外套,兩手搓搓雙臂,直視前方,靜靜地朝前走去。
楊印子,湖北武漢人。9歲開始在報刊上發表散文若干篇。作品《紹興車夫》《悉尼,生活與思緒》被《2010年中國時文精選》、《2011年中國校園文學精選》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