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方元子
(1.東莞職業技術學院,廣東 東莞 523330; 2.廣東財經大學,廣東 廣州510632)
財政分權體制下,地方政府制定財稅政策(如降低稅率)吸引要素流入是常見的競爭手段。傳統稅收競爭理論認為上調稅率會使流動性較強的要素(如資本)流出本地區,進而導致稅收收入外溢,因而在地方政府間形成以不斷降低稅率——即“逐底”(race to the bottom)為特征的競爭機制。顯然,這種以地方政府為主體的稅收競爭機制是否有效,一個關鍵的前提條件是,稅率調整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要素的流動。在傳統稅收競爭理論中這一條件是自然給定的,但現實的情況是,對以企業選址為載體的要素流動而言,稅收成本并非是唯一的,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例如企業常常會從地區市場規模大小、交通條件、產業或經濟發展水平等多角度進行綜合權衡。這促使理論思考其他因素影響地方稅收競爭機制有效性的可能,而其中一個重要的擴展來自于新經濟地理學將空間維度的集聚概念引入稅收競爭分析框架,考慮了傳統稅收競爭模型所刻意回避的規模報酬遞增和貿易成本等因素,尤其對集聚效應如何改變地方稅收競爭策略和競爭均衡給出了更為合意的解釋,其結論認為稅收競爭策略的制定應該充分考慮產業和經濟集聚帶來的影響。這為理解在中國這樣一個疆域遼闊、非均衡發展的大國內部出現的多元化的稅收競爭機制和結果提供了一個更為全面的視角和思路,從而也為有效緩解地區間惡性稅收競爭、建立差異化的稅收協調機制提供了有益的政策啟示。
對經濟集聚機制與差異化的空間均衡結構的闡述是新經濟地理學最為突出的理論貢獻之一。人口、產業以及經濟的集聚現象自古存在,傳統的貿易理論用不同國家或地區在技術水平或資源稟賦方面的“比較優勢”來解釋集聚的發生。然而,現實中具有相似要素稟賦和生產技術的國家和地區在經濟結構上存在巨大差異的現象并不鮮見。因此,單純利用外生的技術水平和要素稟賦差異顯然無法解釋地區間經濟結構差異以及經濟集聚的內在機制。上世紀90年代初,以克魯格曼為代表的經濟學家以新貿易理論的規模報酬遞增和不完全競爭假設為基礎,同時吸納薩繆爾森冰山貿易成本理論,開創了新經濟地理學派。Krugman(1991)[1]通過松腳型勞動力模型描述了最初兩個市場規模對等、資源稟賦相同的地區如何逐漸演化成工業核心區和農業邊緣區。他指出,源于歷史偶然事件的輕微擾動使得一個地方具備了初步優勢后,隨著勞動力的遷徙,該地區的暫時優勢在循環累積因果機制的作用下得以不斷強化,另一地區的制造業由于生產要素的流出而逐步被轉移出去,直至最終形成核心—邊緣的地區均衡格局。
在此基礎上,Fujita、Krugman和Venables(1999)[2]構造了經典的中心—外圍模型(FKV模型),使產業空間集聚過程以模型化來展示,進一步揭示了經濟集聚的內生機制,同時指出核心—邊緣結構并非是經濟系統的唯一均衡狀態。在FKV框架下,經濟活動的集聚取決于兩種效應:市場接近效應(home market effect)和生活成本效應。前者是指在同等條件下企業選擇生產區位時大多傾向于市場規模較大的地區,這樣不僅可以節約產品的運輸成本,還可以實現規模經濟;后者則是指擁有較多企業的區域本地生產的工業品種類和數量較多,運輸成本方面的優勢降低了產品銷售價格,使得該區域消費者的生活成本較低。兩種效應的存在均會產生吸引人口或資本的向心力(Centripetal forces),向心力同時具備自我強化的特征,在循環累積的作用機制下中心區的規模經濟優勢得以強化,集聚的程度不斷提高。然而,經濟空間并非只存在向心力,當企業在一個地區過于集中,過度擁擠產生的不經濟因素會形成一種方向相反的離心力(Centrifugal forces),促使部分企業選擇競爭者較少的區位,這被稱為市場擁擠效應。向心力與離心力之間的相互作用導致了現實經濟空間的多變性。當向心力大于離心力,任何初始的沖擊將進一步自我加強,促進所有工人進而所有企業集中到一個區域,經濟系統出現核心—邊緣均衡結構;當離心力大于向心力,初始沖擊積聚的優勢會被擁擠效應所抵消,經濟系統將回歸到初始的對稱性均衡。
幾乎所有傳統的稅收競爭研究框架都建立在具有漸進特征的標準模型基礎之上,即強調外生的微小變動只能帶來微小影響,并不會出現突變現象。然而,上述結論需依托一系列理想化的假設才得以成立,如完全競爭市場、資本自由流動、大量同質競爭主體、生產規模報酬不變和地區間貿易成本為零等。[3]苛刻的假設條件抽象掉了實際經濟運行中的諸多問題,但現實的經濟世界充滿了突變特征。新經濟地理學的理論框架考慮了新古典經濟理論所刻意回避的規模報酬遞增和貿易成本等因素,其視角下的稅收競爭模型相較于傳統稅收競爭理論模型也體現出了更強的解釋力。
按照傳統稅收競爭理論的邏輯,稅率變動能引起資本的流動。一地稅率的上調會引致本地稅基的流失,隨著資本流動性的增強,稅收收入的溢出將激勵地方政府競相降低稅率,“逐底競爭”由此產生。這種地區間的競爭行為盡管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利維坦”政府的浪費性開支,避免居民無法“以足投票”時政府權力的濫用[4,5],但非合作性的稅收博弈同時降低了均衡稅率,稅收收入、公共產品供給亦隨之降至一個無效率的低水平。各地區共同提高稅率的稅收協調或稅收合作因而被認為是緩解稅率向下壓力、消除稅收競爭不利后果以至增進國民福利的唯一出路。[6]
新經濟地理學稅收競爭理論卻認為,隨著地區間貿易成本的下降,某種外力因素引起流動要素在一個地方形成初步的聚集后,要素的流動不再是一個連續漸進的過程,集聚力將促使流動要素非連續地向某些地區爆發性地集聚,經濟系統將呈現大小不一的塊狀分布。也就是說,在經濟一體化進程中,要素和產業的空間集聚能產生吸引更多要素流入的“集聚力”,這種自發的市場力量使得具備經濟發展優勢的地區無需通過政策刺激就能吸引資本自動的流入。[7-10]這意味著非勻質的地區結構可能會弱化傳統稅收競爭模型中稅收對要素流動的作用機制。即便資本具有高度的流動性,集聚力的存在將允許地方政府繼續征收較高的稅收,而不必擔心稅基的外遷。由于減弱了地方政府通過策略性降稅來競爭資本的能力和激勵,經濟集聚將有效降低稅率“逐底競爭”所引致的效率損失。這顯然有別于傳統稅收競爭理論關于不同地區同稅率且稅率過低的結論,推動了稅收競爭理論向以地區異質性為基本特征的新經濟地理學稅收競爭理論發展。
1.集聚效應對稅收競爭行為的影響
最初把經濟集聚機制納入到稅收競爭行為的研究始于21世紀初期,最具代表性的經典文獻來自Ludema和Wooton(2000)[7]、Kind等(2000)[8]、Andersson和Forslid(2003)[9]、Baldwin和Krugman(2004)[10]幾人的研究。他們大多基于新經濟地理學的中心—外圍(core-periphery)研究框架,得出的核心結論是,特定地區經濟集聚產生的正外部性,會使得一國(或地區)形成能夠利用來提高對流動要素征稅的“集聚租(agglomeration rent)”,具備集聚優勢的地區因而并不需要通過降稅即可吸引要素的流入。集聚租的存在使得政府稅收的“逐頂競爭(race to the top)”成為可能,這顯然和標準稅收競爭理論關于要素自由流動導致“逐底競爭”的結論大不相同。Ludema和Wooton(2000)[7]的論文從勞動力的供求角度建立了一個兩階段稅收競爭博弈模型,分析地區間稅收競爭對制造業生產區位的影響。模型允許制造業勞動力的不完全流動,因而地區經濟一體化可能出自勞動力流動性的增加或者出自貿易成本的降低。結論是,只有在集聚力比較弱的時候,勞動力對稅率的變化才比較敏感,政府利用削減稅收或者提高補貼的方式吸引勞動力的流入是有效的;然而在集聚力很強的情況下,集聚區盡管提高稅率也不會導致勞動力的流出,兩種形式的經濟一體化都能夠有效緩解稅收競爭,因而均衡時可能會出現較高的稅率。Baldwin和Krugman(2004)[10]采用有限的多階段稅收博弈模型,集中討論了中心—外圍均衡結構下的強大集聚力對地區間稅收競爭策略的影響。在他的模型當中,包括北部(核心區)和南部(邊緣區)兩個國家,研究發現盡管集聚租的存在可以使得核心區在不失去資本的情況下征收較高稅率的稅收,然而核心區由于稅率的制定會受到邊緣區的“影子”稅率限制,實際稅率通常會低于其期望的最優稅率,邊緣區反而可以自主把稅率定在最優水平,因而稅收競爭實際上只是約束了高稅率地區的稅率邊界。
2.差異化的地區均衡結構與稅收競爭
新經濟地理學稅收競爭理論同時指出,在經濟一體化的各個階段,貿易成本的變化會促使經濟系統形成不同的地區均衡結構,進而會產生差異化的稅收競爭策略。一般來說,在經濟一體化程度較低時,由于貿易成本較高,人口和生產在地區間均勻分布,經濟系統處于穩定的分散均衡狀態,這時地區間的稅收競爭類似于標準稅收競爭;隨著經濟一體化水平的提高,貿易成本會不斷下降,分散均衡將不再穩定,人口和生產開始向一個地區遷移,并在循環累積機制的作用下最終形成中心—外圍均衡結構。在集聚均衡下,集聚租的凝滯效應將使得完全流動的要素轉變成準固定要素。[7,8]這時,經濟政策的細微變動并不會給經濟系統帶來大的擾動,試圖影響要素流動的稅收政策亦存在一個理論閥值。即核心區的要素由于可以享受到集聚租帶來的額外收益而愿意承擔一個更高的稅負,因而即便邊緣區的稅率較低但如果不低于某一門檻值,也無法吸引要素從核心區遷出。具體而言,對該問題的討論沿著經濟分散均衡與集聚均衡兩個不同的方向展開,得出了相對豐富的研究結論。
有關分散均衡下稅收競爭的基本結論包括:(1)分散均衡條件下有關地區間均衡稅率的結論類似于傳統稅收競爭的結論。無論是出自資本創造模型還是自由企業家模型的研究都指出,由于人口或資本的流動性,地區間的稅收競爭將導致均衡時的稅率低于社會最優稅率。[9,11](2)集聚效應將會加劇對稱性地區間的稅收競爭。當貿易成本下降或集聚力增強時,稅收競爭將更加激烈,均衡稅率進一步下降。當貿易成本降至零時,均衡稅率亦趨近于零。這時,提高稅率的作用類似于降低貿易成本,原來的分散均衡將會被打破;但是如果用提高對非流動要素的征稅來替代對流動要素稅率的提高,則可以穩定現有的產業布局,且可以減弱貿易成本下降帶來的擾動。[9](3)對稱性地區間的稅收競爭將導致公共產品供給不足。[12]在地區人口份額相同的對稱性均衡下,公共產品存在供給不足問題,且集聚效應會加劇供給不足的問題。(4)地區間稅收協調可以實現帕累托改進。[9,12]當貿易成本降低,地區間貿易變得更加自由時,地區進行稅收合作提高稅率可以改善各自的福利狀況。有關集聚均衡下稅收競爭的基本結論則有:(1)當經濟出現中心—外圍的集聚均衡時,強大集聚力對要素的流動產生鎖定效應,這時稅率的邊際變動不會對流動要素的地域選擇產生影響,均衡時核心區的稅率實質上等于邊緣區的稅率加上集聚租,兩地區的稅率會出現一個正的缺口。[7-10](2)經濟一體化過程中兩地區的稅收差異取決于集聚租的大小。由于集聚租是經濟一體化水平的倒U型函數,稅收缺口會隨著經濟一體化程度不斷上升,到達一個臨界點后再逐步下降。倒U型(或駝峰狀)的集聚租決定了地區間稅收差異也表現為倒U型(或鐘狀)。[13,14]在經濟一體化的初級階段,隨著貿易自由度不斷提高,集聚租不斷上升,兩地區稅率都在提高,然而核心區稅率提高的速度快于邊緣區下降的速度,形成稅率的“逐頂競爭”局面,稅收差異不斷擴大;當經濟實現高度一體化后,集聚租到最大值后開始下降,兩地區的稅率也隨之下降,但是核心區稅率下降的速度要快于邊緣區稅率下降的速度,形成稅率的“逐底競爭”局面,稅收差異不斷縮小。(3)在經濟尚未實現高度的一體化之前,集聚租會減弱稅收對要素流動的吸引力,集聚效應能一定程度上緩解地區間的稅收競爭。[7-10]核心區由于規模經濟的存在,能夠實現比邊緣區更高的稅前利潤,因而提高對流動要素的征稅也不會導致要素的流出。這時,邊緣區一定范圍內的降稅非但不能吸引要素的流入反而會造成自身福利的損失,因而會選擇較高的稅率水平實現效用的最大化。Borck和Pflüger(2006)[14]的研究也指出,經濟的高度一體化在導致向下競爭之前首先會導致向上競爭,即各地區會提高稅率水平。(4)在集聚均衡下,資本凈流入地區的政府由于能夠利用集聚租增加稅收收入,當稅收收入全部被用于生產公共產品時,會造成公共產品的供給過度;在資本凈流出地區,則會存在公共品供給不足的情況。[12]另一方面,集聚區公共產品供給的規模經濟會產生另一種集聚力,流動要素對公共產品的偏好越強,集聚力會越大,進而給集聚區帶來更大的稅率選擇空間。[9](5)核心區和邊緣區分別在不同的稅率水平下實現均衡,任何試圖規定所有地區都必須接受統一稅率的制度安排不會帶來帕累托改善,反而會使得至少一個地區的福利水平受損。[10]
新經濟地理學稅收競爭的理論研究大多基于中心—外圍框架,在資本完全流動的情況下,研究兩種極端均衡狀態下,即產業或經濟在兩地區勻質分布或者完全集中時的地區間稅收競爭行為。然而現實中產業的分布不可能絕對的平均或只是集中在某個地區。Borck和Pflüger(2006)[14]分析了不完全集聚機制下的區際稅收差異問題。該研究指出,即使流動要素在不獲取任何集聚租的情況下,部分集聚區仍然可以擁有正的稅收差異。這一結論也類似于傳統稅收競爭框架下對規模非對稱地區間稅收競爭行為研究的結論,即規模較大的轄區由于可以影響資本的稅后收益率,因此即便征收較高稅率的稅收也不會造成資本的外流。[15]
新經濟地理學把貿易成本和經濟集聚因素加入到稅收競爭的研究領域,在理論上得出了不同于傳統稅收競爭理論的結論,為研究現實中策略性稅收競爭行為提供了新的思路。如何檢驗現實中集聚效應對稅收競爭的影響機制,以及鑒別不同均衡結構下地區間稅收競爭行為的特質,成為最近幾年實證研究的重要議題。與理論研究相比,實證方面的檢驗相對滯后,成果大多圍繞聯邦制國家內部地方政府間稅率設定的策略性行為展開,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關于集聚效應對稅率設定影響機制的檢驗。Charlot和Paty(2007)[16]利用空間經濟技術分析方法,檢驗了源于市場接近效應的經濟集聚力對法國地方政府征稅行為的影響。他們統計了法國834個市的居民收入,以近似代表不同城市的市場規模,試圖驗證新經濟地理學關于市場規模越大的地區稅率越高的理論推導。實證結果顯示法國地方政府在設定銷售稅稅率時存在模仿行為,然而在經濟集聚地區,模仿程度會減弱,并進一步驗證了經濟集聚城市的稅率和資本存量之間存在著正向關系,說明經濟集聚城市會利用集聚租征稅。Brülhart和Jametti(2012)[17]從新企業選址決策的角度,利用瑞士城市層面的數據估計了產業集聚對稅收競爭的影響,發現高稅率確實會阻礙新企業的流入,然而和地理分布較為平均的行業相比,這種阻礙的效應對于存在集聚的行業將要減弱50%。Hyun-Ju Koh和Riedel(2010)[18]對德國的研究表明,地方化經濟和城市化經濟對稅率有正的影響。具體而言,地方化經濟提升10個百分點,將導致地方稅率上升3%;城市化經濟上升10個百分點,將導致地方稅率上升0.6%。
二是關于不同均衡狀態下集聚效應對地區間稅收競爭行為的影響是否存在異質性的檢驗。從理論上看,一個地區的降稅策略吸引資本流入后,由市場接近效應和價格指數效應共同產生的向心力將會促使更多的資本流入,即經濟集聚能強化稅收對資本流動的效應。新經濟地理學稅收競爭理論同時也補充,以上結論僅僅在初始條件相似地區間稅收競爭才能成立。當地區形成非對稱的中心—外圍結構時,經濟集聚區嚴格為正的集聚租將會大大減弱稅收的作用。[7-10]Jofre-Monseny(2013)[19]研究西班牙2772個市的銷售稅率形成機制,試圖檢驗經濟集聚到底是強化了還是減弱了稅收對經濟活動的影響作用,進而檢驗集聚效應是加劇了還是減輕了地區間的稅收競爭程度。實證結果顯示:(1)分散均衡區域(由若干個相似地區構成)下,產業的集聚程度越高,對稅收的敏感性越大,即經濟集聚強化了稅收效應。然而經濟集聚對于地區間稅收競爭的程度不起任何作用,既沒有加劇也不會減輕稅收競爭的程度。(2)集聚均衡區域(由一個核心區和若干相似邊緣區構成)下,經濟集聚減弱了稅收的效應,能有效減輕核心區和邊緣區的稅收競爭程度。
中國學者亦針對此研究方向提供了來自轉型國家的分析和經驗證明。與聯邦制國家不同,中國的稅權高度統一于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幾乎沒有設定稅率的權限,因而研究我國地方政府稅收行為的實證檢驗大多來自地方稅負層面。雷根強和何惠敏(2009)[20]利用1978~2005年省級面板數據進行回歸分析,發現產業集聚程度較高的東部地區是我國經濟的“中心區域”,比處于“外圍區域”的中西部地區在稅收競爭方面更具優勢,即產業集聚實際上降低了區域間稅收競爭的激烈程度。付文林和耿強(2011)[21]在新古典投資決策模型基礎上納入經濟集聚因素,以考察稅收激勵對投資地域選擇的影響。研究亦發現東中部地區出現的經濟集聚的確能為地方財政帶來一定的集聚租金,為地方政府吸引非國有經濟投資提供了差異化的競爭策略。錢學鋒等(2012)[22]利用1999~2007年中國地級市工業企業微觀數據,檢驗了集聚經濟與企業稅收負擔之間的關系,結論卻發現中國的地方政府并沒有對集聚租征稅,“逐底競爭”依然是地方政府之間競爭策略的通常選擇。也就是說,目前中國并不存在通過集聚經濟創造集聚租來引導地方政府實現良性稅收競爭的自發協調機制。
繼新經濟地理學稅收競爭理論的幾篇開創性文獻之后,后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原有模型假設條件的放松,得出了一些更為貼近現實的結論。Lanaspa等(2001)[23]和Brakman等(2002)[24]指出政府的行政效率也能形成吸引要素流入的集聚力,當他們把公共部門作為一個新的變量引入模型后發現,政府的行政效率將會改變原有的均衡狀態,邊緣區可以憑借公共產品的生產效率形成集聚力成為核心區,低效率稅收的支出水平會改變核心區原來的地位。Baldwin和Forslid(2002)[11]指出稅收競爭吸引要素流動的效果因要素的類型而異。一般來說,把稅收收入用于提供最優水平的公共設施,對吸引人力資本的遷入有效,然而對于吸引物質資本卻沒有任何作用。Riou(2006)[25]在新經濟地理學的框架下研究了財政轉移支付和稅收競爭之間的關系。他的研究指出,不考慮財政轉移支付的稅收分權體制將會增強非對稱地區間的集聚效應從而進一步拉大了地區間的差距。聯邦政府把規模較大地區利用集聚租多收的稅收收入無償轉移給邊緣地區的財政轉移支付,能緩解邊緣地區的財政壓力。聯邦政府利用財政轉移進行利益協調后,核心區和邊緣區能夠選擇最優的納什均衡稅率實現各自福利的最大化。
近年來,以Baldwin和Okubo(2009)[26]、Okubo(2011)[27]等為代表的學者在新經濟地理學一般均衡的稅收競爭框架下引入了異質性企業理論,討論微觀異質性對地區間稅收競爭的影響。Baldwin和Okubo(2009)[26]在結合新貿易理論的經典模型和松腳型資本流動模型的基礎上,加入企業異質性和經濟集聚因素,探討了壟斷競爭背景下針對不同規模企業征收不等的稅收對企業選址的影響,并進一步從理論上分析了“低稅率—寬稅基”這種稅收改革思路的有效性以及經濟一體化對地區間稅收競爭的影響機制。論文的主要內容和觀點有:(1)國家和企業層面的規模經濟會共同造就企業生產率的差異,這種差異會隨著流動性的企業在國際市場重新選址而發生變化;同時,由企業生產率差異創造的集聚租為一國在維持本地企業不外流的情況下提高稅率創造了條件。(2)出于齊默爾曼的企業規模假說,即大企業由于承受的財富轉移額(政治成本)大于小企業,因而大企業應承受比小企業更高的稅率。考慮企業異質性的稅收制度意味著稅率會因企業規模而異。由于規模大小不等的企業對稅率變動的敏感程度不一致,因而對不同規模的企業征收不等的稅收可能會影響由企業生產效率異質性帶來的空間分類效應 ,即大企業比小企業更有可能因為高稅率從大國遷出,因而大國針對大型企業的高稅率會產生驅逐效應。(3)由于模型當中企業的規模由企業層面的生產率決定,一國的稅收改革將會改變該國企業的平均生產率。試圖拉平所有企業有效稅率的稅收協調將會促使高生產效率的企業(即大企業)從集聚區向邊緣區回流,從而帶動整個經濟系統平均生產率的提高。Davies和Eckel(2010)[28]進一步擴展了考慮企業異質性稅收競爭的研究。在他的論文中,企業的異質性不僅僅體現在勞動生產率所代表的規模差異,還體現在企業遷移需要花費的固定成本支出所代表的成本差異。他的結論是:(1)由于規模較大企業的勞動生產率較高,利潤率往往也較高,且大企業相對小企業而言對所得稅率變動的敏感度更高,大企業因而成了政府間稅收競爭的首要對象。政府降稅競爭會影響企業在地區間的分布,從而會影響不同國家的相對均衡工資和均衡價格。而相對均衡工資和均衡價格的變化又會反過來影響均衡時企業的分布。從政策制定者的角度看,把稅率提高到最優水平的稅收協調能實現企業數量的最大化,社會財富也能實現在私人和公共領域的有效分配。(2)由于勞動生產率低的企業利潤率往往也較低,因而它們在選址時將主要考慮遷移的固定成本支出而非所得稅率的高低。因此,勞動生產率較低的企業會考慮選址在低成本地區,盡管該地區的所得稅稅率較高。Okubo(2011)[27]利用納入企業異質性的壟斷競爭模型,分析了不同的政府補貼政策對于企業重新選址的影響,進而討論如何通過合適的地區補貼政策給外圍地區帶來更佳的發展效果,實現該地區社會福利的最大化。他的研究發現,為了協調地區間的經濟發展,采取與利潤成正比的補貼政策能有效吸引生產效率高的企業進駐外圍區;而只有在規定政府補貼來自于本地稅收的情況下,外圍區才會具備強烈的動機采取與利潤成正比的補貼政策;中心區將選擇零補貼以避免稅收支付,外圍區會選擇最優水平的補貼以實現福利水平的最大化。
新經濟地理學稅收競爭理論的核心結論是,考慮到經濟集聚后,降稅不一定能吸引要素流入;同時,稅收與要素流動之間的作用機制要視地區間的均衡結構而定。這意味著,地方政府不必按照傳統稅收競爭理論所預期的,必須通過魚死網破的惡性競爭才能吸引要素流入。此外,經濟發展所處的一體化階段、貿易成本、不同的均衡狀態、政府的行政效率、公共產品規模效應和企業異質性均會對稅收競爭的結果產生影響。
新經濟地理學有關經濟集聚機制和不同均衡結構下地區間稅收競爭的研究結論,對于研究中國這樣一個疆域遼闊、經濟非均衡發展的國家內部地區間稅收競爭行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和思路。作為單一制大國,中國在行政和經濟方面的高度分權既是客觀事實,也是必然選擇。在政治集中和不違背國家整體利益的前提下,應當承認正當合理的地方利益,并結合中國實際國情充分發揮地區間競爭的積極效應。上述結論所蘊含的政策啟示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人口、資本和經濟活動向東部沿海地區快速集聚構成了中國經濟發展路徑的基本事實。當前,經濟活動在東部地區的集聚程度仍有進一步提高的趨勢。從新經濟地理學關于稅收激勵政策可能存在門檻效應等非線性情況的結論出發,意味著如果中央政府以平衡地區間經濟總增長為最終的政策目標的話,未來對于中西部地區的政策扶持力度仍然需要相當大程度的提高。
其二,經濟發展過程中形成的集聚租可以有效緩解地區間的惡性稅收競爭。因此,中央政府除了利用均等化轉移支付這一協調機制平衡落后地區的經濟利益以外,通過大力發展地區產業經濟,進一步強化發達地區的經濟集聚優勢,利用集聚租實現地區間自發的稅收協調,也許可以成為改善地區間惡性競爭的又一可行方法。
其三,集聚租是經濟一體化水平的倒U型函數,而經濟一體化水平又受制于地區間的貿易成本高低。通過建立財稅利益的協調機制和邊界治理來加快我國地區間產業經濟合作,降低地區間的交易成本和遷移成本,提高經濟的一體化水平,是培育集聚租的有效途徑。
其四,不同均衡條件下地方政府的稅收博弈策略不同,統一稅率進行“一刀切”的稅收協調與合作未必會提高社會福利。區別不同均衡狀態進行差別化的稅收協調政策,反而能夠減少地方政府競爭的福利損失。具體地,對于分散均衡狀態下的勻質地區,利用地方政府共同提高稅率的稅收協調能夠增進效率,從而避免地區間盲目降稅陷入“囚徒困境”,引導地方政府通過良性稅收競爭實現經濟增長的共贏;對于集聚均衡狀態下的非勻質地區,采用相同稅率的稅收協調反而會使各地區的福利水平受損,因而應引導地方政府致力于提高產業的集聚程度和實現產業的結構升級,提高集聚租從而形成地區間自發的稅收協調機制。
其五,地方的公共產品供給水平對要素選址有重要的影響,且公共產品的供給水平本身構成集聚力。地方政府可以通過改變公共產品的規模和供給效率來改變集聚力和分散力,從而影響均衡結果。此外,流動要素對公共產品的偏好存在異質性,地方政府在重視地區微觀公共產品投入同時亦要關注要素對公共品的偏好程度,當流動要素具有較強的公共品偏好時,可以設定較高的稅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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