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割草機（組詩）

阿成

歸 途

掛在天空的火球刺目、混沌

只有通過樹叢才能看清它的臉

（前些日子，它在烏云中放縱）

大地在捉迷藏，嵐霧中的村莊

是頑劣的少年，蒙著臉

在叢林中叫喊……

冬日裸露的巢穴，仿佛秋天不肯落下

的遺果——此時，多像一抹灰黑的

廢墟，我知道，只有槍聲

才能把它喚醒——

車過安慶，看見龍山頂上白崖閃爍

那么多沉睡的亡靈，其中必有一位

尊為長者的親人……

東 山

隆起或沉落。裸露或隱身。

霧中的東山，彎曲，零碎，松散。

時值歲末，柴禾簇新，流水低斂

紅聯在門楣上更替年份

院中豬雞失寧，木柴堆至屋檐

一輛廢棄的拖拉機臥于積雪。

披著冬襖的老漢，在街衢閑逛

候子歸，候白煙在房頂蓬生

候一位又新又舊的叫年的客人……

在高處，他們不知我們的來路。

尋覓或告別，意義在于手中所握杯盞。

席間，談及山梔、松果和制作宣紙的青檀

一道非遺的清唱，增加了酒的醇厚

作為隨行，我的旁觀心有所鶩

想象嵐中自在的青山與草木，只愿是你

空谷中一根不想開花的枯木，溪澗里

一枚不想變軟的頑石……

大 寒

從寒冷脫身，抵達

另一種寒冷。

汽車顛簸著駛入皸裂的大山

途中陽光曖昧，草木枯到極致

石頭的隊列潔白宏大——

溪水翻過淺灘，枯萎消瘦

卻未停止歌唱

岸邊田畈里，油菜抬起蔥綠的身體

給冰封的大地

送去撫慰……

簡潔干練的意楊叢林

把天空推至遠方

山脊線柔和淡遠——遠方之遠，它的深處

藏著稱為故鄉的事物

此刻，我必須抵達它的心臟——那里的櫟炭

火爐已經生起，木制火廂炙手可熱，桌上的酒菜

已等候多時，劉十九的臉

映紅了門楣——

我赴深冬的邀約，然后一刻不停地抽身、返回

一柄插入寒冷的劍，干凈利索地割掉了

冰霜的耳朵……

元日拜謁慈云禪寺

一條不斷重復的路徑——

有陰晴雨雪，亦有坎坷崎嶇。

陽光下，巨石裸露，挖掘機

不停轟響，意念中的坦途

正在成形……

寺在蓮臺，它的靜

曾是我的渴慕；純黃一次次

把我的凡俗撫慰。

此時白云在山腰聚集，又被落葉樹的銀白

羈絆。一定有一個黃金的邀約

在此地，此間……

回到庭中，要數到九嗎？

祈福必是面朝四方。香燃了，燭明了

翠柏、香樟、玉蘭、女貞依然無恙。

沒有預約，遇見便是緣——

院中法師頷首微笑，其旁曬有

蘿卜一筐，生姜一堆，櫧栗淀粉一席……

暮 晚

我們告別或前行的征途

都在一條起伏不平的路上。

綠樹飛馳，村舍傾伏

云層中，神祇若隱若現……

屋頂上，炊煙散淡、潦草

仿佛另一個世界拋下的白幡。

遠方，一輪殷紅的落日

懸垂于若明若暗的天際——

烈火中，一枚噼啪作響的果實

正等待命運之手的占卜……

在相遇中告別

在相遇中告別，我的隱疾

無人知曉。

七月浩淼，七歲漫長，

隱隱雷聲居于深空。

藍灰交織，我經過的藍天

不是藍天，我經過的風云凝成島嶼。

此刻，它們在記憶中跌宕；

此刻，它們只有氣象學的意義……

荊棘叢生。路有不測。

（我徒手搏之）

兩手空空，唯一顆赤誠之心

攀爬、相迎，有時是劈頭蓋臉的雷鳴

有時是難以避讓的坑洞——

三月，教科書中也找不到的答案

在行裝中歷歷可數……

與一座山的對話

我們交換內衣、骨骼、肺腑

交換胸中的溝壑、塊壘——

樹上將落未落的葉片

枝頭覓食野果的山雀

我沒有侵犯你的領地；

山水形勝在于其不可知性

巖石的褶皺與通透，溝壑的俊美與謀略

夏日花草灌叢中的陷阱一目了然

我為暮春的一次冒險忐忑

此時，我看清了平臺上潮濕的落葉和松果

隱藏于高大常綠樹蔭中的洞穴

憶及初夏傍晚山雨欲來，蝙蝠大鳥

快速出沒——為一只松鼠的盯視停留

落荒而逃；

自然總是這樣神秘妥帖——為使鳥類

安度嚴冬，不同樹種在枝頭分時

留下果實，現在鳥兒們正在枝桿間

騰飛跳躍，向上追逐著不斷爬升的

陽光和巖坡……

榆 錢

這似花似果的飄落

多么荒涼而奢侈啊！

春風里，上一代人的印象仍在。

母親說：“那時，它救過許多人的命。”

現在它被世道擺平——

這些首尾相接的花朵

似錢非錢，仿佛要在地上撈起什么；

百足之蟲，可以入藥

治我們的老病新疾。

訪 友

說到秋光

說到我們共同的白發……

但凡迫人的

都是不變的事物

譬如時間，譬如自然，譬如輪回——

三十多年前山中的偶遇

注定了此刻黃昏河畔的步履

你沒有變，我也沒有變

變的是不需考量的額頂……

院子里三位老者最近相繼離世

一刀紙的黃灰將他們在塵世歸零

我昨天分明在山中看到瀕死樹木的復活

山水多么大，人生多么小

你說：“來不及啊，一刻也不能放任

身體里的猛獸！”

還有那么多書籍在列隊等候

還有那么多心血字跡

要一一落到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