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里的貓（外一篇）

程青

愛貓的人很多，我也不例外。

平日在家前屋后散步，我總是很留意那些寄居在我們小區里的貓。它們中有不少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只是偶爾露面，沒等相熟，它們便離開了，等再見面就不知是什么時候了，也可能再無見面的機會。也有一些就像是定居者，只要出門，幾乎隨時都能看見它們。盡管它們并不在固定的地方待著，但簡直像單位里的某些同事，即便不是同一個部門的，卻走哪兒都能碰上。

曾經有一只白地黑花的貓出現在我們的小區里，它長相不俗，修長而潔凈，眼睛明亮，敏捷強悍，因為它漂亮的外表和獨特的氣質讓我一眼就記住了它。我發現它既不像那種流竄而來的野貓，也不像沉穩慵懶的定居者，它好像介乎于這兩者之間，我想它可能是把我們小區當作一個臨時的落腳點，它那副倨傲的神態也仿佛是不屑在我們這個還算是高檔的小區永久住下來。

初春雪后，一天我走出樓門去地下車庫，看見它正在人事考試中心門口慢慢地走著，一副心情放松的樣子。我急著出去，步履匆匆，但因為看見了它，頓時充滿了驚喜。我放慢腳步，大聲叫它。它卻頭也不回，假裝沒聽見，還是慢悠悠地走，沉著而堅定，根本沒有絲毫搭理我的意思。我又叫了它一聲，知道它肯定是聽見了，而且也肯定知道我在叫它，可它還是沒有理我，轉過拐角，消失在大樓的另一邊。

就這樣匆匆地一錯而過，我心里略微有點小小的失落，但也還好，僅僅是小小的失落而已，遠沒到沮喪和傷心。因為我與它有過接觸，甚至說得上是親密的接觸，我對它多少有一些了解，盡管我不敢說有多么深。

上一次見到它還是秋末，也就是說整整一個冬天我都沒有見到過它。不知道這個冬天它是在什么地方過的，怎樣過的。幾個月沒見，我發現它成熟了很多，有成竹在胸的老練和不急不躁的沉穩，原先的稚氣和天真已經一點沒有了。它完全是一只大貓的樣子，仿佛沒有過弱小和幼稚的時候。我很驚訝，就一個冬天，它竟然就不年輕了。

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去年的夏秋時節，那時天氣還很炎熱，草木蔥蘢，花開正妍。某天傍晚我在樓下的花園里散步，它也同樣在花園里散步。我不記得我和它是怎么相互注意的，反正我們是一點一點走近了。我們從對視到接近，頂多用了半個小時。那個時候它年輕，漂亮，驕傲，而且非常活潑。它假裝襲擊我，我知道它是逗我玩，是想跟我親近的一種表示。我接受了它的主動，并且給了它回應。在它離我很近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撫摸了它，它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就好像我撫摸它是一件自然的事，或者說它默默地給了我這樣的特權。我問它：“你吃飯了嗎？”它沒有回答，仍然活潑地跟我玩，顯然它不餓。我又問它：“跟我回家好不好？”它扭動著身子，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顯然是沒有反對。我伸手去抱它，它竟然也順水推舟地接受了。

在那個當口我不假思索也是毫不猶豫地決定收養它。之前我家也養過貓，但都是小孩鬧著要養的，這一次卻是我自己決定要養，而且完全是臨時起意，沒有半點猶豫。可是，正當我抱著它興沖沖往家走，我們管樓的老師傅看見了，走過來對我說：“這貓你可別養它，它已經有野性了。”我根本聽不進去，它這么可愛，這么親人，野點兒怕什么？然而，它卻仿佛聽懂了似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一般，隨即不樂意起來，在我懷中用力地掙扎。它的勁兒實在太大了，我幾乎抱不住它，但我還是用力摟住它。它用了更大的力量掙脫，一副去意已決的樣子。我沒想到一個小動物竟然會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我知道再留它便是違背它意志了，我也害怕它急了咬我，便松開手放下它。它立馬一溜煙兒消失在夜色里，沒有一絲遲疑。

第二天晚上，相同的時間我又到花園里，希望能再見到它。果然它在。我不知道它是否也在等我。我走過去，它馬上就快步走過來，假裝襲擊我，親熱地跟我玩。我覺得它是個有心的，肯定知道我喜歡它，并且想保護它。但我卻沒有再想收養它。就像一件事情彼此已知心意，就用不著多說了，我看它好像也是這樣，這算是默契吧？它看上去像是吃飽喝足的樣子，跑得很快，勁頭十足，也許它在花園里的生活還真的不錯，也許它更喜歡這種自由自在天寬地闊的生活。

但我仍然會時常惦念它，它餓不餓？渴不渴？我不知道那些被當作寵物豢養的小動物是何以讓主人對它們牽腸掛肚的，我并不自認為是它的主人，卻同樣十分掛念它。我會拿一些食物去花園找它，送給它吃。有時候我在花園里來來回回地走，卻找不到它。運氣好的時候還真能碰見它，我招呼它，它就走過來，吃我給它的東西。它吃的同時，別的貓也會湊上去和它一塊兒享用，但它們怕人，我走過去，它們就逃散了，只有它依然松弛安心地吃著。小區里有幾只流浪狗卻是氣勢很足，不怕人，敢一擁而上跟它搶。我只好上去大張旗鼓地驅趕它們，完全不顧它們餓得兩眼發綠。小區里的鄰居看見了會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我，臉上掛著閃爍的笑容，估計他們鬧不明白我究竟在做什么——既然來喂流浪動物，又為何厚此薄彼？其實我就是為了讓它多吃一點，或者說得更直白一點，本來我就是為了給它吃的。而它對我的做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惑和不解，這個時候它似乎跟我心心相印，它安享我給它的食物，也安享我對它的關懷。我喜歡看它踏踏實實心安理得的樣子，我覺得它真是沒有辜負我對它的一片心。

幾場秋雨之后，天氣一天涼似一天。某天晚上我又在相同的時間去了花園，忙了一天，總算騰出時間去看看它。這天運氣一如既往的好，我剛到花園就看見它了。它好像比我更早看見了我，立馬輕捷地從灌木叢中朝我沖過來，然后——我真是終生難忘，它在我的腳脖子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隨后便速度很快地離開了，叫它也沒有回頭。

再之后我就看不見它了，不知它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過它，但找遍了都找不著。我想過很可能它就躲在附近的某一個地方悄悄地觀察我，看看我是如何傻乎乎一往情深地尋找它。我想如果它想這樣做的話是很容易做到的，因為我在明處，它在暗處，而且它眼睛雪亮，行動敏捷，有本事攀高下低，把自己隱藏得不露蹤跡。然而，它為什么要讓我找不見它呢？它為什么要如此絕情地拒絕一個人的喜愛和關懷呢？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認為這樣很酷。

我不愿意去想的是，它可能遇到了什么困難或者災難而不得不離開。我由衷地希望它平安快樂，只是高高興興隨心所欲地換了另一個地方，就像它以前經常做的那樣。我無法想象它的生活，更無法揣摩它的心思，它走了我才知道其實我們離得相當遠。曾經在某個瞬間，我以為非常接近它，我甚至以為自己對它唾手可得，甚至以為自己擁有著它，但其實都是一場幻覺。對我來說它太神秘了，有不可理喻的意志，而且行動詭秘。其實我不了解它，從來不了解它，而且也永遠不會了解它。如果說我對它有愛，那也是一種盲目的愛，一種單向的愛，一種對它來說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愛。

而在這個雪后回暖的春日，午后，當我再次看見它緊貼著人事考試中心的臺階慢慢走過，我還是被它吸引，我的心仍然為它怦然而動——我就像見到一個久別重逢的愛人一樣，急不可待地快步向它走過去。它卻不理我，依然是邁著悠閑穩重的步子，不緊不慢地走著。它絲毫不受驚擾，就仿佛我不存在。我不相信它真的沒有看見我，但它旁若無人，一意孤行，它的神態就像是重任在身，我清楚它很可能毫無目的。它還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仿佛每天都過得怡然自得，而我隨便想想它的生活都是困難重重和危機四伏的。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它是怎樣度過了這個寒冷的嚴冬，好在它依然健康壯碩。我的關注和愛在它面前顯得那樣乏力和空洞，它仿佛就是傳說中的薛定諤之貓，高傲，冷漠，飄然而來，倏忽而去，處變不驚，既生又死，既死又生。它和我或者根本就不生活在同一宇宙，偶爾的相遇只不過是機緣巧合，或者是某種特殊的折射構成的鏡像而已。于是我明白了，它其實根本就不在乎有沒有我的關注、我的欣賞和我的愛。

愛一只貓好難。

記三個日常的女人

1

我買了菜上電梯，有個女人也進了電梯。她綻露熱情的笑容，操著東北口音，像老熟人似的，問我：“你買的這個大葉子菜怎么吃呀？”我說：“炒著吃。”我自己是從來不問別人“這個菜怎么吃”這樣的問題的，因為我從來都是想好了怎么吃才買的。而且我也不喜歡回答諸如“怎么吃”這樣的問題，因為我自己不喜歡去想和去說這樣的問題。對家務大多時候我是很馬虎的，能將就便將就，因此也時常被我家小孩批評。不過我就是那種屢教不改的。我不是不能精致，只是不想精致，嫌費事。因為一天的時間有限，忙了這樣就忙不了那樣，我總想把精致留到小說里，就像走私慣犯，不挾帶點私貨就算白走一趟。

說回這個女人，她看見我透明的提兜里有一個紅薯，又問我：“這個怎么吃呀？”我回答：“做湯。”她驚訝地說：“紅薯還能做湯呀？”我只能再多說一句：“甜湯。”要不我怕她以為我胡扯害她呢。我包里還有一串葡萄，我真怕她再問我這個怎么吃，那我真的就要告訴她釀酒了。

這位大姐一看就是善良婦女，也不讓人討厭，但就她這個多話我想沒點兒耐心的人大概受不了。我想的是：好在我只是跟她同乘一部電梯，也就兩三分鐘的事兒，要是家里弄這么一位，咋過呀？從她身上我知道了其實男人還是挺不容易的，他們當中運氣好的可以少聽一些嘮叨，運氣不好的那可怎么辦喲？總之，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不能幸免要面對這個“嘮叨的群體”，難怪他們都一心想當領導啊，我想他們是真的忍不了了。

2

我走進翠微路的一家街邊小店去消磨一段等待的時間。

在這個小店里我看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在挑衣服，她相貌很好，身條也很好，雖然上了年紀，可還是挺好看的。不是風姿綽約，也不是特別年輕，就是尋常人家保養得不錯的女人，衣食無憂平心靜氣的那種。我喜歡女人心平氣和，喜歡她們不急不躁，能替別人著想，也肯為別人做事，還特別會心疼人，這個女人看上去就像是這樣的。

她在試衣服，店里除了她只有我一個顧客，她讓我幫她看看，我很欣然地答應，給她出主意買什么不買什么，就像她的親密好友一樣。她用一種家常的口氣告訴我說星期六兒子要娶媳婦，她買衣服是為了在他們的婚禮上穿。我幫她挑了一件大花的，美艷富麗，又不失雅致，她穿上非常喜歡。一邊看她試衣服我一邊想，希望她迎娶回家的兒媳婦是一個好姑娘，跟她一樣溫柔嫻靜，別讓她為了家庭和睦委曲求全。不過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樣的一出未來。

3

家里的電卡找不到了，我去物業問怎么補辦。接待我的工作人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說話慢慢的，笑容柔柔的，態度好到要用“體貼”形容。她給我開好了補辦的證明，教我怎么抄表，告訴我到哪里辦最近，還仔細地告訴我怎么走，所有這一切她都是反反復復，不厭其煩。我聽了她的叮嚀，認為萬無一失，就回家抄表開車去了。可是我照她說的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她說的豐臺電網，只好打道回府。打電話到114查詢，再打過去，人家說的地點比她說的要復雜得多，就好比從北京到西藏，她給指到了陜西，要說大方向也不能算錯，但還差得遠呢。再說她給開的那張證明，比辦卡需要的數據至少還要少兩個。因為她那么溫柔，我白跑了一趟，心里居然一點也不惱火。我想溫柔的女人大概就該是糊涂的，不然她們怎么那么討男人喜歡呢？

責任編輯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