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畑熠
我托著腮,望著廊檐下的褐色小雀,聽著樓底下大媽們鑼鼓喧天的說唱聲,夾雜著鳳凰傳奇的搖擺旋律。我常常會為此流下眼淚,錢月亮說我,屁大的孩子,例假都沒來,還整天蔫了吧唧流貓尿。我就不好意思笑了,說你想想六七十年前,她們這個年齡段的還不是打仗的打仗,逃難的逃難,水深火熱的,哪像現在歌舞升平。那時我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身體瘦而干,臉盤卻白而胖,咋看咋不協調,還有一頭海藻般茂密的頭發,早起因難梳理它而常常遲到。住在老教堂斜對面的唐夢朵就火燒了貓尾巴似的尖起嗓子喊我下樓,錢月亮望著睡眼惺忪頭發蓬亂的我笑稱是金庸《倚天屠龍記》里的金毛獅王。我就老大不愿意了,我又不瞎。但是你耳聾。清西街是我待了十幾年的一條老街,盡管如此,我卻從來沒有覺得我要屬于這里。
這條街有著過了氣的古樸和不合時宜的燈紅酒綠,我們三個女孩子總是和同一條街的孩子結伴回家。錢月亮十六歲,碧玉年華,一張瓜子臉,天鵝頸,總是輕輕地走在前頭,順手挑著路邊攤劣質的口紅、粉底,姹紫嫣紅什么都敢往自己臉上招呼。但她的后頸窩有一處藍色的胎記,像小火焰一樣隨著她長大,是無論如何也遮不掉的。我們常覺得這是她天賦異稟的象征,她也常常開玩笑,照著電影里的老套路說,她可能是流落民間的公主,但就是不知道哪里有王子來拯救她。唐夢朵和我就鄙視地看著她這個天不收的妖孽笑得直不起腰,她丟下鏡子追著我們在沿街點起微燈的小攤販前跑。
錢月亮家住在清西街老教堂的西頭,父母五十多歲時生的,也有人說她是撿的。她家就在街邊一間老木頭房子里,開活動室的,那里是老年人常年去打麻將摸牌的神仙地方。一到晚上那個麻將廳稀里嘩啦的聲音攪得整條街都不安寧。她老爹脾氣火辣,隔三岔五還撒陣兒酒瘋,她娘也歪火和他鬧得不可開交,鄰里雞犬不寧。她就提著一包書,奪門而出,后腳跟剛抬出門檻,一個酒瓶就砸了過來,“雜種!出去就別回來了”。她早都習以為常了,全當一陣耳旁風,叫上唐夢朵和我一起去教堂里寫作業,我去了一次,就不敢去了。她們問我為什么,我說,我爸說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再去就打折我的腿。”她們看著我細溜溜、不耐折的腿,也就不再勉強,只好作罷。這街的老教堂和四處的居民樓連成一片,并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只有那尖而高,直指清西街上空的教堂頂十字架,才分外將老教堂和居民樓岔開。平常黑漆雕花的鐵門總是閉著的,透過門朝里望,遠遠可以望見里頭紅磚荒蕪小院里還有青青的小草。偶爾開了門,里面是些做禮拜的老頭老太太,也是平日里常去的那幾個。說是不能去,她們只好約著來我家,作業是寫不成了,鬼畫符般糊弄完,她們拿去一抄,趁著大人沒下班,就放起電影看,錢月亮常常模仿《胭脂扣》里梅艷芳的神情,細聲細氣地扭著腰唱,“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她自我陶醉后,又攛掇著我們披著床單扮起五花八門的仙女,接著又走起了左搖右擺的模特步,她說她最喜歡梅艷芳,婀娜的腰肢,魅惑的風情,只一個眼神兒,就足以讓人銷魂。唐夢朵說,她非賈斯丁·比伯不嫁,再不濟,周杰倫也湊合。還不忘問我喜歡誰,我說我只喜歡阿拉丁。為什么?因為他有沙漠的神燈。哎,動畫片,真沒勁,我問的是真人,那就司湯達。哎,什么湯?那就李連杰好了,一點情趣都沒有,情趣是什么,你嫩菜,說了也白說。每次我看到電影中角色死掉后,常常夜不能寐,最后想到只是扮演角色的演員沒死就好。唐夢朵是不屑看這種盜版影碟的,她最喜歡聽流行歌曲,家里貼滿賈斯丁·比伯,周杰倫的海報。她爸在清西街東頭十字路口開了家洗浴中心,相當有錢,家里是有家庭影院的,但我們沒錢,她只好屈就,每當我們看的開心時,錢月亮就叫了東門口的大盤雞,我們三個一起坐在樓頂吃,吃完她總嘆氣,今天吃了絮叨一天的大盤雞,他媽的那也叫大盤雞,再也不要糟蹋雞了,現在更渴望樓下老教堂旁新開的鹵肉店,那個大盤雞呀,才叫個大盤雞!唐夢朵看著她說,你就知道吃雞,錢月亮用油指頭戳著她說,你看我吃,就是不胖,你倒是喝個涼水都胖,胖就是胖吧,前不見胸,后不見屁股,怎么上下整個肥成一桶,你要再吃,都快成王婆婆家門上貼的福娃,來,下個腰給爺看看。唐夢朵就很嫌棄地躲開了。我端起書蓋著臉,假裝看不見。錢月亮掀開我的書,笑道,看什么書哇,這么老土,咱們女孩子不要學的好,要嫁得好。我特別喜歡你們年級的白楊,那叫個帥啊,有沒有覺得他像極了張國榮,尤其是側臉,每次看見他,我都有一種荷爾蒙迸發的感覺,你說以后我的孩子叫他爸是什么感覺。我說,錢月亮,你下流無恥,卑鄙齷齪,整天這樣也沒個完。唐夢朵直接說她老牛吃嫩草。她說,你別看人家嫩,比我小,白楊內心可是個很成熟的男人哩!我知道白楊,他是我房東的兒子,總是騎著一輛電動車,后座架著一把吉他,獨來獨往,身后跟著一大波前呼后擁的迷妹,每次放學,我們班托我給他的情書就塞滿了我的書包。趁著周末,錢月亮拉著我和唐夢朵逛街,我常常和唐夢朵匿在書店不出來,書店不是常有人,她就很快返身把我們拖出來,嚷嚷著,瞧,那還有家“香港風情”,我給你倆講,我要是再長個十歲、二十歲,一定要穿上櫥窗里模特的衣服,衣服穿在模特身上干嘛,要展現嘛!張什么,張曼玉,呀,那個美,嘖嘖!我看著櫥窗里,試衣鏡前裝模作樣還是豆蔻少女的錢月亮,不以為然。錢月亮轉過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身體,問我,你有嗎,我一臉茫然,不就是兩坨肉嗎?錢月亮抿著嘴,強忍著笑,說你是小屁孩,書呆子,你還偏就不信,算了,下次老娘不帶你了,別人會覺得我帶了兩個孩子。我挺反感她,一說話就娘字打頭。唐夢朵說,光試,也不掏錢買。錢月亮走在路上說,哪像你,一雙襪子都比我們鞋子貴,錢多的像樹上的葉子,大風一刮一大堆。對了,你方才貓在書店看什么來著?唐夢朵并不回答,半晌說,中國古代神話,叫個吳桂伐剛。哈哈哈,錢月亮在馬路牙子上笑岔了氣說,就你這金魚七秒的記性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國外剛回來的。我也憋不住笑了。唐夢朵一時窘了,紅著張粉臉,抬手準備叫出租車,欲絕塵而去,我們好聲好氣攔住她,方才作罷。街上的路燈一盞一盞亮起,一直和長街盡頭夜幕的星星連成一片,沿街的高樓都亮起了燈,商鋪里的霓虹燈燦若明霞,我們就在這條街上一日一日地笑著走著。endprint
逢年過節,挨家挨戶都會懸掛起的亮堂堂的大紅燈籠,老教堂里卻是黑燈瞎火的。這條老街每次過紅白喜事,就會沿街擺上幾十張大桌子,走上煙酒、肉菜、瓜子點心、水果干貨。來的宴客能將街道圍個實騰騰,他們冷一口、熱一口要吃到三更半夜。我們偶爾在老教堂里,穿過一排排空下來的祈禱桌,走到最平整的桌子上,點起蠟燭寫作業,因為桌子常有其他人點過蠟燭的痕跡。我們要避開。唐夢朵發誓她要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我們忽略她吳桂伐剛的那些傳奇,祝福她。錢月亮說,你真還把這里當成孔廟祈福了,我們就是來補個作業,搞得那么正兒八經的,小心遭雷劈。唐夢朵當場就石化了,氣的憋不出一句話。錢月亮就買有足足十二根一板的蠟燭擱在老教堂里,消我們的氣,后來我們輪流買。輪到我時,我是拿不出錢的,白楊知道后就從樓頂舊物擱置房里,拿出一大板包裝尚新的給我。錢月亮知道后,就要和我換蠟燭,我就換。常常清西街熱鬧幾日后,清潔工一掃帚,一掃帚掃開紅毯一樣厚實的爆竹皮,街面就又恢復往日一副灰撲撲、倦塌塌的蕭條樣,老教堂周圍也跟著就清靜下來。這條街是個女清潔工負責打掃的,十幾年了總是不言不語,掃完街后,就將垃圾車停在老教堂旁,獨自蜷縮在墻角,老遠望去,像一只臟兮兮的舊麻袋擱在墻角,只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在灰撲撲的臉上水汪汪地亮著,刮風下雨,雷打不動。老教堂附近也沒人攆她,知道她在等她的兒子。她兒子喬子良是錢月亮班上的,錢月亮的魂也不知被哪個魑魅魍魎給勾走了,課上總是神游八荒,一副呆樣,有時躲在書堆后照上一天鏡子。全年級倒數第一屬她算是實至名歸,她同桌喬子良倒數第二,她走后,喬子良就是全年級墊底的。后來聽說,實在太差,直接給留級到初中重上,大家都說他是傻子,腦子進神了,明明是學霸體質,卻甘心陪著錢月亮當了幾年學渣。那會兒,他當值日生偷偷將錢月亮滿抽屜的復習卷子整好,一整天滴水未進。第二天,就在大家起哄中,錢月亮嫌臟一把抓起厚厚的卷子,朝喬子良臉上扔過去。自從她家活動室被政府封掉,她爹虧了本再也管不了她了,她就去環城路上的大商場做禮儀模特,希望出個名兒,不景氣時就生氣揚言準備去老教堂附近的鹵肉店做學徒,我們嘲笑她是愛屋及烏,醉翁之意不在酒,怕又是看上哪個伙計了。老教堂在臘月的一個夜晚,不知道搞什么活動,里面燈火輝煌的,我們偷偷溜進去,里面坐滿了人,他們低頭看著桌上發黃的書,唱著憂傷的曲子,正前方有個裸著身子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塑,舉著它的是一個身披紅大衣的神甫,幾個面生的男孩身披白色的衣服,拿著蠟燭,神情肅穆地站在中年人身后,我們被這陣勢嚇得不輕,止了嬉鬧,賊眉鼠眼,躡手躡腳尋空處。祈禱桌是沒有凳子的,我們像其他人一樣跪在跪板,直起上身,前方領唱的一個人,沒當我們是進來閑逛的孩子,在我們面前一人擱了一本圣經,我不會唱扉頁的曲子,只是看上面的字。在那些男孩子里,我第一次見手持蠟燭、一身白袍的白楊。我們不敢喊他,咿咿呀呀唱了許久,人都有些困了,他們才停下來,主持活動的中年人講了一番話后,跪著的人一個一個走上前去,向募捐箱里投幣,并且輕吻了耶穌雕像的腳,才一個一個離開。原來是要重修這座老教堂,這里周邊信奉天主教的人便從四面八方來集資。但是不久,老教堂前就有人鬧事,說是當晚放在教堂的集資巨款不翼而飛。他們叫了警察也沒查出來,后來就認為是女清潔工偷得,他們在垃圾車內找到了老教堂的幾包蠟燭,奮起追打著這個可憐的女人,她的兒子喬子良為了擋拳頭,被人推倒在地,撞破了頭,額角鮮血開水般往上直涌。神甫抱起他往診所飛跑,后來這個女人再也沒有回到老街,人們也淡忘了她。揚湯止不了沸,喬子良被稱毛賊,有了這個正當理由,他在學校廁所被男生蜂起群毆,打個半死,受盡欺凌。神甫也失去人們的信任,再也沒有回到大家視線。我也再不敢和她們去那里,父母也杜絕我和她們來往,一見我出門,或者放學晚些回家,就不分青紅皂白噼里啪啦先罵我一頓再說。那以后,一幫網吧認識的新朋友圍著錢月亮處著,我指著她說,你真夠可以的,人叫不走,鬼叫飛跑。
當我考上這里唯一的重點高中時,放學就再遇不到她們了。唐夢朵爸掏了十萬塊錢去給學校說情,學校最后也沒有收她。只好送到更遠的一個普通中學將就。那以后回家路遠了,常常要搭乘公交車,我吃完早餐,兜里就沒幾個鋼镚了,總在路上小跑。白楊偶爾放學騎車,就順路載著我。班上照例是一大堆情書和禮物塞滿我的書包,每次到了樓下,我就交給他,然后他愣住,趁他沒回過神兒,我就一溜煙早跑到樓上了。我在這樓住了五六年,從我七歲來時,還是怯生生地望著樓上樓下的人,到現在也是。七歲那會兒,玩過家家,我當他和他表姐的孩子,我不小心砸碎了他家古董花瓶,嚇得說不出話,我媽把我打的狼嚎鬼叫、雞飛狗跳,他就跑來給我講項羽過烏江、俠侶和神雕、洪水漫金山,我常在他文不對題講得眉飛色舞時,止住了抽泣。困惑地想象烏江又是怎樣一條黑河,紅色的水又是怎么在街道涌起。他聽了我的解說,常常笑的說不下去,我也傻呵呵樂著。后來長大,他有了凸起的喉結和淡淡的胡子后就不怎么愛搭理我了。他家有紅彤彤、整條街最亮的燈籠,他的繼母常常穿著嶄新的皮草,涂著血盆大口,從他家轎車出來,站在老街西頭買蒜苗,買小青菜,常常和小攤販為一兩吵得面紅耳赤,斯文掃地。每到過年他家還放煙花,唐夢朵家里也是要放煙花的,家里高樓更是高級的霓虹探照燈,就連錢月亮家樓門上也有兩盞舊燈籠,我家是最寂寞的,我常關緊窗戶免得爆竹炸到樓上,也怕煙火氣沖到屋子里,嗆得人喘不過氣。我抱著泰戈爾的小說看,每當夜幕降臨,趴在窗戶望著樓下,看著母親提著一小袋豆腐,幾把青菜。一步一步從老街慢騰騰疲倦的歸來。上了高中,家里就把電視線給掐斷了,屋里就越發的寂靜。錢月亮常常從大商場前看見我放學,就跑過來截住我,左右躲不掉的,只好站住不動。她手撐著電線桿,一副大姐大的樣子,我心里越發瞧不上她。老實告訴姐,小破孩,有沒有交男朋友啊,都高中生了,還是單身狗么。我向上吹了吹劉海兒,沖她翻白眼兒,沒有啊。我把腔拖得老長。給,我的信,完成任務,我就免費請你一次大盤雞。不稀罕。算我求你了。誰的,我明知故問。她竟然紅了臉。那好吧,我就看在以前交情份上送了這雞毛信。當我把信交到白楊手里時,他正眼都不看照例扔了,又將我書包里他的情書和禮物拿出來,一股腦全倒在垃圾桶里,你整天背著這些東西,你不嫌累,我還嫌拉著你我的車費油。我撿起錢月亮的情書,吹了吹遞給他,他看了后,我才離開。不久我在錢月亮的生日會上,意外地看見了他,錢月亮一身裸肩的粉色長裙,裙子的叉,一直開到大腿根兒,頭發挑染出一縷紫色,穿著白色高跟鞋踉踉蹌蹌走著,眾星捧月地頻頻向來的人敬酒,卻暗送秋波給白楊。端到我跟前的紅酒,我是不敢喝的,心里直后悔來這里了,身上的校服袖口都磨穿了,翻起了毛剌剌的邊兒,這樣舉起杯,會不會被她們笑話,紅色的液體不知是什么酒,應該怎么喝,雙手該放在桌子下面,還是揣進兜里。我緊張地看著大伙兒。白楊一把擋開遞到我跟前的酒,又幾次把我面前的酒一滴不剩全部折進他的杯子里,滿面笑容地替我說著推辭的話。送完禮物,趁著她們互相抹蛋糕奶油瞎鬧,就示意我離開。回去的路上,我長出一口氣。柳樹的枝條拂在他的肩頭,老教堂早走過了,快到樓底下了時,我看見了喬子良,他的頭發隨風浮動,身邊是一個熟悉的身影。白楊催我走快點,他放慢步子,擱下書包,雙手插進深灰色毛呢外套,轉身看著我。涼風吹亂了我的齊耳短發,有一瞬間,他想伸手牽住我,眼神交匯處,我慌亂地移開視線,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著頭大步走到他們跟前,在老教堂轉角處他們消失了。再后來我快離開清西街時,錢月亮在唐夢朵家洗浴中心做了模特領班,洗浴中心后來被地方給關了,整頓后才又重新開業。那天錢月亮和幾個兼職的司儀站在門口舉著慶典的紅綢緞,她穿著鑲著金絲鳳凰的差布料鮮紅旗袍,站在寒風凜冽擁擠的路口,高高盤起頭發,露出了后頸窩藍色胎記,脖子上有幾處青紫的地方,背影多了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兒,這身影在老街其他的按摩房里也能看到,隔著朦朧的貼花玻璃門,幾個身著蔥綠、洋紅、絳紫、亮黃緊身裙的女人,錯落有致地站在內堂,神秘而又曖昧,錢月亮早都給我說,她們是干那一行的,哪一行的?就是做愛的,她寡淡地說。這個消息從垂髫少女的口中不以為然地說出,叫人面紅心跳的刺激中有著慌亂的惡心。我說,再這樣,你可是要墮入阿鼻地獄的。她一甩手,什么鼻子眼睛,天上地獄,厲鬼舍得對紅肥綠瘦的我下手嗎?唐夢朵說,你還柳暗花明,五光十色呢。我知道她不會,她是要當模特,成為電影大明星的人。人群在擁擠中踩爆氣球拱門,點燃了紅綢緞和花籃,木質裝修的洗浴中心在一夜間被燒個精光。凌晨,我起來時,仍然看見路口消防隊在滅火。一無所有的唐夢朵父親,帶著她和她母親去了遙遠的東北。沒了東家的錢月亮和她的姐妹也離開了這里。endprint
多年以后,我在法國一處小型博物館上班,我常想起清西街的一切,尤其是那間老教堂。
不久前,我又回到這里,四處發生了很大變化,街道重新修了,我的心里一片黯然。因為,曾經的腳印再也不在了。荒涼的老教堂翻新了,先前擺滿一排排祈禱桌凳的地方修成了大廳,我穿著風衣繞過幾根大柱子,才來到里間,我望著陽光下,依然是很久以前怯怯的纖細樣子的青草,微微沾著點兒朝露,一時失了神兒。里面的人說,稍等,先看著四處的風景。不一會兒,一個戴著鴨舌帽,穿著筆挺灰色西服的男人進了門。他面色溫和,給我講起老教堂的歷史。原來,這座老教堂是當年紅軍鬧革命時,幾個滯留這里的外國人建的,他們免費給逃難的村民和前線負傷士兵治病。后來,他們走了,簡陋的教堂被游擊隊和村民留下來,隔許多年就翻新,一直變成目前福音堂的規模,留下來的天主教信徒,也有是后來才是的,也有是當年受醫治的村民。他嫻熟地說起關于這里的種種歷史細節,還說解起天主教的衍生發展脈絡,什么路德教,基督教分支云云,我聽得如墜云里霧里。他喝了茶,有些熱,脫了頭上的鴨舌帽,我剛開始不注意看,等他抬起頭時,我詫異地差點叫出了聲,這不是,這額角的疤痕,這不是喬子良嗎?他也愣了一下說,你怎么認識我?我說我是溫嵐,認識你高中班上的錢月亮。啊,他笑了起來,隨后又直嘆氣。我問到底怎么回事,他平靜地說,他母親當年離開老街后,在護城河的山腳下養豬,供他讀完在東北的一所大學,后來他辭了公職,進修了那里的宗教學院,拿了資格證書,在這里當了神甫,翻新的教堂是他和這里的人們重新集資修建的。正聊著,他忽然神色不安,躺在椅子上直喘氣,大喊拿藥來,一個瘦小的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人連忙進來,給他喂藥,接著拍打著他的脊椎。等他恢復正常時,那女人才直起身子,從容地收拾藥物。他說,這是他的妻子,在教堂旁開了診所,賣西藥,也賣中藥,這是他當年被人打后留下的后遺癥。當年老教堂里的錢不是他拿的,是白楊偷走了它。我說不會吧?他說他也不相信,白楊母親在外面放高利貸,錢收不回來,就去投股票,買基金,股票的牛市沒踩住,股票價格大跳水,他媽血本無歸,房產幾年前就轉手別人了,白楊不得已為了甩掉追債人,才偷走了集資。后來他坐了牢,出來后旁邊鹵味店的老板可憐他,讓他幫忙打理店面。我長嘆一聲。旅途不適,想開點西藥,他夫人詢問病情后,就慢慢出去了,我也隨后參觀了她的診所。她流利地說出一串中藥配方,踮起腳給我抓藥,說治療這種病的西藥最近正在運貨,現在用中藥可能會調理的更好,療效是一樣的,只是時間長短不一樣。我暗自佩服她嫻熟的醫療操作。診所倒不是多打眼,據說雙休日后總是門庭若市。在開的票據上,我赫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唐夢朵。我穿過柜臺,走到她跟前,細細打量她,她身上沒有一絲贅肉,五官瘦下來十分精致,整個人溫雅出塵如清水芙蓉又利落干練的氣質和當年判若兩人。她也認出了我,驚喜地抱著我。我問她可有錢月亮的消息。她臉色黯淡下來,半天不開口,眼角有些發紅。死了。怎么死的?呀,程咬金放小馬,你倒是直來直去地說吧。她嘆口氣,錢月亮離開這里后,就在外漂泊,自己開了網上聊天室,夢想當網紅成為電影明星,后來成了野模,在車模大賽中拿了季軍,認識了一家攝影店的老板,專門給時尚雜志拍封面攝影,人家接著和她談起戀愛,誰能想到人家身邊根本不缺她這種女人,玩個女人和點支煙似得。錢月亮就傻,一頭栽進去,為了人家去整容,甚至把當年的胎記也去了。挽回是挽回了,但卻又發現人家是有婦之夫,靠著一個女富豪生活,那女人和她起了沖突。錢月亮一氣之下,離開了那里,重新被打入底層,她后期沒有資金維持容顏,整容后,一系列肌肉開始錯位,原先的顏值也開始崩壞,在網上認識了這里的老鄉,趁著過年就結了婚。她對象在黃天臘月檢查工地時,腳手架坍塌,當場腦溢血死亡,工程擱置,欠了大批工人工資,先前的孩子拿了錢往外跑,她懷著胎舉債,在一個冰冷的雪夜,阻止獨自涉水逃跑的孩子,卻在阻止中溺水身亡,她晚上看不清路,不小心滑倒再也沒有起身,凌晨人們才打撈起她,人們就近放到我這里搶救,我做了基本的護理,就直接讓縣醫院拉走了。聽說,在半路上人就走了。最驚人的是,錢月亮的生父就是老教堂原先的神甫,就是白楊他爸,廟上的人說她八字克父母,所以一出生就被拋棄了,她的母親難產死了,她爸和后面的小老婆才有了白楊。我付了藥錢,哽咽地準備離開。走到一旁的鹵味店,忽然想起當年錢月亮念叨的大盤雞,店家說近期雞有瘟疫,不敢出。正在這時店里走出一個人,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渾身沾滿油漬,頭發也臟的不像樣子,胖胖的手上拿著厚墩墩一筆錢,店老板將錢放在數鈔機里,開玩笑地說,九千九百吧,他一笑,露出一口滿是牙花子的黃牙,“一萬!”隨即點起一根煙,瞇著眼睛,蘸著唾沫星子,接過深淺不一粉紅色錢吧嗒吧嗒開始數起來。“白楊,賺的不少啊!”店老板說,“再多也還不是你的。”白楊頭也不抬地說,他沒有認出我。幾天后,這條老街因為雪下的大,有根電線桿倒了,一條街都停了電,許久沒修利索。人們都到老教堂借蠟燭,最后剩余一把蠟燭,在黑暗中,有一支蠟燭滾到下水道里了。我和唐夢朵像當年一樣一人點起三根蠟燭,來借蠟燭的白楊其實早已認出了我,他沒有說話,替錢月亮點燃了三根蠟燭,也給自己引燃了一根,放下給我們乘著烤魚的溜金白瓷盤,轉身就離開到鹵味店去了。最后一根蠟燭,我們不知道,喬子良拿起它準備給誰,教堂墻上新掛的表“嚓、嚓、嚓”走針,溜金白瓷盤里的烤魚瞪著雙圓眼。不久聽見外面叫喊“辣醬餅喲!辣醬餅!”一個老人推著自己的小車,一路吆喝。腳上的解放鞋早就被雪泥水浸透了。“什么原因,讓老人家這把年紀了,還在大雪天里吆喝著,為了掙點兒零錢,受冷受餓,他的兒女們哪兒去了?怎么忍心讓他獨自出來,真讓人難過哎!”我嘆息著,喬子良說,地獄空蕩蕩,惡棍在人間。人是一粒發光的星辰,也是一粒精致的塵埃。老人家已一路吆喝地走到老教堂跟前,喬子良起身把蠟燭給了老人,又給了打火機和一沓子錢。老人塞給他一袋醬餅,他悄悄放回去了。夢朵說,他就是白楊父親,當年在老教堂時接濟過喬子良孤兒寡母,可現在造孽,錢月亮死后,他受刺激腦筋就不清楚了,我們唏噓了一陣兒。
我曾說我一直不屬于這里,是個外鄉人,但是,每當在另一座城市讀到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時,卻總是帶著溫熱的淚,情不自禁想起了這里如煙云般湮散的一切,唯有獨獨屬于那里的燈火卻越來越明亮地照在我心底的某個角落。老人已經走到清西街的盡頭,聲音凄切而蒼涼,雪小了,不知誰家喊了一聲“電來了!”家家戶戶又通上了電,昏黃的路燈也一盞一盞在老人身后次第亮起。
責任編輯:丁小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