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里的大徹大悟

李漢超

人生是一部深奧的大書，不是每個人都能讀懂悟透的，所以我們要么對親朋的窘況憤憤不平，要么對自己的不悅耿耿于懷，總是糾結于日常生活的瑣事之中，憂慮重重，郁郁寡歡。其實生活并沒有那么復雜，更多的時候我們常常是庸人自擾。一個睿智的人對待人生的態度往往是超凡脫俗的，或者是大徹大悟的，比如：無論風狂雨驟，無論電閃雷鳴，一切都會成為過去；我們每個人只不過是大千世界的一粒塵埃，等時間過后，無論人與物，是與非，悲與喜，一切的一切，都會隨風飄逝，煙消云散。我以為，詩人大解就是一位讀懂人生、悟透生活的智者，他的詩歌《百年之后——致妻》在大徹大悟之中，為廣大讀者提供了一把解讀生活的鑰匙——

百年之后 當我們退出生活

躺在匣子里 并排著 依偎著

像新婚一樣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寧

百年之后 我們的兒子和女兒

也都死了 我們的朋友和敵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凈的云彩下面走動著新人

一想到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風一樣溫暖 輕松

一切都有了結果 我們不再擔心

生活中的變故和傷害

聚散都已過去 緣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們就是灰塵

時間寬恕了我們 讓我們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萬物 重復我們的命運

大解，男，1957年生，河北青龍人。1979年畢業于清華大學水利工程系。1982年開始文學創作，1988年調入河北省文聯，先后任《詩神》月刊編輯、副主編。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其一萬六千余行的長詩《悲歌》被評論界稱為“東方的創世紀史詩”。現在河北省作家協會工作，兼任河北省詩歌藝術委員會副主任、秘書長。

全詩16行，分為四節，每節四行。第一節，想象夫妻兩人死后的溫情和安寧。“百年之后 當我們退出生活”，本是指死后，但詩人沒有直說，而是用“退出”委婉地表達，既表現詩人對死亡毫無恐懼心態，又表明詩人遵從生命的規律、主動歸平靜的態度。“躺在匣子里 并排著 依偎著”，夫妻感情深厚，忠貞不渝，死后也要親密相伴，永不分離。用“匣子”而不直說“棺材”，可見詩人對死亡的輕描淡寫，對人生的輕盈和曠達。“像新婚一樣躺在一起/是多么安寧”，這是對上一句的形象化闡述，強化夫妻之間的脈脈溫情。“多么安寧”是對前面的歸結，更是情感所至的自然抒情。梁祝故事家喻戶曉，感人至深，詩人在這一節里化用合葬的典故，表達對妻子的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第二節，寫百年之后其他人的的情形。“百年之后 我們的兒子和女兒/也都死了 我們的朋友和敵人/也平息了恩怨”，這是幾句大白話，也是幾句大實話。兒女是父母帶到塵世的，父母走了，也將兒女帶走，自然的規律，誰也不能改變；朋友也好，敵人也罷，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會隨著生命的終結而消逝，一切紛繁和喧囂都平靜下來。“干凈的云彩下面走動著新人”，我們死了，新的生命還在生生不息，他們在新的環境里繼續生活。這一句畫面感極強，也很有喻意：“干凈的云彩下面”會是一個全新的、充滿生機與活力的世界，“走動”代指新人的工作和生活；也寄托著詩人對未來的期盼與祝福。

第三節，寫我們此刻溫暖的心情。“一想到這些 我的心/就像春風一樣溫暖 輕松”，詩人想到百年歸山之后的情景，心情如同春風一樣溫暖而輕松。一個普通的比喻、擬人句，卻讓讀者感到并不陳舊，而顯得十分親切生動，十分恰當地將詩人的心情傳導給了讀者。“一切都有了結果 我們不再擔心/生活中的變故和傷害”，這兩句是對心情的進一步闡釋：死了死了，一切“變故和傷害”都一筆勾銷了，結果是一切煩惱和憂愁都沒有了，我們再也不用耿耿于懷了。詩人在這里沒有直接言說人生的諸多不稱心不如意，或者說被詩人直接省略了，但讀者可以從字里行間體味出來。

第四節，寫我們的命運又將被萬物重復。“聚散都已過去 緣分已定/百年之后我們就是灰塵”，聚也好離也罷，緣分是命中注定的，無論高低貴賤，人死后都是一抔黃土，像灰塵一樣微不足道。“時間寬恕了我們 讓我們安息”，時間是無情的，它使我們衰老死亡，但時間又是有情的，它寬恕了我們的過失和錯誤，寬恕了人世的不公和不平，它讓生命最終歸于安詳和平靜。“又一再地催促萬物 重復我們的命運”，生終究是死，死又會再生，這是一種輪回，這是一種宿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環往復，無窮無盡。“催促”將時間人格化，道出了時間的緊迫性和不可抗拒性，它主宰著萬事萬物的命運。這最后一句十分精彩，意蘊深遠，飽含豐富的人生況味，拓寬了詩境，深化了詩意。

什么是好詩？在這樣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各人有各人的標準，難得有一個大家都公認的統一標準。筆者以為能讓讀者產生共鳴的就是好詩，大解的這首《百年之后》無疑是一首優秀之作，它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繁復的意象，沒有高超的技巧，用語極其普通平實，都是些大白話，大家一看就懂的話，但能使讀者強烈地感受到詩人對妻子的一往情深和對人生的大徹大悟，詩的恬淡平和的情緒能讓人產生強烈的共鳴。大白話說得有深意、有質感，這是詩人的智慧和高明之處，明顯地與當下流行的單一時空維度和單薄精神維度的口語詩區分開來。《百年之后》寫于2001年，發表后產生了廣泛影響，被收入多種選本。大解說：“嚴格說，這不是一首愛情詩，而是對生命、對個體命運的感嘆，溫馨中透著悲涼。這種悲涼萬古如斯，涉及到全體生命，我只是其中之一。”

大解是中國當代一位優秀的詩人，其詩作穩健、從容、深刻，豐富的人生經歷和生活積淀，抒情與敘事相結合的語言，使他的詩歌飽滿而大氣，具有不同凡響的藝術張力。2014年，大解的詩集《個人史》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著名詩評家郁蔥說：“大解的詩有一種堅礪的壯闊感，他的作品大氣、厚重，除了鮮明的個性特色，又有寓言的質地，豐富了他詩的內涵，而詩意的純熟也使得他的作品有了這個年齡應該有的色澤。”

[作者通聯：湖北應城市教育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