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淳一
我曾經在日本札幌醫科大學整容外科當了十年的醫生。我當醫生的時候,看到很多生,很多死,也看到很多解剖,從中也體會到人生的快樂和悲哀,于是我就開始研究和創作關于人的作品。
當癌癥患者在深夜開始發作時,我注意到當時唯一能夠拯救病人的就是愛。你想,當一個人在病中掙扎時,有一個愛著他的人在旁邊握著他的手,握著他因不安而顫抖的手,這就是對病人最大的安慰。因此,我覺得能夠給人最大安慰的就是愛。所以,我的作品中有很多是寫愛的深度、愛的恐懼、愛的無奈的。
人類社會幾千年來迅猛發展,但是有一種東西是完全沒有進步的,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愛。自然科學是一種前赴后繼的東西,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更先進的東西,有一個繼承的過程。如果前人沒有基礎給你,你只能從頭來。但是在愛情的世界里,愛情不可能做到前赴后繼,它不像自然科學是可以積累的。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我活到這個年紀,我對愛應該有一種領悟,但是我死了以后,我的兒子是不可能將我的領悟作為他進一步開發自己愛情世界的基礎的。他還是要從青春期開始,從騷動期開始,直到成熟。當他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他也會死,而他的子孫又開始走他原來的路,不像自然科學是無限擴進,無限上升,有一個積累的過程的。它沒有積累,它是自己創造,自己發現,同時也從中發現自己。所以,不要害怕失戀,也不要害怕離婚,人的智慧就在于如何擺脫這些痛苦。
至于男人和女人的小說應該寫什么,我認為應寫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情。比如說一個有錢人家的貴公子,他有錢,人長得又帥,那他一定會成為女人追逐的對象。這種事情在我的小說里是基本上不寫的。為什么呢?因為它太容易懂了,太無聊了。那么愛情小說應該寫什么呢?比如說碰到一個覺得不可靠的男人,一個很危險的男人,但他卻有另一種親切感,給人一種震撼力。雖然雙方父母都反對,但是我一定要跟這個人。這才是我們的文學作品要寫的。
我舉個身邊的例子。我有一位編輯朋友,四十多歲。有一天他來我這里商量出版的事情,結束以后他一點也沒有要回去的跡象。我問他原因。他說:“早上出門的時候和妻子吵了一架,現在不知道該怎么回去。”為什么會吵架呢?原來當時日本人用的一種牙膏,是用一根管子裝著的,用手一按管子就會把牙膏擠出來。男人非常仔細,牙膏用得很節約,每次都從底部一點一點往前擠,但是妻子不像他那么節約,隨便什么地方都擠,因此在牙膏管上留下很多印痕,這讓丈夫很討厭。這天早晨,丈夫終于忍不住說:“你擠牙膏不要到處擠,留下你的手印讓我覺得很臟。你應該像我一樣從后面開始擠。”男人將他忍了幾十年的話說出來了,于是就不可避免地吵了起來。
這個故事讓我非常感動,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如果把這個故事寫成一篇短篇小說,可以起個名字叫《早晨的吵架》。因為在這個小小的故事里面,凝聚著結婚十幾年的夫妻雙方產生的一種厭倦的情緒。
男人在得到女人之前可以呈現出讓人難以置信的親切和善良的一面,但是男人同時又是這樣一種動物:當他得到某種東西以后,便會非常迅速地降下對對方的關心。我朋友吵架這個故事的可恥之處就在于一場大吵的起因竟然是牙膏的擠法。如果是為了很大的財產糾紛而離婚,這一般來講都是正當的理由,作為小說就很無聊了。
我認為男女關系不是一門學問,即便你是東京大學畢業的,不懂就是不懂,但即使是從來沒有上過大學的人,他也有可能領悟到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奧秘。所以從學問上來講,它不是一種學問,而是一種領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