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朋友從意大利進口了一批老水晶燈,邀我們去欣賞。
滿滿一屋子的老水晶燈,懸空而掛,猶如燭光的小火皆已點燃,使人仿佛置身在中古歐洲的草原上,滿天的星星。看完星星走入古堡,草原的星光也被帶入了屋子,王子與公主正隨著小步舞曲的樂音在大廳中旋舞。這些星光與舞曲,在時空中漂流,流到了臺北。細數著老水晶燈的來歷,我們都聽得癡了。
賊光消失,寶光生起。
朋友得知意大利鄉間有一些古堡準備翻修,正在出售堡內的燈具,便特別請意大利的朋友去標購,把已有百年歷史的古董水晶燈全數買下,總共有三百多盞水晶燈被運回臺北,準備與有緣的朋友分享。
老水晶燈全部是施華洛世奇的作品,打著一百多年的徽章,從燈架、設計、水晶無一不是巔峰之作。使我驚奇的是,通常一個空間里只要有兩盞主燈,燈光要么會互斥,要么會互相消減光芒,而這些老水晶燈卻不然,幾十盞在一起,互相協調、互相照亮、互相襯托,就像花園里的百花那么自然,一點也沒有人工的造作。
朋友說:“那是因為這些水晶燈的賊光消失了!當賊光消失的時候,寶光就會生起!什么是賊光呢?賊光就是互斥互搶的光,是不含蓄、不細膩、不溫柔、不隱藏的光。”
然后,我們就在賊光已經消失的水晶燈下談起賊光。
有人說,現代的工匠或許也能做出精美的作品,但因為賊光太盛,與其他的東西擺在一起,不是搶走了光芒,就是互相礙眼。
有人說,明式家具之所以美,是因為它的賊光消失,在陋室,不減其光芒;在皇宮,也不會刺眼。
有人說,我就是見不得現代的水晶和琉璃作品,賊光旺盛,價位也充滿了賊光。
有人恍然大悟地說,從前看古董,覺得這些物件特別的優美和安靜,一直在內心感動著,也疑惑著,原來它們發出的光是賊光消失后、時空磨洗后產生的真寶之光。
現代人崇尚華麗與精致,所做的器物無不以豪華為能事,但是豪華到了頂點,重形式勝過內涵,賊光也就不能隱藏。經過時間的考驗,許多東西被淘汰,只剩下內涵、形式并美的東西,再經過一段時間,賊光隱沒,寶光生起,就能與周遭的一切相容并蓄,并且隨著日月一天比一天優美。
我想,這就是古董的魅力吧!我們看拍賣場上的瓷器、珠寶、家具,并不像現代的作品光芒煥發,但它們卻能以數千倍于現代作品的價格拍賣出去,因為那種真寶之光,只有經過時間與空間的磨洗,才會產生。
人也是這樣,年少的時候自以為才情縱橫,英雄蓋世,到了年歲漸長,才知道那只是賊光激射。經過了歲月的磨洗,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賊光才會收斂。賊光消失的時候,也正是寶光生起之時。
寶光生起的事物自然平常,能與一切外物兼容卻不減損自己的光芒。
寶光生起的人,泰然自若,沉靜謙卑,既不顯露,也不隱藏。他與平常人無異,只是在生活中保持著靈敏和覺知。
這世上比較可悲的是賊光容易被看見,致使一般人認為賊光是有價值的,而那些寶光涵容的人和事物,是很少被看見的。
寶光之物乃寶光之眼才能看見,寶光之人唯寶光之心才能相映。
一旦有一粒微塵揚起,整個大地就在那里顯現。
一個獅子的身上顯示千萬個獅子,千萬個獅子身上也顯示著一個獅子。一切都是千千萬萬個,你只要認識一個,就認得千千萬萬。
這是慈明禪師的話語。要認識煥發寶光的人和事物,不一定要學習和鑒賞,只要自己的賊光消失寶光生起,一切不都是那么鮮明嗎?水有許許多多的源頭,但水的本質只有一種。
千江有水都映著月亮,天上月亮卻只有一輪。
我看著那些美麗的古燈,賊光早就消散,寶光叆叆,想起自己在青年時代自以為光芒萬丈的情景,經過許多年,那些賊光才隱藏了。
當賊光消失的時候,放眼望去總是一片繁華,仿佛坐在一個漆黑的山頂,看著華燈萬盞的傾城夜景,雖身處黑暗,但心里也是華光一片。
賊光旺盛則紅塵暗淡。
賊光消失,世界就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