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
仿佛整整一年時間,互聯網上的輿論都為“程序員們”操碎了心:一方講究質感和品位,翻著花樣奚落“以程序員為代表的格子襯衫,條紋T恤,沖鋒衣,不每天洗頭換衣服的生活方式”,一方強調精神世界,忙碌工作才能創造巨大價值,活得接地氣。孰是孰非還沒有答案,爭論的起源卻十分值得關注,在消費升級的大背景和各種生活美學營銷的狂轟濫炸下,人們開始思考,物質與精神是否存在復雜的關系。
有過物質匱乏記憶的人們恐怕還記得,從小就被教育要艱苦樸素,把心思花在內心修為、學習和工作上,而不是沉浸在鉆研吃穿里,可實際情況真的這么涇渭分明嗎?以宮廷感和奢華著稱的瓷器Wedgwood剛進入中國的時候,上海很多人家會買一套放在柜子里,簡直像鎮宅之寶一樣。女作家潘向黎說,當時一套瓷器要賣五六千元,相當于一個人半年的工資。按照他們的收入來講這種做法非常出格,而且當時的居住面積都很狹小,桌子也小,擺這么一套英式茶具,比例特別不協調。潘向黎是福建人,12歲隨著父母定居上海,她既深入上海的生活,又帶著客觀的眼光,還有小說家的敏銳,能發現這種本地人可能不太留意的畫面。
如果按照全國“外省人”對上海人的刻板印象,這個細節簡直是矯揉造作的巔峰。可在文化人類學的研究里,這卻是一個普遍現象:每一種文化中,都存在著一部分現實生活中無法充分實現的理想,但它能為未來帶來希望。人們經年累月對這種理想的訴求,慢慢轉化到他們十分珍視又可以獲得的事物上。商品就是最常見的,從現實生活通向理想和希望的橋梁。20多年前的市場經濟初期,沒有寬敞的客廳與優渥的生活,可賓主們端著繪有精美圖案、泛著微光的茶杯,仿佛與匱乏的現實隔斷了,進入一種雅致富裕的生活圖景里。
這種不切實際的充滿渴慕化身的商品,并不是純粹的虛幻。德國科隆馬克斯·普朗克社會研究所主任、社會學家延斯·貝克特認為,當商品變成了代表其他抽象或遙遠事件的價值和理想,它們所帶來的就是欲望在精神層面的實現。Wedgwood的茶具放在逼仄的房間里雖然因為反差而有點荒誕,可它也是快樂源泉和奮斗的風帆。潘向黎說,她對記憶中這個畫面非常感動,這是一種對生活的執著。這樣的家庭走出了上海改革開放之后第一撥留學生,第一批白領,買了上海第一批商業住宅。
“物質魔法”并不只發生在上海人身上,歷史學家薩莉·亞歷山大(Sally Alexander)研究發現,上世紀30年代的電影和廣告曾對英國女性的解放起到重要的作用:她們對苦悶的家務不滿,渴望流線型的廚房,有效的清潔設備,便宜又漂亮的服裝和化妝品,這些特定的物品代表了一種充滿魅力的生活。
物品超越使用價值,具有鼓舞人心、促進社會文明進步的功效是現代的產物。工業革命之前,人人生根在自己的階層里,甚至連服裝款式、面料和顏色都互不混淆。1829年的一本時尚手冊里寫道:“在那個時期,優雅只屬于特權階級。擁有一個貴族頭銜是成為時髦人士必不可少的條件,每個階層都有其服裝款式風俗和習慣,在這方面子憑父貴,出生于低等階層的人只能自嘆不如。”
工業革命讓事情發生了變化,社會流動性變強,金錢可以讓任何人跳出原生階層,而新的社會位置需要顯眼的坐標。新富階層不再受法律約束而穿成貴族模樣,也在言行舉止、生活方式上力求上等。高級物質和品位替代家徽和貴族姓氏成為地位的象征,也是后來者力爭上游的獎賞,物質與精神就此密不可分。
潘向黎注重精致生活在文學圈里小有名氣,她諳熟古代詩詞散文,對茶文化也很有心得,專門出版過關于飲茶的《茶可道》,興致好的時候也想效仿張岱,做一桌風雅的飯菜。在生活中,她堅持只穿天然面料,如果是羊絨一定要貼身。這個習慣來自日本留學的經歷,她兼職的公司經營高級服裝。“中國人當時不是這種概念,我就跟他們爭論,那樣穿會不會癢。首先品質好的羊絨衫是不會癢的,并且這對公司來講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雖然別人看不見你羊絨衫里有沒有打底,可你一定會在跟客戶的交談中流露出一種不舍得貼身穿羊絨的人的那種感覺。”潘向黎說。這家公司的核心是做品牌,員工對待羊絨的態度是專業度,也代表著公司的分量:貼身穿才能感受到上等羊絨衫如春風拂面般的溫柔,可它不可避免地接觸汗水,頻度高的清潔讓損耗速度加快,生活習慣被換算到穿羊絨衫的成本里分出高下。
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階層的坐標就這樣變得多維度。物質依舊是最直白的方法,生活習慣也被分出等級來,健美的身材不但說明飲食科學,并且暗示花費了大量時間和金錢在健身房里。更不用說精神世界的趣味,音樂鑒賞力的高下,體育運動的種類,背后是修養,也是時間和金錢的培育。連看起來永遠穿一件衣服都有門道,總穿灰色T恤的扎克伯格,他的T恤來自意大利奢侈品牌Brunello Cucinelli,總穿黑色T恤的喬布斯,他的衣服是由日本品牌三宅一生定做的。
人人幾乎都有出類拔萃的愿望,很難說它不通過物質,或者說以各種方式折合換算后的物質來呈現。保羅·福塞爾寫的暢銷書《格調》早就探尋過社會階層與生活品位的對應關系,雖然這本書也遭遇了嘲諷,但不能否認它說出了至少部分真相:外貌、休閑方式、購物選擇、精神生活、言談舉止等細微的品質確立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網友們如今對“程序員風格”的關注,也是樸素地覺察到他們的收入與生活品位之間的錯位太大。從歷史角度看,這其實很平常。歐美城市中的品位是隨著現代社會同步發展的,“后富起來”的國家在幾十年內迅速發達,物質和科技能很快掌握要領,生活品位卻要長期培育。臺灣學者漢寶德晚年曾經以“提升民眾的美感素養”作為志向,他在書里寫道,暴富之后的臺灣,面臨文化的空虛感,缺乏高尚的氣質。在精神條件不足的情況下,迅速建設成的生活環境通常是混亂丑陋的,沒有辦法為下一代提供美感以及養成的氛圍。
現在中國社會如此大規模地討論生活方式的美和丑,其實也是在城市化和財富積累的流動中,尋找一個好位置或者向往一個好位置。養成得體的生活方式是第一代中產階層要做的功課。比我們先富起來的日本,1966年是私家車元年,70年代進入消費升級階段,類似于產品目錄一樣的消費指南暢銷起來,教給人們得體的生活應該買哪些東西、時尚女性必備的生活產品、好咖啡能夠帶來幸福、擺設計師椅子讓家變得雅致等等。中心思想就是,你想變成一個擁有美好生活的人嗎?你就要穿這些衣服,搭這些配件,家里這樣裝修和擺放,待人接物要有這些禮儀。我們對這類產品現在并不陌生,《生活手帖》總編輯松浦彌太郎的“生活美學系列”從日本暢銷到中國臺灣,又暢銷到中國大陸,微信公號上也充滿了教給人們如何穿衣、裝修、買禮物、在各種場景如何得體的內容,它們是“網紅經濟”和“內容變現”里的主力。
可美好是一個縹緲的東西。就算是同時代,不同文化里對美好的理解也不同。美胸手術在巴西以縮胸為主,因為當地人認為乳房豐碩具有黑人特征,鄰國阿根廷卻以豐胸為主,認為大胸才性感誘人。就像藝術評論家希爾頓·克萊默所說,某一時期對某些品質的否認,幾乎昭示了它將在隨后卷土重來。什么才是美好生活?隨便進一家書店的暢銷書區域,就能看到羅列的現象真是牽扯廣泛,千變萬化。我們的方法是回到這種城市文化的形成過程中去,試著討論四個關鍵詞:個性、自律、儀式感和尊重。
“個性”是人在現代文化中的覺醒,尋找真實和不盲從的自我才能不迷失人生的方向,自我呈現廣泛的關乎人對生活方式的選擇。“自律”是公司人等大部分城市市民文化的基石,我們來探討它為什么成為一項美德,并且讓人們通過長跑、形象管理等各種具象的方式展示出來。“儀式感”是跟時間相關的現代概念,我們感興趣的是它為什么能像魔法棒一樣讓平凡的時刻具有直擊人心的力量。“尊重”的核心是邊界感,這關乎言行舉止是否得體、冒犯別人,它是現代社會的秩序。
我們希望探討這四個關鍵詞如何成為城市文化中的衡量標準,在這些維度里又如何看待生活。覺得自己是“高級的”,也要理解別人的“不高級”,美好生活的第一步絕對不是懷著偏見互相攻擊,不是鄙視鏈。尋找美好生活,什么是美好生活,也是一個自我定義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