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讓人們意識到,有時即使意外發生在醫院也救不回來,這個事實挺好的。人們要有意識地停止將醫生神化或者妖魔化。”
南方周末記者 郭絲露
王曉至今仍清晰記得少女時代的一次窘迫的就診經歷。
胃部不適引起右下腹部牽扯性疼痛,一陣陣抽痛讓王曉瀕臨崩潰,但她仍在一疊化驗單中看到了HCG(注: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常用于早孕檢驗)。
十幾年前,學生未婚先孕并不多見。“那會兒我剛來完大姨媽,不可能懷孕。”王曉記得自己曾低聲向醫生解釋,但對方“根本不聽”,執意要查是否懷孕。那是王曉第一次覺得從醫院診室到驗血處的走廊那么長,在同學攙扶下她拿著化驗單,滋味難以形容。
王曉記住了那種窘迫。此后十幾年間,她一直執拗的認為醫生們開的檢查單“都是騙人的”:“有時候明明你是頭疼,醫生卻讓你查頸椎。”
而對醫生來說,開一些“騙人”檢查單的情況確實存在。
余裕是某三甲醫院骨科主治醫師,骨折是他日常診療中最長遇到的疾病類型。面對骨折,有經驗的大夫都希望能直接拍CT,了解骨折具體情況,以確定手術方案。但也有大夫會先開一張X光片檢查單,因為對CT大多數病人的反應是:一來就做這么貴的檢查,這是坑我嗎?
“我們必須等拿到X光檢查的片子,對著片子說:看起來你的情況挺嚴重,要不再去做個CT?”余裕承認,醫生們都知道這是“浪費”了一個檢查項目,但沒有人有更好的辦法:“它的目的只是為了構建患者對我們的信任,其實挺可悲的。”
從醫十余年,余裕自認為很了解患者。兩個月前他的母親剛動完一次手術,坐在手術室外的忐忑心情,他說自己能感同身受:“但醫生的工作、生活和情感,普通病人是理解不了的。”
在王曉看來,大多數人到醫院帶著求助心情而來,而桌子對面那些戴著白色口罩、神色冷漠的醫生,怎么可能真正了解自己的痛苦。“他們甚至不太像人,更像是一個個正在完成任務的機器。”
信息不對稱,是影響醫生和患者之間關系的重要原因,王曉的遭遇在各地頻繁上演。一次不愉快的診療經驗帶來的“后遺癥”,是此后數十年間對醫療體系的強烈不信任,其間任何一個簡單的醫療事件就可能引爆負面情緒。
“以往的醫療劇 看著太假”
醫生和患者,如同一對同床異夢的夫婦,自認為相互了解卻總愛相互試探、彼此懷疑卻始終找不到良性溝通模式,年復一年被拖入了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惡性循環。
沒人想到,治好王曉“后遺癥”的會是一部電視劇。
2017年,醫療劇《急診科醫生》熱播。電視劇中王曉看到了和自己當年情況一模一樣的情節:小腹部疼痛,醫生讓測HCG。患者質疑,醫生給出的解釋是為了排除兇險的宮外孕。王曉這才認識到,原來當年的檢查并不是“騙人”。
也是從接觸醫療劇之后,王曉不再抗拒醫生開具的檢查單,因為她自認為醫療劇已經解釋了醫生大部分診療邏輯。盡管,追劇的初衷僅僅是為了“看靳東”。
《電視劇藝術類型論》將醫療劇定義為以醫院或診室為背景,以一個或幾個醫生為主線貫穿全劇的情節系列劇。但很長一段時間里,真正意義上的醫療劇在中國并不存在。
對所謂“醫療劇”,醫生們的普遍反饋是:醫院和醫生的情節只是外殼,內里裝的仍然是反腐劇、愛情劇。其后果之一,就是將患者和醫生間的距離越推越遠。
趙寧是北京大學第一醫院藥劑科副主任藥師,曾有編劇找到他,為一部關于藥劑師的電視劇當顧問。談過之后,趙寧拒絕了。
“這電視劇想講的是藥劑科主任拿了藥廠的錢,畏罪自殺。把反腐劇的套路放在醫療劇身上了。”趙寧說,“他們只想做一個劇賺錢,既不想反映進藥環節的真實問題,也不想普及藥學服務。”
醫療劇中醫生們優渥的生活條件,也容易讓患者對醫生增加“仇富”復雜心態。趙寧說,現實情況是青年醫生收入產出比在30-40歲的范圍內并不吸引人,“用情懷堅持”者不在少數,一旦劇中出現豪宅、豪車,醫生群體也會果斷棄劇,因為“看著太假”。
余裕身邊的大部分同事不愿意看醫療劇來自另一種“假”:一個明明已經不行的病人到了醫院,莫名就被救活,省略了所有中間過程而直指結果。
“這給老百姓的暗示就是:醫生神通廣大。”余裕甚至曾經遇到病人直接發問:還有病是你們醫生治不了的嗎?
“真實情況是,面對大部分疾病醫生都是沒有辦法的。偶爾治愈,總是安慰。”余裕說。
拍出真實的醫療體系
2010年,由原衛生部新聞辦公廳主任、新聞發言人鄧海華擔任總監制的電視劇《醫者仁心》被稱為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醫療劇,因為全劇由相關監管部門把關,由此也開啟了中國醫療劇專業化道路。此后,多部醫療劇紛紛效仿,以“專業醫生當顧問”吸引眼球。
2017年,是醫療劇“井噴”年,電視劇《外科風云》《急診科醫生》相繼播出。可以看到,醫療劇正開始企圖幫助普通人了解醫院、醫生工作狀況背后的結構性問題。
急診科醫生第一集的一個場景,讓余裕印象深刻:年輕有為的見習護士被醫鬧者刺傷頸動脈后,經過副主任們全力搶救,仍然去世了。“讓人們意識到,有時候即使意外發生在醫院也救不回來這個事實挺好的,人們要有意識地停止將醫生神化或者妖魔化。”
王曉也記得這個情節。她承認護士第一集就去世很令人意外:“前面副主任醫師說了她年輕有為,感覺以后會是個重要角色,至少是主角情敵什么的。”
拍電視劇《急診科醫生》前,演員王珞丹曾到協和醫院體驗一周,大致了解了醫生的工作節奏:“值大夜甚至24小時連軸轉挺辛苦,有時候后半夜會來挺多病號,其中一些往往很危急。”
《急診科醫生》企圖還原這種緊湊的節奏,讓普通人了解醫生“不耐煩、撲克臉”背后繁重的壓力。美劇《實習醫生格蕾》中曾表現過這一情節,院方為減少醫療差錯而強制要求醫生適時休息,而在中國醫生的超負荷工作總被塑造為“敬業”或“勞模”形象。
劇情片之外,醫療紀錄片也在陸續播出。紀錄片《生門》上映的時候,余裕和他的妻子——同時也是一位眼科醫生——一起去看了。電影的排片量很少,看的人更少。影片結束之后相互一交流,發現都是同行。
此前,2016年6月,十集紀錄片《人間世》在上海電視臺新聞頻道播出,每集一個主題,包括急診室、急救車、器官移植、臨終關懷……通過醫學反映社會基層人與人之間的故事,讓很多人心存感念。
王曉說,接下來她更想看是這類醫療紀錄片。但內心深處她一直覺得要拍出真實的醫療體系“不太可能”:“真實情況應該比較黑吧,并不適合拍。”
中山大學臨床醫學大四在校生童牧野只看了美劇《豪斯醫生》的第一季,而他的大部分同學,已把十季追完。趙寧說,許多醫生都是在學生時代通過上述美劇,認識自己將要身處其中的行業。
對剛進入見習期的未來醫生童牧野而言,醫學世界的大門還未完全敞開他就已見證了行業中太多真實:“有時候還是會對未來感覺恐慌,這種恐慌和治愈病人后的成就感一直并存。”
“其實到最終我們都會相互理解、相互了解、相互認識,只是時間的問題。”王珞丹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曾說。
(文中王曉和余裕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