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

說到希臘首先讓人想到的是一座座風光旖旎的小島，而希臘內(nèi)陸地區(qū)的景色反倒沒有太大名氣。但在皮利翁PELION空曠的海岸線上卻能找到一個鋪滿鵝卵石的寧靜世界，這里可以讓人徹底遠離塵囂，獲得一個少有人打擾的驚喜假期。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熟悉希臘，直到幾個朋友向我講起，我才知道那個國家還有一個叫做皮利翁（Pelion）的地方。當?shù)厝俗≡诤唵蔚氖堇铮車型昝赖挠斡緢鏊迈r無比的食物，長滿松樹和橄欖樹的山坡，還有僻靜無人、鋪滿鵝卯石的海灘。他們說，那里是希臘被遺忘的角落，起初我覺得他們言過其實，但隨后的事實證明他們說的句句是真。

這個半島向外突出，深入愛琴海，又朝著大陸方向彎回。半島最末端的位置介于雅典和塞薩洛尼基（Thessalaniki）之間，形成一個巨大的海灣，沃洛斯市（Volos）及其港口則位于這個海灣的頂端，而皮利翁山就在這附近巍峨聳立。一條丘陵從皮利翁山延伸出來，一直延伸到半島的最南處，丘陵的斜坡上長滿了栗子樹和橄欖樹。這片地區(qū)也是很多古代神話的發(fā)源地。比如伊阿宋（Jason）帶領(lǐng)阿爾戈號出海尋找金羊毛的地點，就位于沃洛斯市附近的帕加薩（Pagasae）。據(jù)說，丘陵上的森林就是半人馬獸的家；還有大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在上戰(zhàn)場前，就是在皮利翁山坡的一個洞穴中接受喀戎（Chiron，擁有半神仙血統(tǒng)的半人馬獸）的訓練。這里是神仙與凡人共享盛宴的地方，這里也是帕里斯（Paris）被幾位女神詢問誰最美的地方，并最終成為特洛伊戰(zhàn)爭的導火索。時間向后推移，很多天主教修士曾來到這里尋求靜修之所。與古城塞薩洛尼基另一側(cè)更著名的阿陀斯圣山（Athos）一樣，皮利翁也點綴著很多修道院，其中很多至今仍然能看到修士的身影，有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字軍東征時期。

如果這個超凡脫俗的樂享之地讓神仙們都流連忘返，會不會也適合我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當我首次踏上這片土地，不管是自己開車沿著蜿蜒的海濱公路向前飛馳，還是坐在當?shù)芈龡l斯理的巴士里欣賞沿途風光，我心中都充滿了一種幸福感。抵達目的地時，天色將晚，柔和的光線照進橄欖樹林。我的視線掠過起伏的樹冠，捕捉到了寧靜的Pagasitic海灣平滑如鏡，一望無際的藍色海面波光粼粼。隨后的幾周我基本上就在租住的房屋附近流連忘返，在旁邊一片怪石嶙岣的小海灘到處暢游，那里的海水干凈得恍若空氣；偶爾到附近的阿爾加拉斯蒂市（Arclalasti）或者某個海邊小村吃吃喝喝。日復一日，這個寧靜的世界開始展示出它那微妙而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當我休息充分、皮膚曬得黝黑、身體變得結(jié)實、體力全面恢復后，我離開這里回到自己的家。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在回味中真正意識到它的神奇。我越多講述它的故事，就越感覺自己講述的這個希臘還是我學生時代記憶中的那個希臘，那個曾在賽里弗斯（Serifos）、錫弗諾斯（Sifnos）或是基克拉迪（Cyclades）這些小島的某處海灘上酣睡的希臘，那個白天追魚、晚上追姑娘的希臘。我記憶中的那個希臘很熱鬧，交通方便，趣味無窮，同時還保留著原始的風貌。

皮利翁之所以有趣，部分原因是因為這里尚未變成一個熱點旅游目的地。對于大部分旅行社和游客而言，這里就像是地圖上的一片空白。冬季下雪之后，皮利翁山進入滑雪季節(jié)，乘坐纜車到山頂?shù)幕┛痛蟛糠謥碜匀_洛尼基和雅典。而夏季到這里游泳和睡午覺的游客基本上也是來自這兩座城市。很多人祖上世代居住在皮利翁，至今仍在山頂?shù)男〈謇镉凶约旱淖≌Ｏ碌木褪窍裎疫@樣希望“濱水而居”的外國人了。說到人煙稀少，阿爾加拉斯蒂周六的集市卻絕不冷清，那里擠滿了半島周邊的希臘人，畢竟這里也是當?shù)匚ㄒ坏男迈r食品和農(nóng)產(chǎn)品市場。當?shù)氐臐O夫們將卡車開到這里，打開車廂后擋板，出售金槍魚、馬鮫魚和沙丁魚等海產(chǎn)，這些海產(chǎn)頗受英國和德國度假客的青睞，還有上了年紀的嬉皮士出售野花蜂蜜，以及腌制的蘑菇、風干的百里香和牛至、成串的大蒜，或者當?shù)厝俗哉サ拈蠙煊汀?/p>

即使是在所謂的“旅游旺季”，能看到的人影都很少，原來人們都跑到山里去了。我第一次到皮利翁時畢竟屬于初來乍到，并不清楚原來這里的海濱小村和山間小村也存在著“文化差異”。

從沃洛斯到半島尖端的距離不足80公里，其中一半路程是山路，從海灣一直延伸到愛琴海。當年希臘被奧斯曼帝國占領(lǐng)時，統(tǒng)治者曾向當?shù)厮懈劭诘貐^(qū)征稅，但征稅官在山里的討稅工作卻并不成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很多當?shù)厝硕歼x擇住到山里，只有在需要到田地干活或者果樹收獲的季節(jié)時，他們才會到山下臨時搭建的小屋或住宅小住一段時間。早在海濱地區(qū)修建公路之前，當?shù)鼐陀幸粋€由石鋪路組成的道路網(wǎng)，人們稱之為“kalderimi”，它是連接山上山下的主要通道。從當?shù)氐膸讉€商業(yè)和文化中心也會分出一些路徑通往當?shù)氐暮８郏迕駮闲涡紊纳唐罚热缋踝印⒛汤摇㈦缛狻⑵じ铩⒔z綢等等，沿著這些陡坡下山到海港做點兒小買賣。但這樣的生活卻在19世紀出現(xiàn)了改變，便宜的英國布料搶了該地區(qū)絲綢制造商的生意，很多人便跑到了埃及，在那里他們靠棉花和煙草生意發(fā)家，然后將掙得的錢匯回老家，蓋起一棟棟新古典主義住宅，這些建筑至今仍點綴著半島地區(qū)，為古老的村莊增添了幾分偉岸之氣。

不過說來說去，真正吸引我走進山里的不是那些大房子（希臘語arhondika），而是kalderimi的石板路。我聽別人談?wù)撨^這些小路以及道路沿途的一些傳統(tǒng)餐館，比如Paltsi海灘高處的一家餐館，一位老婆婆用木材為燃料燉制美味的兔肉，或者Stephanis在Agios Georgios開的果渣白蘭地酒館，只要點上一小瓶當?shù)蒯勗斓牧揖疲曛骶蜁钌弦槐P鮮魚配菜和沙拉。在山坡上，我終于找到了大部隊。在溫暖的夏季夜晚，像Agios Georgios、Tsagarada、Mouresi、Lafkos等小村莊的廣場上，很多村民全家出動到這里的餐廳用餐，熱鬧的場景會一直持續(xù)到深夜。

但是，盡管這里有豐富深遠的歷史，有風景優(yōu)美的小路，有華麗氣派的大房子和提供美食的山間餐館，但真正讓我魂牽夢縈并再次光臨皮利翁的卻是這里的海灘。我在這里每天的日常是這樣的：黎明即起，早餐是酸奶加老嬉皮士出售的蜂蜜，或者當?shù)孛姘坑媚究緺t制作的新鮮面包，也許還會加上市場中買到的多汁水蜜桃。一邊享用美味，一邊仰望天空，注視著橄欖樹枝，看著它們在風中搖動。不刮風的日子，我可能會開車到東海岸，那里的愛琴海平靜如藍色鏡面，溫柔的海風令人心曠神怡。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愛琴海灘，比如北部的Veneto，或是被一個大石拱分成兩半的Milopotamos，或是電影《媽媽咪呀！》（Mamma Mia！）拍攝的取景地Damouchari，那里有很不錯的餐廳和酒店，又或是擁有優(yōu)美沙灘的Katigiorgis，這里的Areti餐廳可以嘗到美味的鮮魚。

我也有自己的“專屬海灘”Mikro，它在一條道路的終點，這條路非常特別，好像忽然在前方某處墜入了深深的大海一般。Paltsi也是我經(jīng)常散步的地方，這里看上去和海岸線其他地方?jīng)]什么區(qū)別，寬闊的沙灘上有很多石頭，周圍環(huán)繞著樹木叢生的陡峭山坡。Paltsi沙灘邊上有些住宅，有的會對外出租，周末時你會看到年輕的情侶們在遮陽傘下曬太陽。海灘周圍還有二十來戶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在離大海遠一些的地方，一排排大樹下停著若干輛露營車。有時還會在陡峭懸崖邊的水面上看到有人將后面裝著馬達的小艇拖到水中。我喜歡做的事就是在海灣和海岬處游泳，去騷擾淺灘處的沙丁魚和銀魚群；或者在那些巨石旁邊探究它們的線條和走向，它們?nèi)绱司薮蟆⒕€條筆直，仿佛人工雕琢而成。游泳結(jié)束后我會跑到最喜歡的海灘餐廳O Kostas吃午餐，餐廳屋頂上有很多海鳥筑巢，我覺得它叫“海燕餐廳”更恰如其分。我就是在頭頂海鳥盤旋、海風拂面而來的環(huán)境中等待著老板娘從廚房里端出一盤盤家常菜，炸魷魚、魷魚燉洋蔥、口感酥脆的魚和色彩繽紛的蔬菜，比如白色的豆子、紫色的甜菜根和綠色的Horta（希臘語“野草”的意思）。

無論在皮利翁的哪一個地方，你的感官體驗都非常統(tǒng)一。當我在Paltsi吃午餐、在北部的山區(qū)漫步，或在海濱公路上驅(qū)車前行時，映入眼簾的是同樣令人陶醉的美景：藍色的大海、綠色的陡峭山坡、黃色的石頭，空氣中飄散著相同的干草藥和松樹的香味，耳邊傳來相同韻律的蟬鳴。第一次來這里時那種全身細胞沉浸在夢幻里的感受，之后每次到此一游仍會溢滿身心。在我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腦海里最揮之不去的畫面就是深夜坐在住宅的陽臺上，眼前是水面灑滿粼粼月光的海灣。偶爾會在海灣對面的海灘上看到車燈閃過，或者樹林中飛過一只貓頭鷹，或者公路上駛過一輛卡車……但大多數(shù)時候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寂靜平和，你盡可以睜著眼睛做白日夢，或讓思緒在陰影中游走，或者想起某些早已忘卻的故事，拾起曾經(jīng)在腦海里閃現(xiàn)的想法。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幾條漁船排成一排從我視野的右側(cè)向左側(cè)移動。它們正準備離開沃洛斯出海打漁，船尾亮著吸引魚群的碩大燈泡。它們的出現(xiàn)為我腦海里的白日夢增加了劇情，想象著伊阿宋出海探險，阿喀琉斯出海向特洛伊開戰(zhàn)，或者詩人卡瓦菲（Cavafy）描寫旅行之趣以及第一次來到這些海港寫下的詩句。不久之后我也要離開這里踏上另一個旅程，但在此之前，我還有幾天時間在這很多人從未聽過的地方，與白色的巖石和藍色的大海為伍，在散發(fā)著幽香的叢林中度過寧靜的夜晚。我的心已經(jīng)開始渴望再次與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