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陜甘之間,一條巨大的山脈,從北而南,連綿起伏。這山,便是關山,古稱隴山。自古以來,人們把翻越關山的古道,稱為關隴古道。 老爺嶺,就是關隴古道上最為傳奇的一個地方。
兩次和老爺嶺擦肩而過,第三次也是波折重重
很久以前,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關山的老爺嶺上,有座老爺廟,廟前,有位老人家,義務為翻越關隴古道的行人送上一碗小米湯。故事還說,翻越關隴古道的行人,清早出發翻山,當走到老爺嶺時,早已饑渴難耐,一碗小米湯,讓他們頓覺氣力倍增。也有人說,這家人三代在老爺嶺上行善事。當年,解放大軍翻越關山,王震將軍還喝過那里的小米湯呢!
初聞此故事,大為感慨:山野之中有仁人君子!老爺嶺,從此就印在我的記憶中了。
可惜,時機總是不湊巧。這些年,去過陜西隴縣,多次到過甘肅張家川、清水等地。也有兩次翻越關山的機會。一次,計劃從隴縣翻越關山,誰知,大雪封山,道路難行,只能作罷。另一次,到張家川尋訪秦人遺蹤,已經到了關山腳下的馬鹿鎮,卻又趕上多日陰雨,雨大路滑,只能望山興嘆。
好在,去年夏天,有了第三次的尋訪機會。這一次,我跟隨玉帛之路的考察團,沿途考察渭河兩岸的古遺址遺存。關隴古道是絲綢之路上最復雜的地段。人們所說的絲綢之路的南北中三道的劃分,第一次區分,就是從關隴古道開始的。絲綢之路出長安往西,大體有回中道、關隴古道等的區分,而在關隴古道上,還有三條支線,再加上從張家川到禮縣的南北線路,使得關隴古道有了絲綢之路上最復雜路線之稱。沿著關隴古道,翻越關山,自然也是這次考察的重中之重。
去年的考察,前后近十天,翻越關山已經是這次考察的尾聲,也可以說是壓軸戲。從開始參加渭河的考察,我就希望這次能夠翻越關山,去看看老爺廟。
翻山難,翻越關山更難。如今,我們借助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翻越關山還有如此大的難度,更不論漢唐時節,車馬步行了。
早上八點,我們離開隴縣縣城,在路邊購買了兩個西瓜,十幾個大餅,作為翻山的必要準備。然后,車出縣城往西,便趕往25公里外的固關鎮。固關鎮是隴縣西部的一個大鎮,也是關隴古道上的一個節點,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1949年,王震將軍指揮部隊在此擊潰國民黨馬繼援部的精銳騎兵,徹底令馬繼援等膽寒,為進軍甘肅,解放蘭州掃清了障礙。
隴縣地處山區,大體上在關中盆地和關山的接合部。關山古時有大隴山和小隴山的劃分,我們所要翻越的是小隴山,其實就是六盤山南段的別稱,古稱隴坂、隴坻。它從陜西省隴縣西南,延伸于陜甘邊境,接近南北走向,延綿約100公里,主要由大理巖、片麻巖、凝灰巖構成,海拔2000米左右。整個關山山勢陡峻,為渭河平原與隴西高原的分界。
古人翻越關山,有秦家源古道、咸宜關道和關隴古道三條路線。唯獨關隴古道最有歷史文化內涵。
關山深處,芳草萋萋,秦人馬場有遺存
過固關鎮后,山路更加崎嶇。關隴古道從固關鎮而來,翻越關山,到達馬鹿鎮,然后分為南北兩支,向西北的一條,經閆家店、弓門寨(今恭門鎮)、張川鎮、龍山鎮、秦安隴城,西行經秦安縣到達天水;另一條南下弓門寨、樊河,經清水縣城再到天水。
按照計劃,我們要在公路盡頭停車,據說那里距離關山老爺嶺只有五六里的路程。然后,徒步翻山,抵達張家川縣馬鹿鎮。這樣,我們就能真切地體驗到古人翻越關山的真實心境了。這對于我們而言,也是一條最為理想的路線。
過了固關戰斗紀念碑,山路上的車忽然少了。路邊的標牌顯示,我們已經進入了林區。大家慶幸,這下終于可以順利沿著關隴古道,翻越關山老爺嶺。走了十多分鐘后,山路越來越陡峭,路邊也沒有什么村莊了,行人更是寥寥。不久,路上出現了兩個對立的鐵柵欄路障,給公路留了狹窄的通道,我們乘坐的中巴車是無法通過的。
前行無路,只能后退,下山返回固關鎮再做打算。此時,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馬鹿鎮那邊。很快,我們就聯系到了張家川的朋友,他們正準備前往馬鹿鎮,等待我們會合。不過,據他們說,張家川也是細雨霏霏,但這種天氣,似乎不會影響我們攀登老爺嶺。返回固關鎮,我們沿著一條國道,在關山的山谷中穿行。這似乎是一條專門為旅游而修建的路,所走過的地方都是風景絕美之地。在公路的最高處,還能看到一處關山馬場。
最早有目的地開發關山的人,應當是秦人。秦人原本在東方,周朝初年被發送到西北,起初在甘谷一帶生活,后來其活動中心又發展到了禮縣一帶。此時,秦人才算是真正在西北戎人的夾縫中立足了。即便如此,秦人也多次遭受重大打擊。后來,秦非子為周王養馬有功,秦人分宗,然后才開始翻越關山,開拓張家川一帶,關山馬場從那時起就是秦人重要的養馬之地。
此時雖然是盛夏,但在關山之中,卻感覺不到炎熱。在公路邊,我們一行人暫做歇息。只見山中綠草如茵,綠得讓人一看就不忍離去。四下里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邊,草地上成群的牛馬在悠閑漫步。黑色的駿馬,黃色的犍牛,唯獨看不到羊群,似乎這里還繼承了秦人善于養馬養牛的傳統。
這條路和我們要翻越的關隴古道是殊途同歸。似乎,關隴古道走的是直線,這條道路則相對蜿蜒迂回。
山間石板路,依稀曾聞車馬聲
中午12點多鐘,我們抵達張家川馬鹿鎮,和當地文化部門的朋友們會合。此時,再次確認一個消息,馬鹿鎮通往關山老爺廟的路應該是能通行。這真是一個好消息,沒有想到驚喜來得如此之快。
我們再次出發了。通往老爺嶺的路就在馬鹿鎮邊,路況不好不壞。我們走的都是鄉間砂石路,剛下過大雨,地上濕漉漉的,天上的云層很低,似乎有些風雨將要來臨的感覺。山中,看不到大片的裸露黃土,入眼的只有綠色以及牛羊馬,再就是各種野花。
山路崎嶇,車行緩慢。下午1點多鐘,總算抵達了前進營地。這里是一個丁字狀的山溝。從山中延伸下來的一條大溝,直溜溜和我們所在的山溝交會到了一起,形成一個寬闊平臺,幾輛車正好停放。
向導王成科老先生說,這里距離關山頂的老爺廟大約有5里路。下車,吃了點西瓜、大餅,算是午餐,然后我們就走上了登山之路。
此時,景色又是不同。山間風景極美,有點歐陽修筆下的“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的感覺。一路上,不時能見到牛羊,它們站立在草原上,如同珍珠撒在綠毯上。而草原上的駿馬則要調皮許多,它們時而仰頭四望,時而低首覓草。小雨絲絲之中,大家對穿越關隴古道充滿信心。大家紛紛穿上了長袖衣衫,帶上了雨傘。此時,我在想一個問題,當攀登到關山頂上,我們還能見到那位三代為路人贈送小米湯的老人的后人嗎?
沿著山路緩慢而上,并不難行。一條溪水順著山勢嘩嘩向山下流淌,這難道就是詩歌中所唱的“隴頭水”嗎?走了二三十分鐘后,前面又出現了兩個山谷。帶路的王老先生說,這兩條路都能通到老爺廟。不過一條繞得遠一點,一條近一點,遠者道路平坦,近者道路崎嶇,相對難行。不過他又說了一句,近的路上有關隴古道的遺跡石板路呢!自然,大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近路。
近路,果然要陡峭許多,越往前,越難走。跨過小溪,走不多遠,就是大片沼澤地,好在這里山坡比較陡峭,水大多流入山谷,匯成溪流,看似沼澤,實際上,水僅能沒過鞋口。奇怪的是,沼澤地中,樹木也非常多,而且非常大。
我們在沼澤地的樹林中慢慢穿行。忽然,有人喊,石板路。順著喊聲往前看,果然看到散落在叢林中的石塊,它們依次排列,在山坡上向前延伸。這處古道遺跡長二三百米,寬3米許。石塊原先是平整的石板,在無數車馬行人的碾軋踩踏之下,已經分裂成了石塊,如今又被厚厚的塵土、碧綠的草叢所遮蓋。只有這些石塊露出了地面,向人們無言地訴說著它們曾經的往事。
從石塊和道路邊的大樹來看,它們曾經歷過漫長的滄桑歲月。
老爺廟,隴頭水,萬古不變離愁曲
沿著古道遺跡,我們慢慢向山頂攀登。越接近山頂,山路的坡度越陡峭,路最后變成了一個深深的大溝。這大溝就是2000多年來,人踩馬踏,車碾風吹之后形成的。
我們盡力向山頂上爬去,然后順著山頂往前而行。山頂上,視野自然開闊許多,半山腰牛羊歷歷可數。出發時,嚴整的隊伍現在則拉成了長龍,前面速度快的人,早已到了山頂,后面進展緩慢的人,卻還在半山腰。遠方的山坡上出現兩座建筑,一新一舊,新的似乎是通信發射塔基站。而舊的則是小廟宇,這就是老爺廟了。鼓足氣力,奮力向山頂攀登,十幾分鐘后,就到了老爺廟前。
老爺廟,所在位置正好在關山山梁之上,綿延起伏的關山,在這里有一段凹陷,地形類似于馬鞍狀。關隴古道自東而來,然后翻越關山后,向西而去。老爺廟緊挨著關隴古道的北側。關隴古道上的老爺廟,曾被很多人寫入筆記中。其實這是一座非常小的廟,兩間起脊瓦房,一圈籬笆墻,有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感覺。這是座山間寂靜的小廟,自然也看不到了當年來來往往的商旅使節。或許是修通了新建的公路,才讓關隴古道徹底寂靜了下來。傳說中的有仁人之風的老人也消失在歲月深處了。
老爺廟,在翻越關隴古道的人心中,如同大槐樹對山西移民一樣,是離別家園的一種標志。《元和志·秦州》記載:“隴坂九回,不知高幾里,每山東人西役,到此瞻望,莫不悲思。”所以就留下了“西上隴坂,羊腸九回”之語句。
或許,老爺廟前的小米湯,就是故園留給他們的最后記憶。許多充滿離愁的《隴頭水》就是途經這里所作。翻閱古詩詞,大凡和隴頭吟、隴頭水有關的詞,多寫的是悲傷離別: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西上隴坂,羊腸九回。”“銜悲別隴頭,關路漫悠悠。”“隴頭征戍客,寒多不識春。”“塞外飛蓬征,隴頭流水鳴。”“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隴頭秋月明,隴水帶關城。”……
對古人而言,西出長安,遇到的第一座大山就是關山,他們背負行李,沿著關山,在多條交叉山谷中的緩坡上艱難地翻越大山,他們往往要用六七天時間,才能翻越關山。這山,自然就成了他們心中的地理坐標,既有告別親人的離愁,也有未知前路的迷茫。在多種心理作用下,“隴頭水”也從漢樂府的橫吹笛曲,演變成表達離別愁緒的詞牌隴頭水。隴頭水,也注定成為詩歌史上一面獨特的旗幟。
隴頭水在哪里?其實,就在快接近老爺嶺的路邊上,距離老爺廟不足百米的地方,有個泉眼。那是一個很小的泉眼,人們用石板簡單地鑲嵌了一下。據說,人們翻越關山之后,都會在這里接一碗泉水,一飲而盡。然后,向西而去。清冽的隴頭水,就成為一碗斬不斷的離別愁緒。
帶路的老先生說,老爺廟,這座供奉關公的廟宇,雖然小,卻信徒眾多。每年廟會,陜甘兩省的信徒前來上香,絡繹不絕。這座小廟,它留下了故事,也留下了人們的虔誠。如今,生生不息的關隴古道,早已成為一個符號,如果說大槐樹是人們心中離開家園的標志,那么老爺廟就是路途上的家園坐標,留在人們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