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未林,即劉鳳起(1867—1933),是民國時期江西籍著名詩人、書畫家。又字未霖,號真廬居士、未道人、威禪居士、金樓峰樵等。他生于南城,天資聰慧,光緒二十九年(1903)中進士二甲,任翰林院編修等職,旋赴日本留學法政。回國后辭歸江西故里,被巡撫馮汝暌奏留南昌,任咨議局議紳、憲政籌備處咨議、教育總會會長等職。辛亥革命后,曾任江西民政長。民國十一年(1922)夏寓居上海后,他以鬻書畫為生,為人所重。民國二十二年(1933)正月二十病逝。
劉未林一生善詩文,詩風古澹蒼雄,又饒有生趣。其書法溫潤脫俗,腴潤秀雅,尤以行書見長,能參趙孟頫而變,晚年意境直通劉墉。他的繪畫作品相對于書法所見較少,主要為山水作品,畫風瀟灑醇雅,有時又顯荒落蕭散的韻致。

江西省博物館藏有劉未林的繪畫作品數件,我們可以一覽其繪畫藝術之風貌。
館藏《山水圖》小景兩幅。第一幅展現了一片野水縱橫的開闊水景,近左較高的坡岸上畫三棵矮樹,筆跡較密致,岸邊竹葉掩映之下一人載舟駛出。中景的陸地上橫跨小橋一座,村屋點綴。遠處的水面上,用筆簡單勾染出兩片交錯的坡地。整幅畫意境清遠,畫上自題:“幽境無人山自春,誰從滄海憶紅塵。宣和小景閑收拾,一棹扁舟獨問津。光緒庚子(1900年,時34歲)初冬,南城未道人病后愁余清課。”下鈐白文印“未霖”。這里的“宣和小景”即指北宋后期發展起來的,與雄奇的巨障山水相對應的一種畫風清簡秀美的小幅山水,并形成了一門畫科,以常見的江渚景色入畫,筆觸柔和,氣氛舒緩。劉鳳起此圖正是繼承了這種小景的傳統,遠方的空白處,似有迷蒙氣氛,平遠的構圖支撐著整個開闊的畫面,給人一種幽寂曠遠之感。作者在“病后愁余”之際作畫,借此抒發了自己內心的孤寂與愁思(圖1)。
第二幅作品更為簡凈。河面近岸一老者執杖佇立樹下,舉目遠方,像是在等待友人歸來,卻看不到舟影。對岸僅用線勾出幾座疊山的輪廓,山體無皴,略為而鋪染。幾群寒鴉從山間飛過,正映了畫題“有客獨尋秋,寒鴉下夕陽。長亭兩三樹,疏瘦自成行。”下鈐紅文印“肯度劉郎”。圖中雖未落年款,大致與前幅同一時期(圖2)。

另有長卷《從姑山紀游圖》(圖3)和《江漢紀游圖》(圖4)兩幅,關系比較密切,記錄了劉鳳起、巢勛(1852—1917年,字子馀)、易順鼎(1858—1920年,字實甫、碩父)三人之間一段藝事。乙巳年(1905)十月,劉鳳起受蓮溪太守之邀游覽與之闊別十四年的從姑山(在江西省南城縣),見寺荒僧散、風景寥落,既感今昔之變,又抱彭殤之感,歸得數句遣懷。丙午年(1906,時40歲)正月劉氏逗留滬上之時,與實甫、子馀談畫而甚樂,劉鳳起即興為去年從姑山之游補圖并錄詩作。從此圖易順鼎的題記可知,圖成后巢勛為之潤色,而且他認為此舉可以與昔日藝林所傳王翚點綴査士標之畫、惲南田題跋贊嘆的佳話相媲美。之后,此圖為易順鼎乞去,巢勛則因技癢而追寫《江漢紀游圖》,未林后加補綴,易順鼎索圖并題而記之。這樣看來,兩幅作品不能僅僅歸于某一人名下,《從姑山紀游圖》雖有巢勛自謙為“佛頭著糞”的設色“援筆”,但畫作的基本筆墨構貌還是劉鳳起的。
此圖近景聳立一峰,占據了畫面的整個中部,山石大小錯落有致,皴染并不繁復,山的兩側以平遠之景向遠方展開,畫中筆致穩重,除了中景山坡的披麻皴外,多喜用點,長短大小不一的橫點散落在山石各處,如近景的幾塊巖石便是以橫點皴出了山體的明暗面和結構,但沒有絲毫散亂的感覺。易順鼎在《江漢紀游圖》中也題到“老劉補苔如撒豆”,一是說明他善于點苔,為他人補畫的內容一般多為自身所擅長,二是說他點得自然,撒出去的豆子自然分散,每次均不同,疏密得天成。
從上面幾幅作品可以看到,劉氏的前期繪畫比較沉穩,氣象清潤醇和,繼承了米芾、倪瓚等南宗名家的傳統,如一河兩岸的構圖、清曠靜遠的意境,還有米氏的“落茄點”等。
40多歲以后,劉鳳起的繪畫出現了新的面貌,畫風漸趨放逸,靜中寓動,能得倪云林、惲南田意蘊。這一時期的館藏作品以立軸為主,集中在50歲后半至60歲初。

《山水圖》軸作于1922年(時年56歲),我們看到了畫中的荒疏景象,前景布置幾株高樹,后面的高山以披麻皴寫出,遠山隱現。用筆頓挫有節奏感,有些枝干可以看出較快的運筆速度。用墨濃淡相宜,蒼老之中能顯出逸氣。畫中有兩題,一曰:“云林畫簡澹中而能浩逸,此意惟南田得之。”劉氏對元代畫家十分推崇,尤其是倪瓚,他認為其畫云林能從簡淡中出浩逸,這是他心之向往的一種畫品。其次,在他所見的學倪眾家中,惲壽平(南田)尤能得其三昧,領悟到了精髓。他又在其《國朝論畫詩》中稱贊道:“倪迂以后論馨逸,惟有昆陵老布衣。”可以說,恬靜馨逸的畫風已是劉鳳起繪畫生涯中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圖5)。此外,館藏1923年《山水圖》、1926年《山靜日長圖》(圖6)也是類似的風格。
劉鳳起推崇學倪的成功者惲壽平,說明他們在對山水畫理想境界的體認上有共同之處,這也是他的一些畫“酷似南田”的根本原因。惲南田的山水用淡青綠,清淡雋雅,靈秀瀟灑,可謂“飄飄有凌云氣”,劉畫則更加率意,能于蒼老中出秀潤,枯而彌腴。館藏有一幅《山水》扇面,畫題:“鹿床居士作此,本深密中有秀野之趣,臨其大意……”此圖雖是臨戴熙秀野之畫趣,卻非戴氏筆墨法。戴熙山水出王石谷而細秀柔婉,劉氏則筆墨疏放,更接近南田(圖7)。
具體而言,劉鳳起的繪畫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不為工。劉鳳起認為:“求工易迷霧,得勢忽破竹。”他的畫不作繁復的皴法,不求工整,寥寥幾筆,意到而已。有時注重“勢”,運筆率意,有時略有“亂”意。正如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所言:“風雨江干,隨筆零亂,飄渺天倪,往往于此中出沒。”“細雨梅花發,春風在樹頭。鑒者,于豪墨零亂處思之。”表面上看似亂,時而為亂中求密,亂而有序,越看越有味道。

第二,善于用點。劉氏的畫中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點,以點為皴、苔、樹、葉……或斷續,或連而成片,增添了畫面的虛與實,這或亦得之于惲氏的影響。惲格在《南田畫跋》開篇就說道:“畫有用苔者,有無苔者。苔為草痕石跡,或亦非石非草。卻似有此一片,便應有此一點。譬之人有眼,通體皆虛。究竟通體皆虛,不獨在眼,然而離眼不可也。”這里的點已非局限于苔,似實體又勝似實體,所以在繪畫中所起的作用也就更大。
第三,象外取意,寄托情感。劉鳳起認為:“不能超象外,遑論生與熟。”即指我們不能單純或過分地停留在對畫面筆墨形態的關注上,而要于畫外求得適合自己的氣韻。劉氏的畫風瀟灑醇雅,有時又顯荒落蕭散的韻致,其題畫詩中時有表露,如“一片荒寒無處寄,偶隨筆墨落人間”“畫意荒寒誰領取,他年應有買圖人”“不獨寒鴉影蕭瑟,耐霜紅葉亦無多”。這與他的經歷有一定的關系。劉鳳起早年曾參加辛亥革命,后經廣州之亂,對政治失去信心,后來到上海鬻書畫為生。作為詩人,他情感豐富而敏感,心懷故鄉故人,時有感觸。他說:“吾性靈寄軀殼中,如人之居室。室為邪擾,若別有所寄,則不為形役矣。”詩能寄情,畫亦然,所以作畫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為尋求慰藉、驅遣心緒的途徑。正如邵洛羊題未林山水畫冊所云:“昔人謂勝于丘壑者為化家、勝于筆墨者為士氣,未林先生之畫乃士人寄情之作也。”所言如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