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配得上別人尊敬

1

第一次聽到父親緋聞那年，他15歲。

放學回家，路過巷子口，一群小伙伴在玩耍，他扔掉書包，加入到他們中間。很快，他就被驅逐出來，沒有人和他玩兒，他沮喪地站在邊旁看，像一只掉了隊的孤雁。有一個長得很壯的男孩過來推他，說：“你爸爸被狐貍精勾走了魂，你爸是個臭流氓，摸人家女人的手，你還好意思跟我們一起玩兒？”

他被男孩推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聽著那群少年說著似懂非懂的成人用語，他忽然心生惱怒，說：“我爸爸是好人，你爸才被狐貍精勾走了魂。”

兩個男孩不管不顧地撕扯在一起，有大人路過，呵斥他們，但他們依舊像兩只好斗的小公雞，斗得烏眼雞似的，難分難舍。

他終不是那個男孩的敵手，被摔倒在地上，摔了個嘴啃泥，一幫圍觀的小伙伴哄笑不已，他從地上爬起來，狼狽逃回家中。

那天，父親難得沒有出車，正在廚房里忙活晚飯。看到他衣衫不整的樣子，呵斥他：“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別跟同學打架，怎么就是不聽？你看看你的新校服，膝蓋處磕破了兩個窟窿，你當你爸是印鈔的機器啊？”

他咬住嘴唇看著父親，父親不帥，小眼睛，小個子，而且只是個司機，出租車司機，沒有錢，沒有權，整天穿著邋遢的工作服，這樣一個男人，竟然會像電影明星一樣，有緋聞。他不能理解地望著父親，想不通。

父親的問話，他只是應付地哼了一聲，好在父親并不深究。他回到房間里聽周杰倫，內心里想的卻是：父親那么寬厚老實，怎么會有狐貍精看上他？他怎么就會被狐貍精迷得丟了魂？

像一道難解的方程式，在他心中糾纏了很久，也不能釋然。偶爾也會聽到同學、街坊鄰居的小聲議論，看到他走過來，大家會立刻住嘴，鴉雀無聲。等他走過去了，大家又繼續竊竊私語。那種被人排除在外的孤單，令他有了想哭的欲望，一次次，他又把眼淚忍了回去。

2

父親生日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他拐進一家賣手套的專賣店，打算給父親買一副保暖的手套。天那么冷，父親天天開著車跑在路上，家里的吃穿用戴都是父親用這雙手掙回來的。父親的手有凍瘡，一到冬天就慘不忍睹。

他買了最好的、最溫暖的手套抱在懷里，想著父親戴著手套開心的樣子，禁不住咧開嘴笑了起來。

路過隔壁那家飯店的時候，他無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呆住了。他停下來，揉了一下眼睛，使勁地往里看，真的是父親。

父親和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坐在一張餐桌的兩邊，女人雖已人過中年，但仍然眉眼清晰，修飾得體，穿戴大方，看得出是一個有品位的女人。父親握著她的手，在餐桌上推來推去，兩個人你情我濃，情深意切的樣子。

他抑不住心中怒氣，父親不但有緋聞，有傳聞，而且這真是新聞。他沖進去，看著父親，狠狠地。父親驚訝地問他：“你怎么來了？”他答非所問地回答：“我鄙視你，你不配做我的父親。”然后他又轉向女人，擲地有聲地說：“聞名不如見面，做狐貍精是需要些本錢的，你做得很好啊！”

父親“霍”地一下站起來，冷不防抽了他一巴掌，低吼：“快向阿姨道歉，否則，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他的眼鏡被父親打掉在地上，鏡框斷了，一只鏡片飛出去老遠，他摸索著戴上，透過另一只鏡片看父親，父親在他的眼里變得猙獰。從小到大，父親從沒有發過這么大的火，更沒有打過他，可是為了一個女人，竟然把親生的兒子當成仇敵一樣下手，他冷冷地看著父親，一句話都沒有說，扭過頭走出了那家飯店。

他抱著那幅手套走在街上，冷風一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眼睛里有濕濕的東西在蓄勢，他仰面看天，想把眼淚逼回去，可是眼淚還是忍不住肆意而流。那是他一個星期沒有吃早餐省下的早點錢，只為給父親買這幅保暖的手套，他175厘米的個子，餓得直打晃，可是父親呢？抓住一只女人白皙的手，只管掉進風花雪月的溫柔鄉。

父親曾經試圖跟他解釋，怎奈他不給他機會，每次父親挨近他的身邊，他就一聲不吭地走開，弄得父親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般，在他面前畏首畏尾。

3

挨到高中畢業，考上大學，他逃也似的離開家，從此再也沒有花過父親一分錢，也沒有回過一次家。他的心中除了生氣，也不忍心看父親那近乎討好的笑容，每次看到，他的心中便有流淚的沖動。

父親寄來的一張一張的匯款單，他統統寫上查無此人，給退回去了。換了新的環境，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個有緋聞的父親，這讓他如釋重負，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兼職，打工，做家教，甚至給報刊寫稿，供自己讀書，偶爾也會想起父親，心中除了有些憤懣苦澀，再無其他。

有一天，他去給一個小同學補習功課，剛剛回到學校，便在校門口看到那個女人，那個在他和父親之間點燃戰火的狐貍精，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并不看她一眼。

女人叫住他，怯怯地說：“我能占用你10分鐘的時間嗎？只一小會兒，很快的，關于你父親。”

本來，他并不想理她，但聽到“父親”這兩個字，他還是停下了腳步。

坐在學校附近的小茶館里，女人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幾年前，一個出租車司機不小心撞倒了一個醉漢，醉漢走錯路在先，又有心臟病在身，不幸身亡。法院原本判肇事司機無過錯，但這個肇事司機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他一直幫助和接濟醉漢的病妻和幼女。所謂緋聞，所謂桃色艷情，不過是人們茶余飯后的牙祭，是閑人的無中生有，他從來不介意，聽到了也不過是淡然一笑。可是，他卻受不了他親生兒子的誤解和猜疑，他傷心難過，所以一病不起。這個人就是你的父親。你當以有這樣寬懷仁慈的父親感到自豪。上次你在餐館里看到的，其實并不是你想的樣子，你父親給我生活費，我不肯要，所以推來推去，如此而已。有時候自己的眼睛也會欺騙自己。你有一位好父親，配得上別人尊敬，也配得上你尊敬。

他聽不下去。

有好多次，父親的緋聞像火焰一樣燒著他，烤著他，而真相卻并非如此，欺騙自己的恰恰是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