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鐘嶸《詩品》審悲傾向之建構

（山東師范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

【摘要】：《詩品》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專論詩歌的理論著作，它以“怨悱”為美的審美傾向，將“怨悱”分成了兩大類。一類源于《詩經》，另一類源于《楚辭》。它所建立的詩學和美學范式，在詩論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以悲為美的審美傾向真正成為一個理論，對后世影響深遠。

【關鍵詞】：詩歌；審悲傾向；怨悱；個體情思

中國傳統詩文評著浩如煙海，自《尚書》始便開始了對詩學理論的研究。魏晉時《典論·論文》、《文賦》、《文心雕龍》的詩學理論尚是隱含于一般的文學理論之中，直到南朝鐘嶸《詩品》的問世，詩學理論才成為專論。《詩品》以品評詩人創作的優劣高下為目的，集中討論了五言詩歌的源流和演變，在五言詩的經典化歷程中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鐘嶸作《詩品》，有感于文人談論詩歌“隨其嗜欲，商搉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宣議競起，準的無依”，故對前代文人的五言詩進行評價。鐘嶸對前人五言詩的創作和批評都有不滿意之處，“對創作的不滿意是用典用事，宮商聲病，及繁密巧似，俟下節敘次。對于批評的不滿意，一是批評專書的‘不顯優劣’，‘曾無品第’；一是口頭批評的毫無標準。”《詩品》全書以歷代已故五言詩人作為品評的對象，將120名詩人根據創作水平的優劣分為上、中、下三品，并以簡要精到的語言對各個詩人進行評價。其中，上品11人，中品39人，下品72人。每品之前還有一段序言，對五言詩歌的起源、成長、寫作、審美等一系列問題論述了自己的觀點，結合各個詩人的品評，構建起五言詩的嬗變體系。在個別詩人的品評上，《詩品》確實有失當之處。但就整體而言，《詩品》客觀評價了歷代五言詩人的創作水平，是一部條理清晰，結構縝密的佳作?！对娖贰分?，鐘嶸對悲怨情調有著明顯的推重，使得以悲為美的審美觀點真正成為一個詩歌理論主張被彰顯出來。本文擬就《詩品》中鐘嶸詩歌品評中審悲傾向的建構進行探討。

一、詩可以怨

先秦時代，中國就有了對哀怨文學的欣賞?！墩撜Z》：“《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怨”作為《詩經》“興觀群怨”的最末，孔安國譯為“怨刺上政”，朱熹注則說“怨而不怒”，結合起來就是說怨刺不良政治雖是詩的重要功能，但是也要把握分寸，不能把社會搞亂，才符合“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符合儒家以道德為本位的詩學觀念?！对娊洝肥窃缙趯彵瘍A向在北方文學的萌芽，而《楚辭》則是南方文化審悲傾向的源頭。屈原的人生歷程本就帶著濃厚的怨悱感，《九章·惜誦》：“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與《詩經》的悲怨情感和政治生活息息相關不同，屈原的“發憤抒情”，充滿著詩人個體主觀情感的傾瀉，所以鐘嶸《詩品》中，源于《詩經》的“怨”和源于《楚辭》的“怨”有著極大差異。古詩、曹植詩、劉禎詩皆源于《詩經》，都帶有幾分政治色彩，與《詩經》的“怨刺”一脈相承；李陵、班婕妤等人的詩歌源于《楚辭》，個人主觀色彩濃厚，是個體情感的傾泄?！对娖贰分兴性娙说氖闱轱L格都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故此時已有了崇尚“怨悱”的痕跡。

西漢時，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序》為“怨悱”文學再次增加了理論依據。司馬遷“發憤著書說”觀點的形成同個人遭遇有莫大的聯系，也一定程度上受到屈原的影響。慘痛的遭際讓他發出了“《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的感慨。受屈原“發憤抒情”的影響，他在《史記》中塑造了諸多帶著濃厚悲劇性的人物，并在《悲士不遇賦》和《報任少卿書》中表達了個人忍辱負重的怨悱苦痛。再往后，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也或多或少地提出了關于以悲怨為美的理論，但是尚未形成系統。錢鐘書在《詩可以怨》中說：“古代評論詩歌，重視‘窮苦之言’，而古代欣賞音樂，也‘以悲哀為主’。”可見，審悲早已是中國古人文學創作的一大傾向。

二、《詩品》“怨悱”說

鐘嶸為糾正當時詩學上的一些不良作風，作《詩品》一書，并在書中大提“自然英旨”與“怨悱”說?！霸广闭f觀點為：認為真正好的作品要在直尋自然的基礎上表現出作者的真情實感，尤其是悲怨，才能帶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且看《詩品·上品序》：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蚬菣M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蚴坑薪馀宄龀?，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p>

鐘嶸認為，四季的景色非常容易感動詩人并被寫入詩歌作品中。聚會中寫詩表達親密的感情是“詩可以群”；離群索居時用詩寄托怨悱的心境是“詩可以怨”。除此之外，還有兩種情感值得寫：“豐富的情感和缺失的情感”。屈原放逐離開國度，王嬙外嫁辭別漢宮，戰士戰死尸骨遍野，士卒揚戈保衛邊疆……這種充斥著哀怨的情思，不賦詩怎么能夠表現出來？不高歌怎么能夠釋放出來？所以說，詩能夠調節人際關系，能夠抒發內心的怨悱。這里的“怨悱”和《詩經》中“怨刺上政”的意思并不一樣，它帶有更加豐厚的內涵，已擴大到對現實世界一切不合理事物的批判，尤其推重個人身世遭際所產生的怨悱之情。無論是《詩品·序》還是具體到對各個詩人的品評，鐘嶸所推重的“怨悱”多來自于詩人痛苦的身世遭遇，是情感的自由宣泄。這種觀點雖在屈原、司馬遷的文章中就已經有所體現，但是真正明確提出“怨悱”說的審悲傾向卻還是鐘嶸。

雖然著重于個體情感的傾瀉，但鐘嶸也并沒有完全割離詩歌“怨刺”在政治方面的教化功用。評曹植詩歌 “其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他的創作中也含著對社會政治的“怨刺”。建安二十五年，魏文帝即位，自此陳思王便開始了人生中命途多舛的篇章。《贈白馬王彪》中，作者抒發了旅途苦難，命途多舛，離別悲痛，也抒發了對小人挑撥手足之情的憤懣和政治上的失意，政治上的“怨刺”在個人情感上的“怨悱”中溫和地彰顯出來。再如品評古詩“意悲而遠”、左思“得諷喻之質”，劉琨“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等，在強調詩人個體情思之外，也都肯定了詩歌在政治教化上的功用。

鐘嶸總是不自覺地表現出對審悲現象的重視，對敘寫怨情的詩人給了極高的評價，僅上品11位詩人（算上“古詩”12位）里面就有過半詩風彰顯怨情。《詩品》將“怨悱”分成了兩類。一類源于《詩經》，尤其是《國風》，這類“怨悱”除表現詩人個體情感之外，還帶有政治教化功用。如古詩，多表現對戰爭的痛恨和國破家亡的凄愴；陳思王，受兄長侄子猜測排擠，多表現政治失意之情。另一類源于《楚辭》，這類“怨悱”主要表現詩人個體的不幸遭遇。如李陵投降匈奴，名聲敗壞且不得歸國，“文多凄愴，怨者之流”；班姬受趙家姊妹讒言，失寵于后宮，《團扇歌》“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至”?！对娖贰匪凶骷蚁啾绕饋硎堋冻o》影響的更多，《楚辭》一脈怨情明顯更加激蕩澎湃，表現出了作者對文學抒情性與情感個體性的看重。脫離了政

治教化功用的“怨悱”之情，在鐘嶸看來有著更高的審美趣味，這是文學進一步自覺的結果。文學的審悲現象開始由詩人受周遭環境影響而被動地接受轉變為主動向社會環境中獲取情感的傾瀉口，這是一個極具現實意義的轉變，形成了魏晉南北朝崇尚怨悱的審美風氣。自此以后，審悲傾向真正建構起來。

三、審悲現象之形成原因

綜觀魏晉的歷史社會現象，以悲為美的傾向之形成原因如下：

（一）時代風貌

東漢衰亡之后，政局動蕩，王朝更迭，百姓更是命如雞犬。上至貴族權臣，下至黎民百姓，無不充滿著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哀怨。激昂豪邁的社會風氣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傷感悲怨占據了整個時代，也影響了文人的創作。文人面對此景，難以發出慷慨豪邁的吶喊，取而代之的是作品中對頻繁戰亂和國破家亡的苦吟，對人生苦短命如草芥的悲嘆。社會政治左右著詩人的寫作心境，時代風貌使文學產生改變。

（二）儒微道興與文學的自覺

漢魏南北朝時期，儒家在思想上的統治地位遭到了一系列的打擊。不少文獻因戰亂失傳，儒家最高學府太學衰落起來。玄學的“任誕”、“崇尚自然”風氣盛行一時，佛道思想要求對自我的肯定，凸顯了個體意識，促進了文學的自覺。 “人的自覺”使文人將眼前所見之凄愴景象主動投射到詩歌的創作之中，以表達個體“怨悱”之感。魏晉六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混亂的一個時代，同時也是精神上最自由、最富有藝術氣息的一個時代。文人墨客的個體情思受到了極大關注，這種對文學抒情性和個體情感展現的重視促進了詩人以悲為美的審美傾向的形成。

《詩品》的審悲傾向，既是對儒家傳統“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審美傾向的突破，也是對道家“齊物我”、“淡泊寧靜”情感的改變。中唐時期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表示，要秉承“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的思想，受到委屈和苦難時詩人便自覺地發出“怨悱”的吶喊；北宋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說：“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認為文人越是窮困潦倒有志難舒，詩文就寫得越好。這都是鐘嶸以悲為美、注重怨情的審美傾向在后人手里的運用。

《詩品》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首部專論詩歌的著作，被稱為“千古論詩之祖”。它所建立的詩學和美學范式，在詩論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鐘嶸使悲為美的審美傾向真正成為一個理論，并對后世文人詩歌創作和理論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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