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冷頻溫為對書

我極喜歡現代文學家郁達夫的詩句：“酒冷頻溫為對書”，曾請“康體”名家陳天博先生寫出懸掛（見圖1）。無論我心中激起多少波瀾，看著它，心境也漸漸變得平靜——遙想在某個寒夜里，郁達夫沉迷看書，將一旁的熱酒也放涼了，如要喝上一口酒暖暖身體，得去溫酒……頻繁的“頻”字，非常傳神，描寫出他耽于書本的沉醉形象。

今天引用“酒冷頻溫為對書”，不談讀書，談戒浮躁。

天價書法和零分解讀

朋友說：“《詠史癡翁蝸殼詩》在北京匡時2012秋季藝術品拍賣會上以3047.5萬元成交。”

“嘩！”我吃了一驚。馬上想知道是誰寫的？水平如何？寫了什么？

《詠史癡翁蝸殼詩》（見圖2）是明代沈周寫的，他的行楷是學宋代的黃山谷。

黃山谷的書法《砥柱銘》曾賣出超過4億元，而他的“學生”沈周這幅書法也賣出了天價。我知道，除了他們不俗的書法技藝外，書寫的內容和背后的故事都是“賣點”。

《詠史癡翁蝸殼詩》：

不知小隱計如何，蠻觸無爭所樂多。

身外乾坤等虛殼，窟中風月是行窩。

長箋舊稿詩黏壁，癡筆新圖墨滿螺。

想得盤旋似盤谷，白云春夢有仙婆。

沈周不僅是“吳門畫派”的杰出領袖，也是“吳門書派”的先導者之一。沈周書法遒勁奇崛，造詣很高。《詠史癡翁蝸殼詩》是其書法成熟期的代表作。近代書畫鑒定大家吳湖帆對它非常鐘愛，有“此詠史癡翁蝸殼詩，為晚年神化之筆，如白云在空，流走自在”的贊美之詞。

史癡翁也是書畫名家，與沈周是好朋友。蝸殼，形容史癡翁的家比較狹窄，是“蝸居”的意思。

我細看拍賣時的推薦文字（沒署作者名字），希望對這個作品有多些了解：“從沈周所書的內容來看：前兩句說明史癡翁的性格，不拘小節、與世無爭、自得其樂的浪漫主義色彩；第三、四兩句闡述了史癡翁將自身置于世俗之外、隨遇而安的處世態度；第五、六兩句則道出了史癡翁的滿腹經綸而又不得施展的苦悶心境；最后兩句勾勒出史癡翁仙風道骨之身，沈周把史癡翁比作元代高僧盤谷，可見沈周對史癡翁的評價是何等崇高。”

我對最后兩句的解釋充滿懷疑。

“解讀者”根據“盤谷”兩字，就聯想到元代的盤谷禪師，有點牽強。“白云”則是根據吳湖帆“如白云在空”的贊美之詞而推想出史癡翁“仙風道骨”的“風采”。但“仙婆”又怎么解釋呢？

其實，簡單查核一下文史書籍，就獲得相關的知識，得到準確的解釋。唐代韓愈在《送李愿歸盤谷序》中，就介紹在太行山南面有一個叫盤谷的地方，泉甘而土肥，居民很少：“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沈周詩中的“盤旋”“盤谷”是出自這里，比喻史癡翁的蝸居像“盤谷”一樣美好，值得“盤旋”。

根據朱謀堙《畫史會要》（明）、王士禛《香祖筆記》（清）、湯漱玉《玉臺畫史》（清）、徐沁《明畫錄》（清）、厲鶚《玉臺書史》（清）等記載，史癡翁有個愛妾何氏，名玉仙，號白云道人，她能書畫，擅長彈琵琶。

很明顯，“白云春夢有仙婆”中的“白云”“仙婆”，都是指何玉仙。

明白這些，這首詩就讀得通了：史癡翁很喜歡自己的蝸居，這里無世上的是非，有的是寫字畫畫的樂趣，更有能彈會畫的知音白云相伴……

這樣看，沈周的詩非常切合《右詠史癡翁蝸殼詩》的詩題，寫出了史癡翁安貧樂道的生活情趣，與“元代高僧盤谷”并沒有關系。

韓愈的《送李愿歸盤谷序》是著名散文，“望仙橋”“史癡翁里”也是與史癡翁有關的南京地名（至今仍在），只要認真做做功課，是不難知道沈周詩里面的故事的。

“解讀者”望文生義，誤解了沈周的詩意，如此錯誤的“解讀”，堪稱零分解讀。

“白云”“仙婆”等并非僻學，“解讀者”未有深究，就匆匆忙忙將“推想”出來的文字發表，造成謬種流傳，我視之為浮躁的惡果。

文史知識一 沈 周

沈周（1427-1509），蘇州長洲縣相城里人。他是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以繪畫成就為最高，影響文徵明等一大批畫人，時為蘇州文壇領袖之一。他的出現，標志著明代繪畫進入全盛時期。

文史知識二 史癡翁

史忠（1438～1519），明代著名詩書畫家，應天府江寧（今南京）人，17歲方能言，外呆內慧，人以癡呼之，因號癡翁。負氣高亢，不謁權貴。傳世作品有《憶別圖冊》、《仿黃公望山水圖》軸、《雜畫冊》等。

文史知識三 蠻 觸

據《莊子集釋》介紹：傳說上古有建立在蝸牛角上的國家，右角上的叫蠻氏，左角上的叫觸氏，雙方常為爭地而戰，伏尸數萬。后以“蠻觸”比喻因小事爭吵的雙方。

不要廢棄前人經典的滋育

在當今的文藝界，“浮躁”是常態，大有大的浮躁，小有小的浮躁。

“我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希望你們發表……”有一天，深圳的一位中學生打電話給我。他是通過我的一位朋友的介紹而找到我的，“我的劇本寫現代中學生的新生活，非常適合《少男少女》……”

我非常耐心地聽明白了他的來意，然后詳細地介紹我刊不適合刊登劇本的原因，“你可以拿給電影公司或者出版社的相關人士看看……”我說。

“我身邊的朋友都看了我的劇本，非常欣賞……”隔著空氣，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神帶有不尋常的浮躁之色，分明是拒絕我的解釋。

“你們刊物的稿費多少錢一千字？最快什么時候能刊出我的劇本，稿費發放快不快……”他明顯不清楚雜志出版有一個漫長的流程，一個勁地追問我。像這樣浮躁的文學愛好者我見得多了，他們恨不得今日寫，明天發表，后天拿到稿費……

我理解像他這個年紀的文學愛好者大都有這種沖動：出手即成名著，發表就馬上成名天下知。

張愛玲說“成名要早”，是建立在她有水平的基礎之上的。

我跟他聊起了文學，聊起了閱讀，發現他連著名青春小說《蘇菲的世界》、著名青春電影《情定落日橋》等非常容易接觸到的作品都沒看過。“我聽說過它們，但沒時間去看。”他對文學經典并不感興趣，我只好打消要深入了解他的念頭。

對他傳給我的作品，我沒認真看，因為翻了一下，知道他暫時并不具備寫作的才能。過了一段時間，我見到認識他的朋友。朋友說那位文學愛好者拿著劇本找了很多出版社，但都沒有好的結果，已經放棄了寫作的愛好。

隨著市場經濟的影響，當前中國文藝界顯得比較浮躁，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追名逐利已成時尚。浮躁中，很多文化工作者廢棄了前人經典的滋育，自以為是，制造了不少文化垃圾。

文史知識四 《蘇菲的世界》

挪威作家喬斯坦·賈德創作的一本關于西方哲學史的長篇小說，它以小說的形式，通過一名哲學導師向一個叫蘇菲的女孩傳授哲學知識的經過，揭示了西方哲學史發展的歷程。《蘇菲的世界》被譽為20世紀百部經典著作之一。

文史知識五 《情定落日橋》

法國電影。用輕松而詼諧的態度和情節，展現少男和少女純潔美好的感情喜劇。

杳然粹而清，可以鎮浮躁

我們為什么越來越浮躁？浮不起來，當然躁。

圖3（摘自網絡的圖片）正文寫的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是唐代柳宗元的名作《江雪》。我們看看這位書法家在落款寫了什么：“唐李賀江雪……”這樣的大錯，除了書寫者知識水平不足外，更多的是不認真的態度所致，是浮躁的表現。

在投來《少男少女》參加征稿比賽的書法作品中，行文漏字、落款“頂天立地”等錯漏層出不窮，處處顯出書寫者心態浮躁的現象。這些書法中，有些技法是極好的，但都因為浮躁導致的一些小錯漏，不得不被放棄。

在閱讀作者寫來的文稿中，我也常常見到浮躁的惡果：

有一位寫嶺南梅花的作者，在散文中大談進入秋季，她在山中看見一片梅林，然后大寫這些梅花如何凌寒傲雪的風骨。“秋季”與“梅花”，其實很難搭上邊的。我告訴她，也許現實中有秋季就開的梅花，但為了方便說明問題，是不是可以在梅之前加個“早”字？這樣就能打消讀者的疑慮。她說昨晚寫完，自我感覺很好，今天一早便擲給編輯看看。

像這樣子輕率的年輕作者不少，有一位初中生開始寫一個長篇小說，寫好一章，就拿來要發表。“其他的稿件呢？”我問。

“我邊寫邊發。”她以為自己是在寫日記或者為“自媒體寫作”，愛怎么寫就怎么寫。

“就算是成名作家，編輯不看過結尾，怎敢隨意發這樣隨時有可能‘爛尾’的作品？”我笑了。

在我印象中，寫作者浮躁是普遍現象，但也不是不可以克服、改善的毛病。唐代的韓愈在《薦士》中就開出一個治浮躁的方子：“杳然粹而清，可以鎮浮躁。”意思是：不要帶著急功近利的心情去學習，認真吸取知識的精華，就能夠抑制輕浮。

著名作家托爾斯泰也是這樣教導我們的：“藝術是耐心、耐心、再耐心的事情。”

作者灰馬不時在《少男少女》發表校園小說，一經發表，通常會被文摘刊物轉載。有一次我跟他聊天，他說：“我每寫好一篇文章，會先放下一段時間，等寫作沖動過去后，再以讀者的身份來看，常常能看出毛病。我會對文章一再打磨，滿意了，才寄給你。”

我非常欣賞他“打磨”文字的寫作態度，這也是其他作者應該學習的地方。

回到本文的開頭，我提到了著名文學家郁達夫。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他嗜酒如命，也嗜書如命。“酒冷頻溫為對書”，在書與酒之間，他更加喜歡閱讀。精通詩詞，擅長散文，以小說創作著稱……郁達夫的種種文學技能，全仗他的勤學所得。

在成長階段的我們，也應該像郁達夫那樣勤于學習，壓抑浮躁，將來才有可能成就一番事業。

近年來，前面提及的史癡翁和沈周，與他們有關的故事已經進入上海市高考語文模擬試卷中；2017年，貴州省的中考題也有辨認各種書法書體的內容。可見，寫作并不僅是寫作技巧的考核，而是文史知識的綜合考查。《少男少女》長年設有包括書法在內的征稿比賽，所以本文多談了一些書法方面的事情，希望投稿的朋友參賽時要認真“打磨”自己的作品，鎮浮躁，粹而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