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格是詩話發展的基礎,是詩歌理論發展的必經階段。以江西詩派詩人的詩話為例,宋人于詩格基礎上積極創新,提出“活法”。究其原因,除了詩歌自身發展的成熟外,詩學教育思想對創作者的時代要求同樣成為其核心推動力。為了順應當時普遍的詩學教育思想,詩論家們會從時代所要求的視角出發,自覺或不自覺地將相應的詩學思想呈現在自己的詩歌理論中,從而指導詩歌創作。對此,我們也將對詩學教育思想在唐宋時期呈現的不同面貌及其原因進行探究,從而探究詩學教育思想完善與成熟的過程。
【關鍵詞】:詩格;詩話;詩學教育思想;活法;江西詩派
對于詩格詩法類著作,我們總認為它們是刻板教條的落后理論,忽視其在詩學研究中的重要價值。然而,通過與宋代詩話著作的比較探究,我們發現詩格與詩話之間既相互聯系,又有所發展與創新,使得詩格著作的基礎性作用及意義得以呈現。因此,我們應重視詩格詩法類著作對詩學發展的意義,承認它們內在的價值,在當代詩歌學習與教育中,積極汲取其中的合理部分。不論在哪個時代,我們都需要詩格類著作所反映的基本規則,它們并不會完全退出歷史的舞臺。正如莎士比亞所言:“以往的一切都只是個開場的引子。”
詩格、詩話教育功能的不同特點
詩格與詩話都是具有詩學教育的批評理論著作,但二者在教育內容與形式上卻各有特色。伴隨著唐代詩歌的繁榮,詩人們在創作之余也將自己的學詩方法整理歸納,由此,產生一批批以詩格或詩法命名的詩歌理論著作,以晚唐五代最盛。這些詩格詩法,是以總結創作方法和基本規律為主的批評性著作,通過詩論家對詩歌創作方法的探索,進一步提升了詩歌研究水平,并提出新的審美規律和創作法門。唐五代詩格,就其內容而言,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初唐的詩格,內容重講聲律,對偶,以及字法、句法、章法等方面的問題,主要教人如何作詩,是基本理論和創作法門的探索。詩格具體而有規律,對于初學者來說,指導意義重大。自初唐以后,詩論家將批評眼光轉向詩的“言”、“象”、“意”的探究,舊題王昌齡的《詩格》下卷中指出:“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詩有三宗旨:一曰立意。二曰有以。三曰興寄。”不難看出,詩論家對詩歌意境與真情實感的聯系,并將詩歌的比物諷刺功能作為立意高下的基本條件。此時的詩格著作,開始重視研究詩歌的組織構思、內在含意及其獨特風格。相對于初唐對詩歌外在技藝的重視,盛中唐更強調詩的內在意蘊,繼承了王弼的“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的玄學理論,主張詩的深遠意味,言有盡而意無窮。雖然在后期詩格發展中感受到詩歌理論逐漸從具體到抽象的趨勢,但整體而言,詩格類著作是單一具體的詩學規范,是以詩歌創作技法為主題的詩論著作。詩格類著作有法可循,在技藝上總結出一套適合初學者掌握的基礎規律,因此具有很強的指導作用,并與當時蒙學讀物共同成為學習者的啟蒙讀物。詩格類著作的教育功能可以總結為:通過認真研讀,掌握具體規范的作詩技巧,使學詩者作成一首合乎聲韻與體式的詩歌。但詩格著作只能教人寫詩,卻不能教人作詩。也就是說一首真正令人稱頌的詩歌,并不能只通過簡單的格律對偶學習而獲得。直至宋代,詩話的出現恰好彌補了這一不足。郭紹虞先生說:“蓋唐人重在作,宋人重在評,時代風氣各不相同。”由此可見,宋人之詩評對有宋一代的價值之大,那么,它的詩論必是有其高明之處。詩話作為宋代常見的詩論形式,從中可以窺見當時詩論家的詩評的獨特之處。宋之詩話之最早,為歐陽修之《六一詩話》,永叔做詩話之源,不過是“以資閑談也”,退隱鄉野,與三五好友相聚,大家談論各自所見所聞,闡發心中所想,在自由寬松的學術氛圍中產生詩話。宋人許顗《彥周詩話》中提到:“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詳細介紹了詩話的幾大功能。詩話已經從簡單的教人寫詩,上升為集考證、辨別、記錄為一體的內涵豐富的多功能教育著作。在詩話著作中,我們可以了解詩人寫詩的背景,體悟字句間的真情實感,透過詩話的解讀,我們發展了一種”妙悟”的審美意識,意即以規范詩格為基礎,以自身修養與技藝純熟為途徑,從內心體悟詩的意境與精神,使詩歌達到一種平淡而無斧鑿之痕的美學要求。學習詩歌,不再局限于具體而統一的規律,而是進入整個詩歌的世界,感受詩的渾然之美。這種無法用具體的語言言說的詩歌創作法門,不再適用于初學者,只有那些將詩法內化于心的人才真正體悟到什么是詩話推崇的妙悟之理。詩話以抽象的詩法為主,主張詩的最高境界是“超于法”,于有法中求無法,從而引領了有宋一代詩歌的平淡之風。綜上所述,我們以為詩話的教育功能較詩格更為豐富、寬泛,抽象出更高層次的審美理論。
詩格到詩話表現功能的演變
不僅如此,詩格到詩話的表現功能也發生了巨大的演變,但詩話表現功能的完善與進步,是基于對詩格類作品中規則的繼承,因此,這一演變,是繼承與發展的統一體。詩格重在談格律等具體創作理論,而詩話著重談體悟的新審美視角。江西詩派沒有根本否定詩法規律的作用,他們提倡宗杜,學習杜甫作詩時煉字造句,之所以學杜,貴在杜詩雕琢精工而又不露痕跡,似無法而又有法,但總體而言,仍可發現其中可循之規范。陳師道《后山詩話》中說:“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由此可見,詩話繼承了詩格的詩學規律,在規則范圍內論詩評詩。詩格與詩話,是學詩的不同過程,對于創作一首好詩來說兩者缺一不可。詩格是詩話的基礎,詩話是詩格發展的必然結果,詩學教育思想便在這詩格與詩話的繼承發展中步步攀升,不斷完善。詩話主張由“法”到“悟”,“法”即詩歌詩藝,在這里為狹義的理解,只是詩學最基礎的理論規則。“悟”在詩論家詩話中各有見解,《艇齋詩話》中談到:“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論詩說中的,東萊論詩說活法,子蒼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然其實皆一關棙,要知非悟不可。”雖名稱各異,但實質基本相同。那么,如何到達“悟”的境界?后山說“悟”,以換骨為喻,“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如庖丁解牛,技巧的掌握達到出神入化之地,自然似神仙之藝。山谷晚年詩風轉為返璞歸真的特點,但其在藝術技巧方面的雕潤仍有繼承。只不過是歷經滄桑,加之自身修養的提高使得他的詩歌已達到爐火純青之境,正如他自己所言:“平淡而山高水深”。
從江西詩派的研究不難發現,詩論家們一方面肯定詩格詩法的教育意義,另一方面也提倡水到渠成的自然之美。歐陽修言:“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但他繼而也提出:“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從中不難看出他對技巧與義理的雙重重視。在學詩中陳師道也主張“有工”到“無工”,因此,雖然江西詩派詩人肯定詩格詩法的重要性,但他們都將這些規則視為奠基之石,寫出合規矩的詩并不是他們的目的,相反,他們主張寫出不加雕琢的、能泄胸中之妙的無規矩之詩。因而,宋人認為詩的平淡之美才是第一性,也是宋代詩歌與豐潤華美的盛唐詩的最大不同。
詩格到詩話發展的核心推動力——詩學教育思想
詩格到詩話的演變,除了詩歌本身的發展外,其背后豐富的核心力量卻是詩學教育思想不斷完善與成熟。那么,何為詩學教育思想?說到底是中國古代不同時期人們的詩學教育需求在精神領域的反映,從而逐漸形成一種共有的、普遍的思想體系。詩格到詩話的著作產生,反映了詩人不再滿足于詩格教給他們的章法、句法、律法,而且在常年累月的寫詩中,他們蓄積了深厚的詩學基本功,因此隨著自我修養的完善與時代的進步,詩人們轉而尋求一種豐富的、從內而發的撼動讀者心靈的詩歌,然而,單調的詩格規范是遠遠達不到詩人此時的需求的。從詩格到詩話功能的演變,不難發現詩學教育思想的發展趨勢有以下一些特點:1.從規范化到寬泛化:詩格著作大多講聲律、病犯,為了更好地表現這些具體的規范,作者往往將其一一羅列出來。張伯偉先生對此總結到:詩格在形式上經常是由若干小標題構成,這些小標題往往是以一個數詞加上一個名詞或動詞而構成的詞組,如“十七勢”、“十四例”、“四得”、“五忌”之類。可見,詩格不僅在內容上有具體規范的詩法,在形式上也無形中形成一定的體例。但隨著詩歌理論的發展和人們對詩歌審美水平提高,詩話著作豐富的內容和多樣的形式更為適應時代的需求。詩話一改以往詩格的規范體例,將詩學理論與小說體列結合,形式上比較自由,同時語言上也更加通俗易懂。詩話的寬泛化順應宋代市民文學的發展潮流,文學作品大多呈現市民化、通俗化的發展趨勢,在整體文學教育思想的影響下,詩話也從規范走向寬泛了。2. 從具體到抽象:詩格類著作的標題一般涵蓋所寫內容,由此也不難看出,它們所要傳遞給讀者的是具體的作詩方法。如《文鏡秘府論》在天卷中,主要敘寫“調四聲譜”、“調聲”、“詩章中用聲法式”、“七種韻”、“四聲論”,通過研讀,自然能獲得有關聲律和韻的知識,切實地應用于詩歌創作中。然而,具體的詩法就像棋盤中的棋子,再怎么變換排列方式,其實質也沒有多大變化,因此,一些有創新意識的文人開始在詩學教育中尋求新的突破。詩話的發展,要求作詩者擺脫字句章法、對仗、音韻的束縛,著重從抽象的“活法”入手,學會“妙悟”,從心靈體悟世間萬物,在規范要求之外尋找詩歌的“感發” 力量,這些理論要求并非是具體的,而是無跡可尋的。詩格的規矩表現為外在的形式規范,而詩話發展為由外向內的深度探尋。這一演變,是古代詩學教育思想審美思維的變化,人類對美的認知,除了從外在的眼耳鼻等感官獲得外,也加強了心靈對美感知的重要性;3.從簡單到復雜;詩學教育著作,不僅教人作詩,也教人感受詩,因此,教育思想更加廣泛的引入詩人背景、詩歌考證等多方面知識,從而提高詩學者對于詩歌的精深了解。從最初的只教人刻板的詩格規范,發展為內涵豐富、有更高審美要求的詩話理論。
詩學教育思想的完善與成熟
在前面的論述中,我們提到詩學教育思想的完善與成熟是推動詩格向詩話演變的重要力量。因此,在接下來的論述中,我們將試圖探究詩學教育思想是如何完善與成熟的。
一方面,科舉制度興盛于唐代,成為士人做官的首要途徑,考試內容以策論詩賦為主,因此,唐代知識分子注重經論,寫詩,他們的目的當然也是為了考取功名,實現建功立業的理想。但科舉選拔人才發展到后來,逐漸形成重文辭,尚華藻的風氣,士人群體為達到求官目的,專寫一些浮華艷麗的詩,雖然外表華麗,平仄、對偶,句法章法新穎獨特,但內容空洞單調,缺乏可讀性。雖然唐代涌現出大量優秀的詩歌,但由于詩學教育思想處于初級階段,整個社會并沒有形成統一廣泛的詩美理想,到了晚唐,詩學教育思想更加注重詩歌技巧與規律,以便順應考試的要求。反映到詩歌上,便要求形成具有統一標準的詩學教育論著,如:賈島撰《二南密旨》、齊己撰《風騷旨格》、虛中撰《流類手鑑》、徐夤《雅道機要》……從而為科舉或者普通知識分子提供具體的理論指導。而宋代科舉制度,在王安石等人的新黨改革中也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王安石認為,詩賦考試已發展成詞藻的堆積,經典的重復,不利于詩學的發展,更無法從詩歌創作中選拔真正的人才,因此主張罷詩賦。值得肯定的是,相較于唐代推崇華美詩風,王安石已經清醒的認識到詩歌不能以追求技巧為重,但他就此全部推翻詩歌在選拔人才上的功能,也是極為偏激的。由此可見,宋人已經從科舉制的弊端中總結經驗,在思想上認識到一種統一詩美理想的重要性,并順應科舉制對詩歌技藝的批判,發展成為寬泛抽象的詩歌審美要求。這一轉變,自然對推動詩學教育思想的完善與成熟有重要意義。另一方面,社會整體的文化氛圍對詩學教育思想的發展也具有導向性的作用。有宋一代“鋪張學問以為富,典化陳腐以為新”,宋人讀書廣泛,無所不包,所學極其豐富;除此之外,宋人重視創新,在詩歌領悟有黃庭堅點鐵成金、脫胎換骨,在教育領域有王安石新政對科舉制度的大規模改革。另外,宋儒疑傳、疑經和改經,已從思想上打破規范、具體的理論限制,而尋求一種蘊含時代意義的、創新的、達到一定審美要求的新思想。宋代文化傳播不僅繼承唐代的官學、私學教育,更創新出書院這一種獨特的教育模式。《中國教育通史》中談到:“南宋科舉制度的腐敗是書院勃興的重要原因。一般說來,書院是反對習章句、務文詞、求名聲、爭利祿的……而一部分讀書人也產生仰慕學識淵博、志趣高潔的學者……”。因此,社會文化追求一種博學擴大的學問境界,在詩學教育思想中,詩歌的創作也就不能僅限于唐代狹小具體的詩格規范了。書院等教育機構提倡的教育思想深入宋人的詩歌接受心理中,從而為詩話的不斷完善奠定思想基礎,并進一步影響詩學教育思想的成熟發展。
小結
通過從詩格與詩話功能的演變,我們探究出其中詩學教育思想是其變化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順應教育要求,詩歌評論從單一、具體、規律性為主的“死法”,不斷完善成熟,發展為內涵豐富、抽象、寬泛的具有高度審美要求的“活法”。詩學教育思想的完善與成熟,一方面成為詩論家、詩人的評詩、寫詩的思想指南,更隨著詩歌批評及自身的發展而發展,相互促進,相互影響,共同書寫了中國古代詩學領域的輝煌歷史。學習詩學,我們不僅要關注詩人在創作技巧上的巧奪天工,更要深入了解當時的詩學思想,感受那些朝代中人們的思想意識,如此才能更加全面的學習詩歌、鑒賞詩歌。將詩格的規律與詩話的妙悟完美的結合,是我們當代詩學教育的重要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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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葉佳敏(1995—),女,漢族,山西太原人,中國語言文學類本科在讀,單位:山西大學初民學院中國語言文學類專業2014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詩格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