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學清
阿來在 《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中自述,在 《遙遠的溫泉》之后已有十年未曾寫過中篇,但是在2015年先后創作了 《三只蟲草》(《人民文學》2015年第2期)、《蘑菇圈》(《收獲》2015年第2期)和 《河上柏影》三部中篇小說,在201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結集出版時命名為 “山珍三部”。所謂 “山珍”,是藏地的三種珍奇物產:蟲草、松茸、岷江柏,它們并非藏人生活的必需品,它們成為 “山珍”也并非歷史和文化使然,而是純粹由現代消費社會的消費需求推動的。人們消費的需求提升了它們的商品價值,使它們成為現代消費社會的 “新貴”,而 “山珍”的身份又令它們陷入毀滅性的災難,同時失陷的還有藏地的生態環境和藏民的生活方式。這也是阿來為何 “突然起意,要寫幾篇從青藏高原上出產的,被今天的消費社會強烈需求的物產入手的小說”,以期 “來觀察這些需求對于當地社會,對當地人群的影響”①阿來:《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序,第1-2頁。的原因。雖然阿來一直堅持關于藏地的 “邊際寫作”和 “自然主義文學”,積極推動中國的地方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的良性發展,但是他的文學視野并未因此遭遇局限,相反,站在世界的屋脊,他的目光跨越了國界,走向了世界。阿來提出:“文學不是尋找差異性的,而是在差異當中尋找人類的共同性。因為比起人類的共同性來講,文化的差異、生活的差異其實是很小的,在生存命題面前,人類的共同性,也遠遠大于差異性。”②傅小平:《阿來:文學是在差異中尋找人類的共同性》,《文學報》2015年8月13日。因此阿來在 “山珍三部”中不再追求 “異域情調”的新奇,不再突顯地方和少數民族文學的差異性,而是通過三種地方物產來觀察 “世道人心”。
阿來的 《機村史詩》六部曲 (《隨風飄散》《天火》《達瑟與達戈》《荒蕪》《輕雷》和 《空山》)使 “機村”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一個重要的文學地理坐標,“機村敘事”也使阿來的鄉土小說達到新的高度。中篇小說 《蘑菇圈》同樣隸屬于 “機村敘事”,在文學理念上也同樣追求 “大聲音”③阿來,陳祖君:《文學應如何尋求 “大聲音”》,《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05年第2期。。雖然小說主人公阿媽斯烱是機村中的一個 “小人物”,作為一名普通的藏族農村婦女,專注于家庭,熱衷于生活,沒有參與中國大歷史的野心和抱負,但是在她身上我們卻看到了機村近60年的發展史,以及機村藏民的生活史和精神史,因此 《蘑菇圈》雖為中篇卻被稱為“一部優美的藏文化小史詩”①編輯在阿來 《蘑菇圈》(《收獲》2015年第3期)導讀中提出這一觀點,后被多種新聞媒體轉引。。無論是 《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空山》還是 《瞻對》,無論是書寫 “歷史”“傳說”還是 “現實”,阿來的小說都有對 “史詩性”的自覺追求。
作為 “小史詩”的 《蘑菇圈》在不到8萬字的文本內成功書寫出機村近60年的變遷史,在小說中 “新”與 “變”成為機村歷史發展的主題。《蘑菇圈》的故事從1955年開始,這期間對中國鄉村產生最為直接影響的是那些 “明顯的行為介入性陌生人”,主要包括工作組、投資商和知識青年,這些外來陌生人在村里的長住,破壞了鄉村 “已有的生產秩序,特別是改變村里年輕人的價值觀念”②張檸:《土地的黃昏——中國鄉村經驗的微觀權力分析》,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01-202頁。。在小說中先后4次進駐機村的工作組、在小街驛站里開店的吳掌柜、紅衛兵、知識青年、販賣松茸的商販,以及野心勃勃經營松茸培植的丹雅,構成了對機村最為直接的現代性沖擊。他們改變了機村人的生產生活方式,也改變了機村的生態環境和倫理文化。
機村的新變首先從 “吃”開始。比如關于蘑菇,機村人做法很簡單,就是用牛奶烹煮,他們吃蘑菇不是為了口腹之欲也不是為了生存,而是 “贊嘆與感激自然之神豐厚的賞賜”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因此機村人將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不作具體種類區分,因為這種區分沒有實際意義。每年春天他們也只吃一次羊肚菌,便將其遺忘在山間任其腐爛。工作組的到來改變了機村人的飲食,他們教會機村人辨識好吃和不好吃的蘑菇,將蘑菇區分為“羊肚菌、松茸、鵝蛋菌、珊瑚菌、馬耳朵”等,教會了機村人將蘑菇曬干、穿串,儲藏起來,也教會機村人將蘑菇吃出花樣,于是 “不認得那么多,也不懂得那么多的吃法”的機村人學會了 “油煎蘑菇、罐頭燒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湯”④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1-72頁。,等等。從外面來的吳掌柜則教會了機村人辨識野菜和蘑菇,他們對機村飲食習慣的改變在饑荒年代救了很多機村人的命。
通過 “吃”的改變,機村在潛移默化中逐漸實現了 “移風易俗,資源利用”,這是“變”帶給機村人的正面、積極的影響,物盡其用保證了在饑荒之年機村人能夠通過吃蘑菇、野菜、野果等那些過往被忽略的食物渡過難關,飲食習慣的改變也令機村人實現了營養的平衡。工作組推動的愛國衛生運動同樣令機村面貌一新,機村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曾經的衛生狀況,發現他們原來也是喜歡干凈衛生的環境的。飲食和衛生環境的改變對于機村的影響是深遠的,極大改善了他們的健康狀況。
縣城來的紅衛兵則改變了機村的政治環境。他們趕走了工作組,打斷了組長劉元萱一條腿和兩條肋骨,并將他扔上卡車,呼嘯而去。從此機村再也不來工作組了。機村人將這幾年工作組帶來的饑荒都歸咎于組長劉元萱,他們恨透了劉元萱,這種 “恨”和“仇”終于讓紅衛兵給報了。機村開始了新的政治生活。當 “兩年后,那些意氣風發的紅衛兵卻灰頭土臉地回到了村子,回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農民”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7頁。時,他們又拯救了機村的教育。關閉三年的小學校又響起了鐘聲,阿媽斯烱的兒子膽巴得以上學,從此改變了命運,考上了州里的財貿學校,畢業后當了縣商業局的會計,從此在仕途上順風順水,最后當上了自治州副州長。可以說是紅衛兵和知識青年帶給了機村新的政治環境和教育環境。
最后帶給機村最為強力沖擊的是現代商人——那些行走于村落間的松茸販子。阿媽斯烱擁有四個自己的蘑菇圈,她采松茸到六公里外的汽車站,五毛錢一斤賣給旅客,接濟縣城上班的兒子膽巴,也把松茸帶給兒子膽巴給領導送禮。但是毫無預兆地,松茸值大錢了,一公斤松茸突然漲到了三四十塊,于是收購蘑菇的商人總能準時出現在村里。阿媽斯烱的蘑菇圈帶給了她 “巨大”的財富,她用松茸錢給兒媳置辦了十萬塊錢的珠寶,給孫女備下了十萬塊的讀書錢。現代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正是伴著松茸走進機村的,它們使松茸吃出了 “高度”——販子收購的松茸要在24小時內輾轉到日本東京的餐桌,否則就不再新鮮。現代性的強勢入侵徹底改變了機村人既有的生產生活方式和社會倫理秩序,松茸的采集成了主業,人際關系在利益面前惡化,金錢崇拜取代了宗教信仰,機村社會正在現代性的裹挾下面臨瓦解和崩敗。
而在機村的新 “變”中卻保留著傳統倫理道德之 “常”,保留者就是阿媽斯烱。她謹守山上的蘑菇圈和自己的老屋,淡泊寧靜,正如她對丹雅的訓斥:“時代不同了,時代不同了,從你那個死鬼父親帶著工作組算起,沒有一個新來的人不說這句話。可我沒覺得到底有什么不同了。”②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頁。阿媽斯烱是蘑菇圈也是機村的守護者,她意外懷上劉元萱的孩子,失去了成為國家干部的機會,落魄回到機村,撫養孩子,照顧哥哥法海和母親;她忍受生活的困苦,對兒子的身世隱忍不發;她善待落難的吳掌柜和身患肺結核的女組長,堅持萬物平等,視蘑菇如孩童,在饑荒之年與村民分食蘑菇,為松雞讓予蘑菇;即使在松茸價格暴漲之際,她也能堅守自然規律,不過度采摘,堅持為機村保留住蘑菇圈。
工作組帶來了利害觀念:“新,就是先進;舊,就是落后。”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頁。“新”是社會發展的趨勢,但 “舊”就一定是落后的嗎?阿來顯然不認同。 《蘑菇圈》中的阿媽斯烱如同《額爾古納河右岸》里那位堅守部落的最后一位女酋長,是機村堅守傳統的最后一位藏民,她堅守著自己破舊的房屋和山里的蘑菇圈,在她身上飽含著阿來自然主義和生態主義的價值理念。阿媽斯烱代表著機村新 “變”浪潮中最為堅定的 “常”,為機村保留住傳統倫理道德中最為優秀的部分。社會發展的 “新”與 “變”是方向,是必然趨勢,一味眷戀前現代鄉村的行為顯然與歷史大勢相悖逆,不可取也不值得提倡,但是我們在鼓吹創新的同時不能忽略文化中 “常”的要素。
時代新變之于機村生態的另一面則是破壞:森林工業局的伐木場將機村賴以生存的原始森林在十幾年間砍伐殆盡;“大躍進”期間工作組提出的土地施肥計劃,沒有讓糧食產量翻一番,反而因肥力過大致使莊稼一味瘋長不肯熟黃,使機村當年顆粒無收,社長自責上吊自殺,機村人面臨大饑荒;松茸價格暴漲,機村人為了采摘松茸在森林里大掃蕩,他們等不及蘑菇自然生長,用六尺釘耙扒開腐殖土強行采摘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蘑菇,破壞了蘑菇生長的菌窗,無異于殺雞取卵,最終導致機村的松茸幾近絕跡。面對這種破壞與鄉村變化,阿媽斯烱雖然嘴里說著沒覺得時代到底有什么不同,但其實她早已感受到時代的新變,只是她看到的是人心之變。在機村大旱時阿媽斯烱給蘑菇圈背水,需要在水桶上加個蓋子,這一行為 “亂了祖傳的規矩”,成為機村人的笑柄,“那些年,人心變壞了,人們總是去取笑比自己更無助的人”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3頁。。在兒子膽巴準備在機村搞蘑菇合作社試點的時候,阿媽斯烱就勸告他阻止不了 “人心的貪婪”,悲觀地認為:“人心變好,至少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②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頁。在丹雅的步步緊逼面前,阿媽斯烱認真地說:“誰能把人變好,那才是時代真的變了。”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頁。機村的變化在阿媽斯烱眼里變成了人心之變,這里的 “壞”是對鄉村人情社會的破壞,是對田園牧歌式前現代鄉村社會秩序的破壞,是現代鄉村向消費社會的妥協。
可以說,鄉村的現代之變在推動中國鄉村發展的同時,也使傳統農民幾千年形成的“情感共同體”走向瓦解。馬克思·韋伯的觀點是:“如果而且只要社會行為取向的基礎,是參與者主觀感受到的 (感情的或傳統的)共同屬于一個整體的感覺,這時的社會關系,就應當稱為 ‘共同體’。”④〔德〕馬克思·韋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胡景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頁。傳統農民共同體不是契約性的存在,而是一種情感性的存在,尤其是在那些血緣宗族聚居地,“具有共同祖先、共同信仰、共同習俗、共同語言的群體”⑤張檸:《土地的黃昏——中國鄉村經驗的微觀權力分析》,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頁。,他們之間的連接紐帶是血緣關系和親屬情感,他們執行村約族規而不是法律,依賴信任而不是契約精神,這也是農民 “情感共同體”最為基本的文化特征。
中國傳統農民共同體長期穩定地定居于土地,因為種地是農民最普通的謀生手段,由此在費孝通看來,那些 “直接靠農業來謀生的人是粘著在土地上的”⑥費孝通著,劉豪興編:《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2013年版,第7頁。,農民對土地的依賴使 “土”成為農民的命根⑦費孝通著,劉豪興編:《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2013年版,第7頁。。因此中國農民習慣性地固守鄉土,形成固化鄉村的超穩定文化結構,他們在狹小的鄉村生存空間里共享時間性經驗,“享有著共同的經驗,學會了共同的行為模式。通過這種文化的學習,他們就逐漸具備了共同的觀念”⑧〔美〕拉里·A·薩姆瓦等:《跨文化傳通》,陳南、龔光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52頁。。他們擁有 “共同經驗”和 “共同觀念”,易于在經驗世界里達成情感的認同,更易于形成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 “熟人社會”,彼此了解、熟悉,在勞動和生活中形成互惠式關系。
但是伴隨市場經濟與消費社會的到來,中國固化鄉村的超穩定文化結構開始松動瓦解,①孟繁華:《百年中國的主流文學——鄉土文學/農村題材/新鄉土文學的歷史演變》,《天津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中國鄉村社會的傳統倫理道德觀念和價值體系開始遭遇危機,消費主義、物質主義、個人主義、功利主義、拜金主義、利己主義、實用主義的價值觀念正在瓦解農民這一 “情感共同體”。農民曾經共享的 “共同經驗”和 “共同觀念”在現代性的多元化經驗和觀念世界里被分解,中國鄉村正在從 “熟人社會”開始向 “半熟人社會”②賀雪峰在 《論半熟人社會——理解村委會選舉的一個視角》(《政治學研究》2000年第3期)一文中提出了“半熟人社會”概念,其后在 《新鄉土中國:轉型期鄉村社會調查筆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半熟人社會》(《開放時代》2002年第1期)、《未來農村社會形態:“半熟人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4月19日)詳細論證了這一概念。就當下鄉村事實而言,這一判斷具備合理性。蛻化,傳統鄉村社會基于熟悉產生的 “信任”以及 “對一種行為的規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時的可靠性”,③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這些非法律、非契約式的交往倫理開始失去存在的土壤。于是曾經的鄉村“人情社會”開始解體,以人情為紐帶的互助式鄉村關系轉向以金錢為勾連的利益關系,同時基于自然、土地、血緣和經驗基礎的農民的 “情感共同體”也開始瓦解,中國鄉村真正走向了以家庭甚至個人為單位的 “原子化”結構。
機村人作為一個 “農民共同體”曾因為蘑菇而一體化,同樣也因為蘑菇而瓦解。阿媽斯烱并未因為水桶加蓋子的提議遭遇村民嘲諷而懷恨在心,在那個大旱之年與村民分享自己澆灌出來的蘑菇。她帶著兒子膽巴走遍全村,把蘑菇放在各家各戶門口,敲敲門然后悄然走開。幾次后,她家門口開始出現鹿肉、野豬肉和麂子肉。斯炯告訴兒子膽巴:“鄰居的好,你可是要記住啊!”④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3頁。但是 “鄰居的好”雖然經受住政治高壓的考驗,卻失陷于經濟誘惑。松茸值大錢之后阿媽斯烱被機村人盯上了,人們盯上了她的蘑菇圈,偷偷跟蹤她,試圖霸占她的蘑菇圈。丹雅用錢雇用了機村人,試圖通過 “野生松茸資源保護與人工培植綜合體”項目實現對區域性松茸市場的壟斷。在斯烱面前她毫不隱晦自己的欲望,打蘑菇圈的主意就是 “為了錢,為了很多很多的錢”⑤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3頁。。出于這一金錢崇拜的目的,丹雅在機村跑馬圈地。面對這一危機,機村人仍心懷嫉妒,嘲諷斯烱,丹雅的蘑菇圈更大。他們對蘑菇沒有感情,淡漠地認為沒有了松茸山上還會出現別的東西值錢。甚至連寶勝寺的活佛都懂得經營寺廟,以保護自然生態資源為名圈下寺廟四周山林,于是兩座山上的松茸也就全歸了寺廟。活佛也坦陳:“幾百號人呢,沒有管理不行,管理不好也不行,沒有生財的辦法不行,生財的辦法少了還是不行。”⑥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頁。精神的陷落已呈崩塌之勢,在消費社會的強力沖擊面前,機村人的 “情感共同體”難以為繼。
《蘑菇圈》結尾處阿媽斯烱重復四次的 “我的蘑菇圈沒有了”,這是小說的一個巨大隱喻。阿媽斯烱隱藏蘑菇圈的秘密,一方面因為蘑菇圈的規模無法滿足所有機村人的需要,阿媽斯烱可以依靠蘑菇圈過上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等著機村人將山上所有蘑菇都糟蹋完了后,用自己的蘑菇圈給這座山留下 “種”。因為傳說蘑菇圈里的 “蘑菇是山里所有同類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頁。,保留住蘑菇圈就是保留住山里的蘑菇。而在阿媽斯烱的眼里,蘑菇圈不再是一種單純的存在,它已經成為機村傳統文化之源與傳統精神之核,在機村的現代性之變面前,阿媽斯烱唯一能夠守護住的就只剩下神秘的蘑菇圈了。蘑菇圈早已內化成阿媽斯烱的精神世界,維系她與機村的重要關聯,也是她拯救機村生態環境的重要希望。遺憾的是,這最后的希望也 “沒有了”。客觀而言,蘑菇圈還在山上,丹雅并未想奪取、強占甚至破壞蘑菇圈,她只是想占有蘑菇圈的“使用權”,用以造假,獲取資金支持,用她自己的話說,都是為了錢。但是在阿媽斯烱看來,被金錢籠罩住的蘑菇圈已經不再純潔、神圣。機村最后的希望破滅了,而傷心欲絕的阿媽斯烱的離開之于機村而言則是希望的徹底破滅,“養蘑菇的人”和蘑菇圈的消失代表著傳統機村文化之根的斷裂。
可以說 《蘑菇圈》是機村文化之殤的一曲挽歌,是對前現代鄉村美好生活的哀祭、緬懷與感傷,是對過往美好記憶的悼念與懷舊。恰如部分研究者發現的那樣,中國鄉村的現代性裂變使 “鄉土中國文學的美學基調,已經不復是悲涼感傷、更不是喜劇歡悅可以涵括,而是一曲對傳統倫理、文化正加速度消逝并且無可阻擋的悲慟挽歌”②張麗軍:《新世紀鄉土中國現代性蛻變的痛苦靈魂——論梁鴻的 〈中國在梁莊〉和 〈出梁莊記〉》,《文學評論》2016年3期。。只是這曲挽歌并未走向純粹的哀傷。阿來以詩意化的文字、自然主義的審美情趣、宗教般的情感形塑出阿媽斯烱的形象,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人與自然的和諧與平等,滲透出濃郁的 “土氣息、泥滋味”③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見 《談龍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接續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抒情傳統。這也是整篇小說哀而不傷的主要原因:溫暖的情感流淌于小說的各個角落,在冰冷的政治環境里,在遍地的餓殍中,還有阿媽斯烱對于吳芝圃的照顧,而吳掌柜在臨死前還要冒險為善良的阿媽斯烱留下大量羊肉,幫助斯烱一家渡過難關;阿媽斯烱面對逼問自己的女組長始終保守住負心人劉元萱的秘密,面對生病的女組長表現出女性的悲憫,而女組長也能在病危之際保護阿媽斯烱免受責罰,二人夜晚在醫院敞開心扉的交談溫暖了彼此的心。
文字的詩意化在阿媽斯烱面對蘑菇圈時達到了極致——阿來以聽覺敘事調動起讀者的感官世界。阿來放棄了以 “觀察”的方式去書寫鄉村 “風景”的方法,而是以 “聆察”④傅修延:《聽覺敘事初探》,《江西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的方式去描繪鄉村 “音景”⑤傅修延:《論音景》,《外國文學研究》2015年第5期。,呈現出鄉村世界鮮為人知的另一面。背著水桶上山的阿媽斯烱回味著 “這個世界上好聽的聲音”,水波的蕩漾聲、畫眉鳥的叫聲伴著她走向蘑菇圈,撒向天空的清水撲簌簌落在樹葉上、草上、石頭上、泥土上的聲音,水滲進泥土的聲音,樹葉和草貪婪吮吸的聲音,她甚至能聽到蘑菇破土而出的聲音。心靈的聆聽使阿媽斯烱對于自然生出崇敬,她以宗教般的情感對待自然萬物,她與小鳥交流對話,溫柔地凝視著一朵朵升上地面的松茸,如同 “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誕生與成長”。阿媽斯炯的世界實現了視覺與聽覺的平衡,這對于當下凸顯視覺文化的消費社會而言難能可貴,視聽感知的統一與平衡的恢復也是對泛濫的消費主義的一次糾偏。
阿媽斯烱幾乎代表了前現代鄉村傳統文化中最為精華的部分,阿來在她身上寄予深沉的情感與美好的想象。她與丹雅身上密布的性的欲望和金錢的欲望形成鮮明對比,可以說她是現代機村的一面鏡子,映射出外來資本的罪惡,表現出對惡意資本的警惕。現代性的發展確實造成對傳統鄉村在文化倫理秩序方面的沖擊,恰如英國著名社會學家吉登斯認識到的那樣:現代性是一柄雙刃劍,“現代變革無疑為人類開辟并增加了發展空間,讓我們過上了前人不敢奢望的富裕生活。但與此同時,我們也面臨環境污染、資源枯竭、道德淪喪,還有金融風暴和恐怖主義。現代性輝煌無比的成就及其日趨可怕的影響越來越令人有始料不及之感”①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648頁。。隱藏在現代性輝煌背后的是現代化的陷阱和危機,農民物質生活水平的極大提高是以環境、資源和文化的犧牲為代價的,現代性的雙重性特征已經開始在中國鄉村顯露。但是我們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現代化是中國鄉村的基本趨勢和未來方向,是我們與世界接軌的必然選擇,反現代性思想顯然缺乏歷史進步意識。
同時我們在阿媽斯烱的 “圣母”形象身上可以看到明顯的前現代鄉村的懷舊情懷,這是一種知識分子式的鄉村懷舊。學者博伊姆認為這種前現代的懷舊 “是對于某個不再存在或者從來就沒有過的家園的向往。……是對一個不同的時代的懷想——我們的童年時代,我們夢幻中更為緩慢的節奏。……是對于現代的時間概念、歷史和進步的時間概念的叛逆”②〔美〕斯維特蘭娜·博伊姆:《懷舊的未來》楊德友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頁。。懷舊中充滿著對逝去時光的浪漫想象,傳遞出對既往生產生活方式,尤其是關于人類 “兒童期”節奏緩慢的日常生活的懷念。而文學對于 “慢”的溫暖懷舊,恰恰傳達出人們對于現代時間觀念的反叛,因此 “懷舊不僅是個人的焦慮,而且也是一種公眾的擔心,它揭示出現代性的種種矛盾,帶有一種更大的政治意義”③〔美〕斯維特蘭娜·博伊姆:《懷舊的未來》楊德友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可以說懷舊的情懷里包含著作家對于現實的焦慮和不滿,對現代性許諾下的未來和樂觀主義的質疑。
阿來在 《蘑菇圈》開篇為我們展現出一幅未受污染的機村景觀:每當春天來臨,布谷鳥發出第一聲長鳴,機村的時間都會突然 “停頓”,“在麥地里拔草的人,在牧場上修理畜欄的人,會停下手里的活計,直起腰來,凝神諦聽,一聲,兩聲,三聲,四五六七聲”。機村周圍的村莊都會出現這一 “美妙而短暫的停頓”,這是一次 “莊重的停頓”。④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這種 “停頓”正是機村人 “慢生活”的典型特征,他們順應自然,不與自然爭利,他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這是一個和諧的世界。但是這一 “慢”的世界在消費社會徹底崩塌,人們對金錢的瘋狂加快了機村的節奏,這種節奏超越自然規律,無法與自然共舞,于是松茸才會在未曾自然生長出來之時便被強行采摘。如果說 “快生活”是現代消費社會的必然結果,那么我們對 “慢生活”的倡導必然是在努力去建構一個適應自然規律的快節奏、慢生活的現代社會。
正如小說中寫的那樣:“所有卵生、胎生,一切有想、非有想的生命都在諦聽。”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我們也在靜默凝神地諦聽阿來關于蘑菇圈的故事。一曲詩意化的挽歌凈化了機村人的心靈,也洗滌了消費社會的金錢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