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末日無期

是年，美利堅帝國選出了一位特立獨行的大亨總統，愛麗舍宮迎來了它年輕的新主人和比他年長二十四歲的第一夫人。在東方，一位國君謀殺了至親兄長。中東依舊亂成一鍋粥，各國都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每個政治團體都在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各種意識形態背后，關系著龐大群體的利益訴求。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我們該何去何從？

人類在一些淺顯的問題上尚且沒能形成共識。之前沒有，之后似乎也沒有。人生而不平等。世界被分成三六九等。階層固化在迅速崛起的中國受到熱議。網絡上各種新聞飛速發生又被瞬間淹沒。有些事，看似和普通民眾的生活無關，卻深刻影響著民眾的生活。

如果不是這一天的離奇經歷，羅伯特教授也會和普通人一樣，認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政治正確的空話。羅伯特教授，作者這樣給他命名，其實，也可以叫他張教授、李教授，隔壁老王，或者伊凡洛維奇，或者奧克吐博、阿卜杜拉。這樣的事情，可能發生在美國、中國，也可能發生在俄羅斯或者阿拉伯。因此，在這個小說中，作者有意忽略地理空間而專注于時間。沒錯，這是一部關于時間的小說。又或者，這不是小說。如果一定要把它當成小說，這也不是一部科幻小說，或可稱之為未來現實主義。

羅伯特教授，作者這樣設定他的身份，是年五十九歲，年富力強，自稱是理論物理學家。這是不易出成果的領域，許多科學家終其一生，都未能對世界有新的發現，或者未能證明其新的發現。并不是每個從事理論物理研究的科學家都能如玻爾、海森堡、薛定諤、愛因斯坦、楊振寧一樣幸運。羅伯特就是那大多數不幸者中的一員。羅伯特早年曾經游歷中國，研習了大量東方經典，甚至作為愛好臨摹過敦煌壁畫，上武當山修習吐納之術，對中國傳統文化癡迷而執著。從孔子、孟子到鬼谷子，他最癡迷的是《黃帝內經》，一本據信是上古時代中國人文始祖軒轅黃帝所著的醫書。這本書是中國傳統醫學的根本，重視陰陽五行之說。其中最讓羅伯特著迷的是陰陽和經絡。中國古人對世界的認知，陰陽，高度概括且符合現代物理學建立的宇宙模型。經絡，中國古人繪出了翔實的圖形，現代科學卻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羅伯特認為人類是寄生生物，肉身是宿主，寄生物“經絡”或者說“靈魂”，則是外星生物。寄生物與宿主一陰一陽，當陰與陽不協調時，人類就會生病。西方醫學治療的是宿主的問題，而中醫則講究調和寄生物與宿主的關系。羅伯特由此出發，來解釋人類諸多的上古經典和神奇難解的現象與傳說。他固執地認為《黃帝內經》中隱藏著關乎人類史前文明的秘密。他是個非主流的物理學家，致力于研究人類長生不死之法，認為中國道家的修仙切實可行。

他的理論，基于量子物理對世界的描述。在傳統的認知里，世界是客觀存在的。量子物理學描述的世界卻是主觀存在。量子物理學認為世界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主觀的觀察。在羅伯特生活的時代，量子糾纏已經進入應用領域。人們對于量子物理描述的宇宙依舊似信非信。羅伯特認為，既然世界是因為觀察而存在的，如果一個人處在無人可以觀察的空間，而他又能將自己的主觀意識完全關閉，真正做到物我兩忘，那么，時間對于這個人而言是不存在的，世界也是不存在的，這個人就能超越生死，如東方經文中所描述的那樣：“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羅伯特致力于研究人類長生不死的法門。他的研究并不被普遍承認為物理學研究，他的著述被歸為東方宗教與神秘主義哲學或者邪說歪理一類。他有眾多擁躉，他的擁躉將他和霍金相提并論。但官方稱他為科普作家，而不是物理學家。羅伯特認為，這一切皆是源于世人的無知。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他無法改變世人的誤解。

羅伯特如今獨自生活。七年前，他和妻子AI離婚。AI，一位優雅的華裔女性，出色的編輯。羅伯特的書皆由AI編輯出版。羅伯特是她的初戀，他們很恩愛。結婚十多年，她一直未能懷上孩子，這讓她深感遺憾。羅伯特教授并不認為沒有孩子是件大事，問題是東方人的世界觀深入了AI的骨子里，以至于后來羅伯特教授邂逅了女畫家薇拉，雙雙墜入愛河后，AI堅決和羅伯特離了婚。一來是羅伯特的婚外戀情讓她無法接受，二來是她認為，羅伯特和薇拉會有個孩子。他們依然是朋友，她依然是羅伯特作品的出版人和經紀人。故事回到2017年2月14日，羅伯特準備和薇拉共度他們認識后的第七個情人節。薇拉比他年輕十五歲，這是個危險的年齡差。性欲旺盛的薇拉，已經讓羅伯特深感力不從心。他不止一次向薇拉求婚，薇拉從未答應，這讓羅伯特有種不安與緊張。

他早早就訂好鮮花。下午三點，快遞公司將鮮花送到辦公室。他計劃在四點半離開辦公室。訂好的酒店是七年前他和薇拉相識的地方。七年前，薇拉在這家酒店畫廊舉辦個人畫展，這是薇拉生平的第一次個人展。羅伯特正好在酒店和朋友談點事，結束后順道看了薇拉的畫。畫展經過開幕式的熱鬧，余下的只有冷清。這個時代，2017年，無論哪個國家都是這樣，人們對于精神生活的熱情遠遠不及物質。羅伯特的到來讓畫家感到意外。前面說過，羅伯特曾經臨摹過東方的敦煌壁畫，他對藝術有著獨到的見解和感受力。薇拉的繪畫吸引了羅伯特。她將印象派的技法和東方的神秘主義結合得恰到好處。羅伯特教授在每幅畫前都要長時間停留，戴上眼鏡，將鼻尖湊近畫布，仔細觀察畫面上的細節和肌理，摘掉眼鏡后退數步，瞇著眼欣賞。他的夸張舉止自然吸引了薇拉。重要的是，薇拉是羅伯特的讀者。她繪畫中的神秘主義靈感正是來自羅伯特對世界的描述。這樣的相遇也許過于巧合，然而人類所有的活動，皆可看成是偶然中的必然或者必然中的偶然。薇拉在羅伯特看完畫后，主動和他打招呼。羅伯特戴上眼鏡，回頭又看了兩眼眼前那幅畫，他從薇拉的畫中，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在跳躍。這讓他很震驚。他微低已雜著花發的頭，從眼鏡片的上方打量薇拉。

您的作品？羅伯特教授問。

薇拉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微微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將一頭深褐色的長發往后撥到臉的一側，發尖落在半裸的褐色雙乳之間。她的肢體語言充滿了性的暗示與誘惑，她的眼睛像清晨的湖面，流動著明亮的光彩，她的嘴唇豐潤欲滴。嚴格來說，薇拉算不上美女。她身上流淌著質樸的、健碩的、自然野性的美。她的體內流淌著西班牙人、墨西哥人、中國人和美國人的血液。她知道這獨特之處，并恰到好處地向羅伯特展示她的獨特之美。她從羅伯特的眼神里知道，他成了她的俘虜。

高更。羅伯特教授脫口而出。高更筆下的塔希提少女。我是說您，不是說您的畫。您的畫，有東方的神秘主義，還有未來主義，您將這二者結合得很好，用的卻又是印象派的色彩。羅伯特發現自己前所未有的饒舌，侃侃而談像個孩子。他現在只是想盡情展示他對薇拉繪畫的理解，對薇拉的欣賞。

第一次有人這樣形容我。薇拉說，只有畫家和農夫，才會欣賞高更筆下女人的美。薇拉笑得很開心。

畫家和農夫？！羅伯特的眼里閃動著驚異的光。

那晚，羅伯特和薇拉在這家酒店的大床上做了一整夜愛。脫去衣服的薇拉，更加像極了高更筆下的塔希提少女。她有著堅實而健碩的胸，飽滿的臀部，弧線優美的腿，眉眼皆彎，膚色如大麥，像剛剛灌滿漿的麥子，又像極初次發情的小母馬。他用盡力量想要征服她，最終卻被她所征服。羅伯特知道他這輩子離不開她了。而恐懼也隨之而來。他比她大十五歲，用不了多久，他就要進入暮年，而她正年輕。羅伯特在那一刻開始懷疑自己的研究是否太過空洞，缺少實用意義。

然而，這天下午臨近四點半鐘時，一名衣著筆挺的陌生人敲開了羅伯特的辦公室。他們先是確認了羅伯特的身份。

羅伯特，科普作家。陌生人說。

羅伯特糾正道，是理論物理學家。

陌生人掏出工作證遞給羅伯特。羅伯特接過看了一眼，他無法確定工作證件的真假，將工作證遞回，習慣性地低頭從眼鏡片上方狐疑地打量陌生人。陌生人面無表情，身形挺拔，符合民眾對國家安全部門工作人員的想象。羅伯特不明白，國家安全委員會為什么會找他。

請您跟我們走一趟。陌生人說。

羅伯特問，去什么地方？去多久？我什么時候能回來？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我是否可以拒絕？

他有太多疑問。陌生人對他的問題并不能給出明確答案。

羅伯特說，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你知道，我晚上有重要約會。

陌生人說，不能。

羅伯特說，我先打個電話。

他掏出手機正要打電話，陌生人伸出手，動作快如閃電，羅伯特的手機到了陌生人手中。陌生人隨即關閉了羅伯特的手機，并且沒有將手機歸還的意思。這讓羅伯特有些憤怒，他的自由與尊嚴受到了侵犯。這是一個重視人權的國度。陌生人此刻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擠出來的笑容，不笑尚好，一笑反而顯得更加古怪。語言依舊不卑不亢。他告訴羅伯特，有重要的人在等著他，事關國家至高機密。具體情況他也不得而知。他只是接到命令，將羅伯特在規定的時間帶到規定的地點。當然，羅伯特從陌生人身上沒有感受到惡意。

出門，坐電梯下到地下車庫，上一輛黑色轎車。車窗里拉上了黑色的布簾。羅伯特被戴上眼罩。他試圖憑借車輛的拐彎與行走的時間來記住路線。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這對他來說并不是太難做到的事情。回家之后，只要有地圖，基本上就能復原行走的路線，從而找到他去到的地方。但他很快就放棄了這樣做，車輛出車庫后直接出城上高速。他能感覺到車輛在開往市外。根據車輛起伏的狀態，他知道這是在朝北走，這城市的南面是大海，東面和西面相對平坦，只有朝北是起伏的山路。他并不緊張，倒是對將要見到的人，和將要面對的事情充滿好奇。他沒再問陌生人任何問題。

羅伯特一生行走過許多地方，中國的西部，非洲的部落，東南亞的叢林，巴勒斯坦，他經歷過無數歷險，在索馬里遇到過海盜，在中東經歷過大爆炸，在亞馬孫叢林里與鱷魚搏斗，許多次生死關頭化險為夷，這練就了他冷靜的行事風格。年輕時的他甚至有些好勇斗狠，后來深入中國傳統文化，慢慢將一顆心平復了，又或許，他是快老了，畢竟馬上要六十歲。他現在是一個溫和而有教養的紳士。現在，他相信，他將面臨人生的另一件大事。只是，羅伯特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即將要面對的是改變他一生的重大事件，而且是超出常人想象的事。他更不會想到，因為他的決定，他這漫長無際的一生，將要陷入無邊的孤獨與無盡的痛苦之中。

車輛行走的時間并不長，一個小時左右，羅伯特知道，他應該是到了一個叫靈都的小鎮。這安靜的小城，有著竹筍一樣憑地拔起的山，有清碧如翡翠的河流。許多年前，他和AI在這里度過了甜美的時光。當然，最為幸福的回憶屬于他和薇拉一起的日子。和薇拉相識后，他們曾在這里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薇拉在室外寫生，她借用真實的自然光影，寫生畫出的卻是客觀與主觀高度結合、充滿了想象的畫作。在認識羅伯特之前，薇拉的畫作被認為是超現實主義，羅伯特對她的畫作風格進行了命名——未來現實主義。薇拉作畫時，羅伯特坐在一邊研讀《黃帝內經》和《易經》，那是他人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他們在各種環境下做愛，一起吃遍了靈都的小餐館。中國人開的餐館，法國人開的餐館，意大利人開的餐館，越南人開的餐館，韓國人開的餐館。他熟悉這里每一條街道，熟悉這城市的空氣、雨水、陽光和風的味道。羅伯特對薇拉說起，五十年前，他第一次來到靈都，是跟隨著他的父母來到這里。后來，母親去世，死于癌癥。那一年，羅伯特七歲。這是他人生的重大轉變，許多父母早逝的孩子，后來會從事醫學，希望以此來減輕失去親人時束手無策的痛苦，羅伯特卻從此迷戀上了對人類長生不死的想象。母親去世后沒有多久，父親再婚，繼母對羅伯特很好，但羅伯特無法忘記自己的生母。父子之間的感情，漸漸趨于平淡。直到后來，他成了一名物理學家，父子關系開始變得親密。現在，他的父親年近九十，已經走到了人生最后的時光。羅伯特接受中國文化的滋養，也接受了中國文化中孝道的觀念，只要他在這座城市，無論有多忙，都會每周一次去看望父親和繼母，并親手為他們做上美食，陪他們共進午餐，散步。他的父親很樂觀，經常這樣開玩笑，嘿，你的長生不死的研究進行得怎么樣了，我可快要死了，你得抓緊，讓我這老頭子成為不死鳥。羅伯特拉過父親腫脹而長滿了老人斑的手，他親吻著父親的手。說，您只要按我的方法做，就能成為不死鳥。他教父親練習吐納和靜坐冥想，他父親練了一次就不練了。父親快九十歲了，羅伯特可不想父親死去。想到父親將要死去，羅伯特會無限感傷。覺得自己這一生的努力與研究，終究沒有做出實質的成果，是一件很羞愧的事情。每次見到父親，他都能感受到父親在迅速蒼老，但每次他都會做出很開心的樣子，對父親說，您的氣色真好，看上去又年輕了十歲，這都是凱茜的功勞。凱茜是他繼母，比他父親小不了幾歲，也已到了風燭殘年。聽他這樣說，父親會親吻凱茜的額頭。輕輕吟誦葉芝的詩句：當汝老去，黯然神傷；唯吾一人，情意綿長。跪伴爐火，私語細量。愛已飛翔，越過高崗；愛已飛翔，遁入星光。”羅伯特帶AI一起來看父母，后來，薇拉也來過。父親給繼母朗讀詩歌，是每次家庭會餐的經典節目。每當這時，看著父母秀恩愛，羅伯特會想起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會更加珍惜身邊的人，無論是前妻AI，還是薇拉。他對薇拉說，多么想一直這樣陪伴著你，直到永遠。

愛已飛翔，越過高崗；愛已飛翔，遁入星光。羅伯特最喜歡的是這兩句。薇拉！他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想象著此刻她該已經到了酒店。想象他一會兒辦完事回到薇拉身邊，他要和她瘋狂做愛，撫摸她每一寸肌膚。

車停了。依然是地下車庫。下車。電梯。進入一棟很普通的建筑，這建筑和羅伯特所在時代城市大多數建筑的內部差不多。羅伯特被帶進一個小房間。陌生人請他就座，出去將門從外扣上。羅伯特開始打量他身處的房間。房間沒有特別之處，不過二十來平方米的小房，一桌，桌上無物，桌邊面對面金屬椅各一。顯然，這是為談話準備的。羅伯特知道這房子有古怪，他感覺到正在被人觀察，只是不知道觀察者來自何方。他又想到量子物理對世界的解釋。他現在被人觀察，所以他存在。他索性拉過椅子坐下，靜靜等候著即將面臨的一切。這等待多少讓他有些不安。剛才在車上，他想起了前妻，父親，繼母，薇拉，這差不多是他在這世界上最為親密的幾個人。當然，還有不多的幾個朋友。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是和這些人一起。他希望這樣的快樂能持續得越久越好。有那么一瞬間，羅伯特強烈地感受到這一幕他曾經經歷過，也是這樣的房間，也是這樣的一桌二椅，也是這樣的封閉，他被無數看不見的眼在監視。他確信，這一幕真實發生過。也許，那是他在平行宇宙的另一層空間的記憶。分屬兩重不同宇宙的量子糾纏，傳遞了這樣的信息。這讓他感到不安，不安像野草一樣瘋長，他預感到快樂可能從此一去不復返了。他的預感從來很敏銳。這一次他的預感依舊沒錯，這樣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只是，他猜對了結局，卻猜不透過程。他決心讓自己安靜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心觀丹田。這是神秘的中國道家功法，他在中國湖北西部的武當山跟一位道長學習過，有一個月時間，他每天天沒亮就隨著道長坐在一座峭拔的山峰頂端面對蒼茫云海靜坐吐納。他很快讓自己平靜了下來，以至于忘記了時間。他不知道等候了多久，也許是三分鐘，也許是三小時，也許是三個月，或者是三年。

門開了。進來一位個子不高但干練冷峻的男子。男子滿頭花發，面色紅潤，羅伯特看不透他的真實年齡。可以認為他已經八十歲，也可能認為他才二十歲。男子朝羅伯特伸出了手，說尊敬的羅伯特，您好。

羅伯特結束了吐納，站起身來，也伸出了手。

庫切。眼前這個看不出真切年齡的男人自我介紹。

庫切，和一位著名的南非小說家同名。羅伯特想到了這位小說家和他的作品，想到庫切作品中有關孤獨的主題，有關無政府主義。后來，羅伯特在他漫長而孤獨的人生中，在永無休止的監禁生涯，無數次想起這一切的開端，想起他遇到的這個名叫庫切的男人和他喜歡的那個名叫庫切的南非作家，認為這一切似乎是上天注定。那時他會安慰自己，人類科技再怎么發達，在人類之上，在宇宙之上，依然還有一個更大的主宰。當然，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現在，他面對的是一個看不出真實年齡，面無表情的庫切。

歡迎您來到永生人俱樂部。庫切這樣說。

永生人俱樂部？！

羅伯特突然想笑。這些人太會表演，差點把他給騙過了。他明白了這是一場惡作劇，是他的粉絲們為他制造的驚喜。這些年，因為他不停地宣揚人類可以通過自我的修習達到永生，擁有了大量的追隨者。他的追隨者們組成了一個擁躉團，就叫永生人俱樂部。他們為他舉行過各種各樣的聚會。他喜歡永生人俱樂部這個美妙的構想。

這不是惡作劇。庫切打斷了羅伯特。好吧，不是惡作劇。雖然影響了和薇拉的約會，羅伯特還是顯得很歡快。他喜歡和他的擁躉們在一起，他享受擁躉們給他制造的各種驚喜。然而，庫切的表情，讓羅伯特終于笑不出來，他意識到，這不是擁躉的表演，也意識到，永生人俱樂部和他的擁躉團沒有任何關系。

果然，庫切說，永生人俱樂部名義上隸屬于國家安全委員會，實際上，是超越了委員會，超越了國界的一個組織，甚至可以這樣說，永生人俱樂部居于這個世界權力金字塔的最頂端，世界大多數國家的元首是俱樂部成員，他們在俱樂部的統一指揮和規劃下管理各自的國家。俱樂部的總負責人，他們稱之為CORE，在CORE領導下，有一個七人組成的長老議事團。各長老負責幾個方面的工作。這樣的結構和一般的政府組織也差不多。CORE相當于總統，長老相當于各部部長。當然，還有信息中樞，有秘密警察機關。接下來的時間，庫切給羅伯特看了一些視頻資料。資料介紹了羅伯特不敢相信的事實，事實上，早在十年前，人類就已突破永生技術的奇點。科學家們通過改造人類已經過時的生命軟件“基因編碼”，重新編程人類基因，并且將納米機器人無害注入到人體的毛細血管內，這些機器人如同最勤勞的清道夫，全面接管了人類的免疫系統，它們以最精準快捷的方式摧毀人體的一切病原體，清除雜物、血栓、腫瘤，糾正DNA的錯誤，讓人的肉體永久保持最為健康的狀態，甚至扭轉了人類衰老的過程。資料顯示，人類現在雖不敢說已經突破了死亡的限制達到永生，但可以預見，人類壽命達到一萬年甚至一萬個一萬年，甚至更為長久，已經沒有任何技術問題。

庫切所展示的成果與資料，讓羅伯特感到震驚。他確信這一切不再是玩笑，也不是惡作劇。更不是他的擁躉所為。他的擁躉不會顛覆他的理論。這一切，讓羅伯特感到無比欣喜，又感到無限悲傷。他想到東方一位高僧臨終前的遺言：悲欣交集。現在，他就是這樣悲欣交集。他欣喜，他一直鼓吹的人類永生，居然在他有生之年就已實現，他可從來沒有這樣樂觀過。他悲傷，人類實現永生的辦法，居然不是從他醉心研究的東方神秘經典中得來，而是借助于時下最為先進的納米技術和基因技術。當然，他最為震驚的是，就在去年，谷歌公司的工程總監庫茲韋爾還在大膽預言人類將要在2045年超過生死的奇點，從而實現永生。人類事實上在十年前就已突破了這個奇點。難道連庫茲韋爾也不知道這個秘密？或者他早就知道，他發表的那些言論只是一種障眼法？羅伯特拋出了他的問題。

我無法回答您，也無權回答。這是人類的最高機密。庫切先生如是說。我能告訴您的是，現在的人類中，已經有很多永生人，永生人與人類不是一種人類，永生人是人類進化后的高級狀態。永生人看自然人，就如現代人看類人猿一樣。我們是更高級的物種。庫切說，這一切目前處于秘密狀態，永生人和自然人生活在一起，并領導著我們這個世界。

那么，有多少永生人，現在。羅伯特問。

不能確切地告訴你，這個數字是多少，更不能告訴你誰是永生人，誰不是。

你一定是。羅伯特說，但是，帶我進來的那位先生，是否也是？

庫切聳聳肩，表示無可奉告。羅伯特感到一陣寒意從后背升起，汗毛豎起如枯草在寒風中蕭瑟，寒冷從后背直抵每一個細胞。他之前只是醉心于人類永生的研究，從未想過，人類若真實現永生后，將如何管理這個世界。現有的秩序將受到怎樣的挑戰。人類的所有思維，道德倫理，行為準則，法律，都是建立在人會死這個大前提下的，當人類實現永生后，這一切的意義將要重估。他在這一瞬間居然又想到了薇拉，想到了愛情，想到了永恒和葉芝的詩句。他之前認為自己會愛薇拉一生，可是如果人類能永生，他能愛薇拉一萬年，能愛她兩萬年嗎？

庫切說，一個巨大的事實是，在國家、種族、宗教信仰之上，現在的世界，還有一個最大的分別，世界是由永生人和自然人組成的。永生人和自然人不是利益共同體。

當然，不用庫切解釋，羅伯特就能理解，這個世界上所有先進的技術，從來就不是人人所共享的。正如這世上有人擁有私人飛機，而有些人還在為擁有一輛自行車而努力。有些國家大部分人在使用蘋果智能手機，有些國家，人們連最落后的模擬手機都用不上。如果人人皆可以永生，地球上的資源有限，誰可以生育，誰不能生育，又成了另一個問題。

庫切說，無論何種政體，無論何種意識形態，一個切實的現實是，當人類從技術上永生之后，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享受的。否則，我們這個世界將要陷入巨大的混亂，人類實現永生之日，就是末日來臨之時。況且以人類現時的技術而言，在可以想見的未來幾百年間，人類尚不能完全離開地球實現星際移民。

羅伯特說，這個不用你解釋，政客、富豪，自然是最先享受永生的群體。問題是，羅伯特說，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一切？

庫切說，祝賀您，在人類突破永生技術的這十年來，永生人俱樂部的人數一直控制在極小的范圍。但近年來，基于永生人的利益需要，保障永生人的利益形成了越來越復雜的成本，俱樂部要求不斷吸納各方面的人才，單靠政客和富商無法讓永生人俱樂部有效運轉，于是我們一直在擴容。我們有最為專業的大數據庫，世界上每個人的資料都會納入數據庫，計算機會根據永生人的利益優先法則，對每個人進行評估，達到一定分數線的人，會納入永生人俱樂部的擴充備選大名單，然后由專門的調查機構對大名單上的人進行全方位調查，由專家組投票決定，誰可以進入到永生人的面試階段，也就是，您現在面臨的階段。要知道，為了我們這一比人類高級的物種人生存發展，我們不僅需要這個世上最有權勢的政治家，最富有的金融寡頭和商業奇才，還需要最為聰明偉大的頭腦。各行各業里做到了最為頂尖的人才，頂尖的科學家、醫生、作家、畫家、哲學家，進入這個俱樂部的人類，將要長久地統治那些將要自然死亡的人類。

也就是說，我已經通過了永生人俱樂部的調查？羅伯特說。

庫切說，您現在正在接受俱樂部面試。

那么，你在這個俱樂部中，處于什么地位？

庫切說，這是機密，您無權打聽，我也無權告知。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不妨告訴您，現在，我們談話時，我們的畫面，您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情緒變化，包括您的生理數據，呼吸，血壓，血糖，各項指標，都在接受計算機的實時分析。

庫切說，現在，我要問您一些問題，請您如實回答。

羅伯特如在夢中。他表示愿意回答問題。

第一個問題，您是否愿意加入永生人俱樂部，接受我們為您提供的納米機器人植入手術？

羅伯特說，如果我同意會怎樣？不同意又會怎樣？

庫切說，如果同意，接下來您將要了解永生人的生存原則，并簽署同意合約。合約多達五千條，只要您違反了其中任何一條，將會被處以相應懲罰，甚至終身監禁。庫切提醒羅伯特，終身監禁不同于普通人意義上的終身監禁。因為這個終身的時間，是比一萬個一萬年還要長久的，是永遠。永遠在孤獨中失去自由。這可是比死要難一萬個一萬倍的事情。

羅伯特發現，庫切喜歡用一萬個一萬來形容事物，這讓他顯得多少不那么古板無趣。

如果我不同意呢？羅伯特說。

您會同意的，庫切說得很肯定，誰不愿意永生呢？您知道，多少富豪為躋身永生人俱樂部，愿意將名下所有財產作為俱樂部的公有財產，多少國家首腦為了躋身俱樂部，表面上服務于他的國家，而實際上是服務于我們，然后代表我們永生人管理著他的國家。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如果我不同意，會是什么結果。羅伯特有些固執。

庫切臉上結了一層冰霜。您已經了解到這世界上最為核心的機密，知道這個機密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永生人，一種是，死人。當然，不僅他們自己是死人，我是說，了解了這一機密而拒絕加入，他們的子女、愛人，他所有在意的人，我們這里有詳盡的名單，他們，一切，所有，庫切比畫著，都將成為死人，從這個世界上抹去。庫切做了一個抹去的動作。清零。他又說。按下DELETE。就是這樣的結果。

羅伯特在看到庫切做出抹去清零的動作時，背后再次起了一層森然寒意，他那虛張聲勢的笑最后凝固成怪異的表情。

我沒有選擇。羅伯特說，我為能成為永生人而感到榮幸。他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他知道，自己面臨作為人類個體最大的機遇和最為強大的力量。

庫切臉上的霜明顯化去了一層。想來，他外表冷漠，內心尚有溫度。他也不想將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清零抹去。

您已經同意了，很好，接下來您要做的，是學習永生人的行為準則，這是永生人世界的最高律法。庫切交給了羅伯特一個閱讀器。

所有的條款都在這里，五千條，您可以慢慢熟悉，一條一條看仔細。不妨告訴您，您閱讀每一條時，心理的微妙變化會通過生理數據反映出來，這些反應會被計算機適時分析，得出您的評估分。您只有拿到了及格的分數，才有資格接受下面的談話。當然，在我們選中的人中，曾經有一些因為評估分不及格，我們只能很遺憾地，庫切說著手臂揚起，先是緩緩抹動，然后做了一個加速抹去的動作。仿佛抹去一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要經過艱難的決定，然后痛下決心快刀斬亂麻。代表上帝收走他的靈魂，庫切先生說，祝您好運。

庫切離開房間，將羅伯特反鎖在房間里。接下來的時間，羅伯特要認真閱讀五千條條款，他閱讀時的心理活動引起的生理數據，將決定他的命運，永生或者就死。羅伯特在看這些條款前深吸了一口氣。現在，他要讓自己平靜下來，開始一條一條閱讀多達五千條的永生人律法。第一條，我自愿加入永生人俱樂部，絕對服從俱樂部的指揮，永不背叛俱樂部。羅伯特想，我是自愿加入永生人俱樂部的嗎？是，也不是。是，因為自己珍惜成為永生人的機會；不是，因為他并沒有選擇的自由。他告訴自己，他是自愿加入的。但是他的這個心理變化，讓他在這個選擇得分上，只得了一分，如果他沒有這樣的心理變化，真心是自愿加入的，他將得到兩分，而如果他心里是反感的，則他會得到負一分。羅伯特繼續往下看。這些條款都是對永生人行為的約束，大到對永生人俱樂部的絕對服從，不做出有損永生人利益的事情，永遠站在永生人的利益而不是站在自然人的利益思考問題。小到各項保密條款，不得對任何人（在任何人的下面打了重點符號），透露永生人存在并已統治地球的信息，除非是接收到永生人俱樂部的指令。不得打聽身邊的人是永生人還是自然人。羅伯特教授看得心驚肉跳，其中幾條，永遠不許打聽有關永生人俱樂部的組成，不許主動聯系俱樂部，在沒有接收到俱樂部發出的指令前，要如自然人一樣生活，而一旦俱樂部發出指令，要無條件不問原因地執行指令。五千條行為須知的最后一條，是一則技術說明，自然人一旦被永生人俱樂部接納，接受了基因編碼修正和納米機器人的注入手術，俱樂部的最高權力機關將擁有對納米機器人的控制權。也就是說，永生人將失去眾多人類已經擁有的自由。

這是一個交換。

用自由換來永生。

要自由，還是要永生？

這是選擇題。在這個選擇題上，羅伯特和所有進入到面試階段的人一樣，他的生理數據出現了劇烈反應。羅伯特感覺到了自己的呼吸加快，空氣突然變得稀薄，他大口吸氣，但吸到的氧還是不夠。同時他的血壓開始升高，血糖迅速降低，他很快出現虛脫癥狀，渾身發抖，先是胳膊發軟，迅即蔓延到全身，他知道自己的低血糖癥犯了。這是老毛病，他曾經去醫院檢查過，醫生懷疑他的胰腺長了腫瘤。偉大如喬布斯，最終也是被胰腺上的腫瘤奪去了生命。然而檢查的結果，他的胰腺并沒有長腫瘤，只是胰島素分泌不正常，致病原因不詳。當緊張，饑餓，或受到外部過于強烈的刺激時，胰島素的分泌會突然成倍增加而導致血糖迅速降低，如果不補充糖分，用不了幾分鐘，上帝將把他的靈魂收走。現在，羅伯特的胰腺迅速分泌胰島素，血糖直線降低，全身冷汗如雨，虛脫得沒有一絲力氣。他緩緩地側臥在地上，一開始還將身體抱成一團，但很快他連將身體抱團的力量都沒有了，意識開始模糊，他知道他將死。一切都結束了。他的研究，他的糾結，他的愛人，他的自由，這一切的一切，在生命失去時，都將變得沒有任何意義。終于解脫了，再也不糾結了。在他的意識快要模糊時，他這樣想。他再一次感到無限悲傷，人類已經突破了死亡的限制，而他卻倒在了黎明之前。他的手指已經觸摸到了永生之門的開關，可是他卻與永生失之交臂。這樣的悲傷，比普通人臨死之前的悲傷來得更加深沉。生命不會再來第二次了。他最后的一個模糊意識，是關于生命與自由的。活著多好。活著。他只有這樣一個念頭。自由，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在他的腦子里形成的堅固理想在這一瞬間坍塌。自由與生命相比，五毛錢都不值。羅伯特這樣想。五毛。去他們的五毛。羅伯特想。

我要活，不要死。羅伯特最后的這個強烈的念頭救了他。他在面對五千道規則的最后一道，事實上也是最后一道考題，是永生還是自由時，心理與生理的劇烈反應，一度使他在這個數據分析上被判失分。而這一道考題的分數，是五千條準則中分數最高的一條，只要這條不過關，他將失去成為永生人的資格，就算他不因為血糖降低而死，也會被永生人俱樂部拒之門外的，結果當然是他們代表上帝將他的靈魂收走。永生人俱樂部不歡迎把自由看得高過生命的人。最后關頭，他這個強烈的求生念頭，使得他通過了這一關，拿到了關鍵分。他們，那些在后臺適時觀察羅伯特的生理數據的人，他們為羅伯特補充了糖分。

他從死亡邊緣緩過來，身體依然處于虛脫狀態。當他有力量睜開眼，確認自己還活著時，他看到了庫切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相信，這笑容是真誠的。

祝賀您，成功通過了所有審查。庫切說。

那么，我是否可以回去了。羅伯特問。現在，他已經接受現實，成為永生人，同時，也成了永生俱樂部的奴隸。他這樣為自己定位。

您現在不能回去。接下來，您要接受永生手術，修改基因編程，植入納米機器人。手術后還要接受系統學習，前后大約要經過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后，您再回到自然人的生活中去，如果俱樂部有指令，會有人通知您。如果沒有，您只需要和從前一樣生活即可。在這三個月之內，您不能和外界有任何聯系。庫切這樣警告羅伯特。不過，您也無法聯系。

接下來，羅伯特接受了永生手術，他在手術后整整昏睡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納米機器人在他的體內分秒不停地運作，摧毀他血液中的所有病原體，血栓，腫瘤，糾正DNA的錯誤，納米機器人全面接管了他的免疫系統，并修復那些已經老化的器官。一個月后，當羅伯特教授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時，驚異地發現身體有了神奇的變化，臉上的肌肉不再松弛，浮腫的眼袋消失不見，眼角平滑沒有一條皺紋；本已稀疏微微謝頂的頭發變得濃密，如二十歲時一樣泛著黃金的光澤；本已凸起的腹部居然變得平坦堅實，他明顯感覺到身體里充盈著青春的力量，連長期困擾他的鼻炎也不復存在，肺部的不適不復存在；他的視力恢復到了最佳狀態，不戴眼鏡，他居然看到了久違的清晰的甚至是超清晰的世界。整個人身輕如燕，他在醫生的指揮下，一口氣完成一百個俯臥撐、二百個下蹲起立。依然沒有一絲疲勞感。身體的舒暢感，比多年前在中國武當山修習吐納之術的體驗要強烈一萬個一萬倍。他發現自己也使用了這樣的描述。東方神秘經文中所說的羽化升仙，大約就是這樣。羅伯特這樣想。他慶幸自己的選擇，為自己的幸運而興奮。當今世上七十多億人，有資格永生的，應該不會超過一個億，羅伯特想，一個億太多，或許五千萬，或許三千萬，甚至更少，而他是多么幸運，居然被選中并獲得永生。羅伯特換了一種心態，他變得主動積極，以永生人的立場來看待自己。接受一系列檢查后，他被告知，納米機器人在他的體內運行完美。他以年輕人的心態，接受了兩個月的相關訓練，他被要求將外表裝扮成和他本來年紀相近的狀態，比如將頭發染成花白，說話行動要符合六十歲人的狀態。現在他擁有一個比二十歲時還要優秀的身體，完美無缺的身體。他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緊張，不知道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是否會適應。

羅伯特回到了他本來的生活之中。現在，他有許多人要見。前妻，父親和繼母，當然，他最想見到的是薇拉。憑空失蹤三個月，他得給薇拉一個合理的解釋。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無法想出一個合理的謊言讓薇拉相信，在他生命的前五十九年，他從童年起就被告知要做一個誠實的人，他也一直這樣在做，他忠實于自己的內心活了五十九年，現在，他擁有了巨大的秘密，他要學會說謊前生活在謊言之中。羅伯特對即將要面對的生活多少有一些忐忑。

您不用解釋。在羅伯特準備離開永生人俱樂部時，庫切這樣安慰他。一切都幫您安排好了，您只要告訴您的親朋，這三個月您受國家安全委員會邀請，參加了一項秘密工作。至于工作的具體內容涉密，無須任何解釋。

羅伯特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以國家安全與事涉機密為由，他可以不用回答任何問題。只是身體的變化，薇拉一定會發現。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回到自然人中間的羅伯特，突然感覺自己成了陰謀家。從此擁有了不能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他必須這樣，否則，他的親人，朋友，所有他在意的人都將不測。他這樣安慰自己，我這是為了他們好。是的，我是為了他們好。多么高尚的借口。羅伯特突然想到，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都是打著這樣的借口么？何況，他現在接受并認可了這樣的事實，包括人類永生在內的這個時代所有最偉大最尖端的技術，從來就不為所有人服務，而只是服務于少數人。越是尖端的技術受益人越少。羅伯特同時也接受了永生人的理論，他有幸遇上了人類進化的拐點，就像人類的祖先在兩百萬年前開發使用前額葉皮質，從而讓人類成為這個星球上最為智慧的生物，躍居食物鏈的最頂端一樣，只有他這樣的擁有超常智慧大腦的人才配得上享受永生。他想起了為他手術的醫生稱那些自然人，哈哈，那些自然人，他為自己在心里對人類的稱謂的變化而吃驚，但是，的確，就是這樣的，那些自然人，醫生稱他們為muggle。在羅琳的小說中，那些不擁有魔法的普通人，就被稱為麻瓜。看來，那醫生是羅琳的擁躉。這樣的稱謂有意思。自然人是麻瓜，而他，羅伯特，物理學家，科普作家，永生人的研究者，現在是——永生人。多么讓人自豪的事。

依然是輛黑色的車，依然拉上了車簾，依然戴上了眼罩，這一切皆是多余，按照五千條規則中的一條，他不許試圖尋找永生人俱樂部，不能主動聯系，否則都將面臨最為嚴苛的懲罰。羅伯特被送回到他辦公室的地下車庫。送他的還是當初帶他到永生人俱樂部的陌生人，到此時，羅伯特依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是永生人還是麻瓜。陌生人還回了羅伯特的手機，也沒有說一聲再見就走了。再見。羅伯特說。看著他的消失，羅伯特這才想起應該打開手機。他已經和這個世界中斷聯系太久。羅伯特教授以為會收到很多薇拉發來的信息，或者無數個薇拉打來的未接電話。結果他多少有些失望，居然沒有一條薇拉發來的信息，也沒有一條有關她的來電提醒。羅伯特心里涌起深深的失望。那一瞬間他想，也許于薇拉而言，他并沒有那么重要。羅伯特很快明白了，是他們，永生人俱樂部，他們刪除了薇拉發給他的信息。他可以這樣斷定。羅伯特撥打了薇拉的電話，薇拉的電話處于關機狀態。他給薇拉留語音，告訴薇拉接到留言一定要回復他。他表達了對薇拉熾熱的思念和無限的歉意。他看到了前妻AI給他的留言，留言一共有十五條之多，都是讓他開機后回復她的。他還看到了父親發來的信息。父親讓他回電話。他給AI打電話，他想著怎么解釋這三個月來他的去向。AI居然沒問他。她不問，羅伯特也就不用解釋。AI告訴羅伯特，請他馬上去看望他的父親。羅伯特問AI他父親怎么了。AI說，狀態不好，非常不好。

凱茜去世了。AI說。

沒有想到，成為永生人，回到麻瓜們的世界，他接到的第一個消息，居然是有關死亡的。羅伯特沉默了許久。他意識到，成為永生人，不僅僅是要學會說謊，不僅僅是要失去自由，他還要面對許多情感上的折磨。聽到繼母凱茜去世的消息，羅伯特很難過。不，他的心情，不能用難過來簡單形容。當然有難過，也有……慶幸，他小心選擇著內心的詞匯，還有，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用中國人的話說，叫五味雜陳。他甚至又想到了麻瓜這個詞。他知道這樣想很不恰當，是對逝者的不尊。雖然凱茜不是他的生母，老太太卻視他如己出。一個和他這樣親近的人就這樣離去了。他想到了父親為凱茜讀詩的情形。父親是那樣愛她，失去凱茜，父親現在一定很難過。他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和AI一樣，老羅伯特并沒有責怪他這段時間關機消失不見。羅伯特告訴父親，他現在就去看望他。一小時后，羅伯特見到了他的父親老羅伯特。意外的是，他不僅見到了父親，還見到了薇拉。羅伯特開門進入父親的家時，老羅伯特坐在他時常坐的圈椅上，閉著眼，像睡著了一樣。薇拉坐在靠窗的地方，一束光從窗外透過玻璃照進略顯昏暗的房間，側光打在薇拉的臉上，受光面晶瑩如玉，像一尊圣女雕像。見到羅伯特進來，薇拉沒有起身，她伸出食指放在嘴邊，輕輕朝羅伯特噓了一下，提示羅伯特別打擾他的父親。羅伯特輕輕走到薇拉身后，就在之前一個小時，聯系不上薇拉時，他想了許多壞的念頭，甚至在心里恨過薇拉，以為薇拉已離他而去。他在心里懺悔了，為自己錯怪了薇拉。成為永生人，他變了。他輕輕從后面雙手環抱著薇拉，心里涌起的居然是無限感傷。他輕吻了薇拉的頭發和耳垂，眼圈有些濕。他活了快六十歲，經歷了這么多的世事，已經過了控制不住感情的年齡，可是現在，他的身體年輕了，內心似乎也回到了二十歲的狀態。他從后面不停輕吻著薇拉。薇拉一手回撫著羅伯特的頭，輕輕搓揉著他的頭發，一手執書，是凱茜最喜愛的那本詩集，輕聲為老羅伯特讀詩：

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覺得，從此

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

在那孤獨的生命的邊緣，從今再不能

掌握自己的心靈，或是坦然地

把這手伸向日光，像從前那樣，

而能約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指尖

碰上我的掌心。劫運讓天懸地殊

隔離了我們，卻留下了你那顆心，

在我的心房里搏動著雙重聲響。

正像是酒，總嘗得出原來的葡萄，

我的起居和夢寐里，都有你的份。

當我向上帝祈禱，為著我自個兒

他卻聽到了一個名字，那是你的；

又在我眼里，看見有兩個人的眼淚。

薇拉讀完這首詩。老羅伯特緩緩睜開眼，他并未睡著，知道兒子進來了。他的兒子，他生命的延續，人類以此來達到不死，他熟悉他的氣息。

你來了。父親說。

三個月不見，父親迅速衰老。羅伯特想到了一個中國詞匯，油盡燈枯。父親現在的狀況差不多就是油盡燈枯。他的生命猶如風中之燭，隨時可能會熄滅。熄滅之后將永遠不復再燃。在那一刻，羅伯特心里涌起的是無限酸楚，他走向父親，單膝跪地，他覺得只有跪下才能表達出他內心的那份酸楚。他擁抱了窩在圈椅里的父親。父親矮小了許多，瘦得只余一把骨頭。羅伯特親吻父親花白的亂發和滿是老人斑的額頭。然后他握著父親的手。父親的手干枯得如同一把枯葉，撫摸上去沙沙作響。他又吻了父親的手背。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失。在父親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在父親生命之燈將要熄滅的時候，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掩飾內心的愧疚，這讓他益發覺得自己虛偽可鄙。

沒事的，孩子。老羅伯特緩緩抬起手，撫摸著兒子的頭。

對不起。在您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您身邊。羅伯特這樣對父親說。

老羅伯特顯得很平靜。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在平靜地等候這一刻的到來。你在我身邊，也代替不了，我的痛苦，沒事的，孩子。凱茜死了，死在我前面，這是她的心愿，她生前，一直希望，死在，我的前面，她不想經歷，失去我，的痛苦。她，那么殘忍，把這痛苦扔給我，她自己倒走了。你站起來吧，孩子。

老羅伯特是個幽默的人，他不愿意讓大家陪著他悲傷，開玩笑地提到了羅伯特的研究，說，孩子，你沒能，在凱茜死去之前，找到長生不死的辦法，真是遺憾啊。世上哪有長生不死，的辦法呢。每個人，都要死，你的研究，沒有意義。人要是不死，地球哪里，養得活這么多人。我也要死，凱茜活著時，我可不想死，我多么幸福啊，可是現在，我一點也不恐懼死亡。生老病死，這是萬物的規律，沒有誰，能逃離這規律。沒有誰。沒有誰。沒有。

老羅伯特說得很緩慢。說完這些話，仿佛耗盡了他最后的心力。

當父親反復地說“沒有誰”時，羅伯特不敢直視父親，也不敢看薇拉。他低下了頭，內心慌亂不安。他甚至不知該如何掩飾這慌亂不安。他應該回答，父親，您錯了，人類已經戰勝死亡了，人類永生了，您的兒子，就是一個永生人。可是他的嘴抖動了半天，比父親說話還要艱難地說出，是的，父親，沒有誰。

老羅伯特將顫抖的手伸向桌子。桌上有鑲著凱茜年輕時候照片的相框。薇拉明白了老羅伯特的心，幫他拿過了相框。老羅伯特雙手接過相框，顫抖地親吻了照片上凱茜的額頭。五十年。我很幸福。孩子。老羅伯特從相框上抬起頭，說，薇拉是個不錯的姑娘，你應該，和她結婚，像我和凱茜一樣。父親又親吻了凱茜的照片。然后，他似乎忘記了羅伯特和薇拉的存在，就這樣抱著凱茜的照片，一會兒就睡著了。

羅伯特看著迅速老去的父親，慚愧地低下了頭。他是告訴父親，人類十年前就已經做到長生不死，還是告訴父親，您錯了，人類可以長生不死了，可是，您，還是得死，因為您沒有進入永生人俱樂部的門票。這是多么殘酷而自私的事。羅伯特想，如果可能，如果他擁有這樣的權力，他一定要給父親做永生手術，讓父親重新年輕。這一刻，他對永生人俱樂部生出了不滿。誰永生？誰死去？這一切誰說了算？真的是計算機大數據給出的結果嗎？是否足夠富有，花足夠多的錢就能買到永生？是否俱樂部高層的父母、親人們就可以永生？俱樂部對永生人擁有絕對的權力，那么，誰去監督他們？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腐敗與不公，那么，當人類已經探索出一整套保證公正自由的制度的今天，永生人俱樂部這代表了人類科技進步與進化的群體，是否開倒車回到了專制時代，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這句話落地有聲，但是籠子何在？誰來決定將誰的權力關進籠子、誰的不關進籠子？就算一切都是公正無私的，是計算機基于大數據評估出的結果，那么，這一看似公正的制度是否違背了人道主義精神？他又想到了麻瓜。人類。是的，永生人和麻瓜們，已經不是一種人類，或者說，是不完全相同的生物了。現在，我，羅伯特，我的身體是人類與機器的混合體，是人機結合的全新的物種。羅伯特想，就在他眼看著父親油盡燈枯的時候，他的體內，納米機器人在迅速修復著老化的細胞，他將永遠年輕。這樣想時，羅伯特再看父親，突然覺得父親在他的眼里陌生起來。五千條禁令，一條條如此清晰，如同刻在他的腦海里一樣，在提醒著羅伯特。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看著父親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果父親知道這一切的真相，羅伯特想，如果父親知道真相，他會怎么看他這個兒子。羅伯特不知道這樣的永生還有什么意義。他甚至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他等同于謀殺父親的兇手。或者說，是他和他們永生人，合伙謀殺了他的父親。

薇拉合上詩集，緩緩站起來。

羅伯特拉著她的手，兩人輕輕出了父親的房間。一出房門，羅伯特就急切地擁抱了薇拉。人類就是這樣奇妙。前一分鐘，他的心里還是深沉的自責和形而上的思考，一分鐘之后，他的本能，他的欲望，形而下的誘惑，秒殺了形而上的思考。羅伯特瘋狂地吻著薇拉，吻她的唇，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高挺的乳房。他抱起薇拉，想要去父親家為他留的房間。這一刻，他什么都不去想，去他媽的生死，去他媽的永生人。他的體內洶涌澎湃的全是荷爾蒙，他的大腦如同宇宙大爆炸一樣噴發著多巴胺。薇拉回應著他的吻，她知道羅伯特想干什么，她從羅伯特的懷抱里掙脫了出來。羅伯特說，怎么啦，你生我的氣，我這么久沒有聯系你，那天下午，我，國家安全委員會。羅伯特想解釋，手上卻沒有停止動作，他一手伸進了薇拉領口去撫摸著她高聳的乳房，一手從裙子下方頑強攻擊著薇拉。薇拉說，我知道，你不用解釋的羅伯特，我愛你，可是現在不行，在這里不行。薇拉說，羅伯特，不要這樣，再這樣，我真的生氣了。伯父，薇拉說，伯父的時日不多了。這句話，終于讓羅伯特冷靜了下來。他為自己剛才的不顧一切而臉紅。這是怎么啦，我是六十歲的老人了，剛才這興奮，比二十歲時來得可要猛烈。羅伯特努力平靜下來。是的，就在這間屋子里，繼母離世不久，父親生命垂危，兒子見死不救，在這里任由性欲泛濫。薇拉臉上浮起了紅暈，她將羅伯特的手緩緩牽引至她的腹部。她的眼里流動著調皮與自豪，那波光，羅伯特是那樣熟悉，七年前，她這樣對他說，只有畫家和農夫，才會欣賞她的美，她那樣說時眼里流動著的，正是這樣的波光。

你摸摸，在這里，我們的孩子。薇拉說，我們有孩子了。三個月了。薇拉說，我要做母親了，你要做父親了。我們應該結婚。你父親說得對，我們要像他和凱茜一樣。

孩子？父親？

羅伯特有些恍惚。是的，之前，他曾經想過要孩子。他喜歡孩子。AI不能為他生孩子，他多少有些遺憾。后來他也曾經對薇拉說過，希望能有個孩子。薇拉總是說，她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嫁給他。在她決定嫁給他之前，她不能懷上他的孩子。而現在，她懷上了他的孩子，羅伯特教授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整個人如奔騰的鋼液突然泄入了北極的冰水。那些荷爾蒙那些多巴胺突然間停止了分泌。

怎么啦，親愛的，你不開心？

我很開心，親愛的。羅伯特象征性地親吻了一下薇拉。心里涌起的想法卻是，他的孩子是永生人還是麻瓜。他確定他的孩子是麻瓜。這個想法讓他的心情沒辦法好起來。生下來，就注定了要死去。他強作歡笑，說，親愛的薇拉，從現在你，你好好休息，我去做晚餐。羅伯特做好的晚餐，薇拉吃了許多，可他父親老羅伯特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口，以示對兒子勞動的肯定。老羅伯特幾乎再沒有說話。過去那個幸福地讀詩的父親一去不復返了，他累了，吃完飯后就躺在床上睡著了。羅伯特坐在父親的床邊，看著這個油盡燈枯的老人，他不知道能做什么。找到永生人俱樂部？請求他們給父親一次生命？讓父親獲得永生？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五千條禁令有不下二十條禁止他這樣做。他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不僅救不了父親，還會給他愛的人帶來災難。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看著父親迅速耗盡生命。而薇拉，還有薇拉肚子里的孩子。羅伯特突然感到無限恐懼，仿佛被吸入了一個無盡的黑洞。終有一天，父親要死去，薇拉要死去，他的孩子要死去，而他，他要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然后留下他，獨自面對無限漫長孤獨的人生，一千年，一萬年，一萬個一萬年，一萬個一萬個一萬年，及至永遠，至無限。他突然覺得，永生未必是件多么值得幸運的事情。羅伯特擁抱了父親，并再次吻了父親花白的亂發，他從父親身上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他知道父親的日子不多了。他還是轉身走了。和將死的父親待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于他而言都是痛苦與難堪。

恥辱。他想到了庫切。和他喜歡的那名叫庫切的南非作家，那本名叫《恥》的小說。他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這些，只是沒來由地想起。成為永生人的興奮現在已悄然消退，回到自然人的生活中，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變化。這變化是巨大的，支撐他之前理想與信念的那些珍貴的東西，現在似乎都面臨被摧毀的危險，而一種新的價值觀尚未能在他的心里發芽。當他在大街上看到那些忙碌的人群時，他有身為上帝一樣的自豪與悲憫，如同在俯視一群忙碌的螞蟻，覺得他們是可憐的，卑微的，作為永生人的優越感油然而生；而當他面對即將要死去的父親和即將要出生的孩子時，他感受到的是無力，悲傷，失去自由與成為說謊者的恥辱。這時他寧愿自己不知道人類已經突破了死生的邊界，寧愿自己和父親一樣擁有有限的生命。因為有限，才顯珍貴。而現在，他擁有無限的時間與生命，就如同一個長期貧困的人，突然中彩成了億萬富豪，擁有花不完的金錢一樣，時間，生命，金錢，這些東西，突然變得無足輕重。

一切都已改變。而他又無力改變更多。他只能勸說自己，慢慢適應這巨大的變化。

開車回自己家的路上，羅伯特心事重重。薇拉說，怎么啦，羅伯特，你在為你的父親擔憂嗎？他已經九十歲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您真的以為人可以不死嗎？羅伯特不說話。薇拉說，那么，您是不開心我懷上了孩子嗎？羅伯特說，親愛的薇拉，別胡思亂想，我很開心，只是，我感到累，很累很累。回到家。羅伯特依然心事重重。他擁抱著薇拉，輕輕撫摸著薇拉的肚子，這里面有他生命的延續。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和薇拉相擁而睡。他控制著自己的情欲。但他現在擁有的不是六十歲的老人的身體，而是比二十歲時還要健壯的身體。一點點刺激，荷爾蒙與多巴胺就開始爆炸，理智對洶涌的情欲沒有一絲抵抗力，他身體里的力量摧枯拉朽。他和薇拉做愛了。他努力控制自己，但他的變化還是讓薇拉感到吃驚。他讓薇拉一次又一次達到了未有的高峰。事后，薇拉幸福地躺在他的懷里，撫摸著他堅實的腹部和胸肌。薇拉說真的很神奇，羅伯特，你的大肚腩不見了，你的肌肉結實，你的皮膚光滑，你像小伙子一樣健壯，這三個月，你的身上發生了什么。羅伯特再次撒謊了，他說這三個月來，他受國家安全委員全的征召工作，每天進行著軍事化訓練。高強度的訓練，他這樣強調，他擁有了現在這樣的體格與體能。薇拉沒有再深究，她尚處在眩暈之中。多么幸福，這個將要六十歲的男人，他比二十歲的小伙還要棒。羅伯特的情欲很快又勃發了，他去沖了個冷水澡，也沒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們如同七年前的初遇一樣瘋狂。只是那次，薇拉如初次發情的母馬，而羅伯特最終感到力不從心，這次完全不一樣，他仿佛有著源源不斷的體能，以至于后來薇拉不斷提醒羅伯特她肚子里有孩子，后來，薇拉決定和羅伯特分房睡。

第二天，羅伯特接到AI打來的電話。AI告訴他，他的幾本書都賣得很好。現在，一家來自中國的出版機構有意購買版權。這曾是羅伯特最大的心愿。他是那么熱愛中國，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如果沒有中國，就沒有他的研究，也沒有他的學說的靈感來源。他的書一直未能翻譯到中國，這是他的遺憾。他書中那些關于長生不死的說法，被認為是歪理邪說，不符合對出版物的審核。但現在關于人工智能與不死的討論成了世界性的話題，他的書也顯得沒那么離奇。AI以為羅伯特一定會很高興。她告訴羅伯特，中國的出版機構會請最好的譯者，并且有意請他到中國做宣傳，到中國的大學做講座，他會在他喜歡的東方擁有大量讀者。羅伯特覺得這真是個巨大的諷刺。他想告訴AI，所謂的基于量子物理與中國經典得出的長生不死的猜想是荒謬錯誤的，人類現在已經有了更加切實可行的辦法，十年前就突破了生死。可是他不能說。

羅伯特教授有些心灰意冷。未來還有無限漫長的人生，他將要徹底告別過去的研究。他想做點別的有意義的事情。但他還沒有想好做什么。也許可以當個畫家。羅伯特對AI說，他對自己的書翻譯到中國不感興趣。不是不感興趣，他決定，收回所有已經出版發行的書。AI問他為什么。羅伯特說他錯了，他的研究方向是錯誤的，之前他不明白，現在他明白了，就不能再讓這樣的書印行，否則就是欺詐。AI在電話那端沉默了許久，說，你怎么突然認為自己錯了？這可不是你。羅伯特說，人都有錯的時候，我們固執地認為堅持的是真理，可有一天你會突然發現，你的堅持很可笑。AI說，你變了，羅伯特，你到底經歷了什么？羅伯特想到了那五千條禁令。他又撒了個謊，他說凱茜的死，父親時日無多，可他無能為力，他幫不了他們，這讓他開始警醒自己的所謂學說是誤人誤己。AI說，人終有一死，這不是你的錯，親愛的，你應該好好放松一下。和AI通話結束后不到半小時，羅伯特意外地在家門口遇到了當初接他到永生人俱樂部的陌生人。羅伯特冷冷地對陌生人說，你怎么會在這里？陌生人說，不打算請我進家里坐坐？羅伯特回頭看了一眼，薇拉此刻正在做早餐。羅伯特說，就在這里說罷。陌生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有人讓我告訴你，不能銷毀你的著作，不能拒絕將著作翻譯到中國，不能改變你的生活狀態。羅伯特突然失態了，你們監聽我。陌生人說，不要沖動，羅伯特先生。

羅伯特憤怒了，你們愛監聽就監聽吧，我自己的著作，怎么處理是我的自由。

陌生人冷冷地說，我只是負責當面告知您這些，羅伯特先生，同時，提醒您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的什么身份？物理學家，科普作家？

陌生人說，我也不知道，我只負責傳話。您怎么做，是您自己的事。

陌生人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羅伯特當然明白，這個身份，自然不是指他作為物理學家和科普作家的身份，而是指他作為永生人的身份。

親愛的，你和誰在說話。薇拉現在是個幸福的小婦人。

羅伯特說，一個鄰居。

吃完早餐，羅伯特打電話向父親問安，電話一直沒人接。不祥掠過羅伯特心頭，陰影如巨大的黑鳥。他對薇拉說他父親可能出事了，電話沒人接。他和薇拉匆匆趕到父親的家時，他的父親，老羅伯特，已經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神色安詳，如同睡著了一樣，雙手交叉在胸前，抱著凱茜青春秀美的照片。而他的枕邊，放著凱茜生前喜歡的《勃朗寧夫人十四行詩集》。羅伯特抱著父親，壓抑著哭聲，任淚水洶涌，到后來，他放任了自己，孩子一樣痛苦，他哭得很委屈。他痛哭的不是父親的死，而是作為兒子，明知人類可以永生了，自己成了永生人，卻只能如此冷酷地任由父親死去。他是哭自己成為永生人后，漸漸失去了為人的基本美德。他在哭自己，肉體雖然獲得了永生，那個真實的羅伯特，卻已經死去。

薇拉平靜地看著羅伯特痛哭。她沒哭。一個善良的老人走了。她也感到悲傷。可是她不能悲傷，羅伯特現在的悲傷，讓她覺得她需要冷靜，何況，她的肚子里還有孩子。她感到了餓，剛剛吃完早餐的她又感到了饑餓。她沒有勸羅伯特節哀，而是去到廚房，找到兩塊面包，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包，她覺得好多了，這才回到房間，打電話聯系該聯系的人，處理老羅伯特的后事。

羅伯特哭夠了，見薇拉打電話處理父親的身后事，他才止住哭泣。

老羅伯特的葬禮是薇拉一手操辦。安葬完父親，羅伯特沒有在墓地多待一刻。他不敢面對自己，不愿意面對所有與死亡有關的情境。次日，他去就職的學校辦理了退休手續。他還年輕，他的身體比二十歲的人還年輕，他還可以工作一萬個一萬年甚至更為長久，可是，他退休了。他到了退休的年齡。辦完退休手續，他和薇拉結了婚。父親剛剛過世，婚禮辦得很簡潔。注冊，找個牧師主婚。如此而已。羅伯特沒有邀請任何親人和朋友，他也沒有親人。薇拉也沒有邀請她的親人，只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AI。她希望得到AI的祝福。于是他們的婚禮，只有AI一個來賓。牧師為他們禱告說，主啊，我們來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這對進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照主旨意，二人合為一體，恭行婚禮終身偕老，地久天長；互愛，互助，互教，互信，天父賜福盈門，使夫婦均沾洪恩，圣靈感化，敬愛救主，一生一世主前頌揚。那一刻，薇拉是幸福的，而羅伯特卻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因為接下來，牧師的質問，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牧師說，薇拉，你是否愿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薇拉輕聲說，我愿意。牧師問羅伯特，是否愿意這個女人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羅伯特沉默了。他知道，他無法做到。他可以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但他的生命沒有盡頭，薇拉的生命有盡頭。他對她有所隱瞞，有欺騙。他無法確信自己能做到對她永遠忠貞不渝。牧師把同樣的話又問了一遍，羅伯特這才如夢初醒，回答說愿意。儀式結束后，AI過來擁抱了薇拉，也擁抱了羅伯特教授，送上了真誠的祝福。AI看出了羅伯特心不在焉，她悄悄地提醒羅伯特，好好待他的新婚妻子。

薇拉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她不再畫畫，說繪畫顏料對胎兒健康不利。她要生下健康的孩子。薇拉這樣說時，羅伯特就在想，只要給孩子做納米機器人植入手術，孩子就會永遠健康。羅伯特內心的陰影面積越來越大。薇拉以為羅伯特還沉浸在失去父親的痛苦之中，她試圖寬慰他，可是沒有辦法。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在提醒羅伯特教授，他內心的道德感如同蝎子，用毒針扎著他的心臟。別人怎么樣他管不了，他希望，薇拉，他的孩子，AI，這些他在意的人，能夠如他一樣幸運被計算機選中，成為永生人。他不知道他能為此做什么，也許，他能做的只有祈禱和等待。

轉眼過了炎熱的夏天，第一縷秋天的風吹到這座城市。秋天是傷感的季節。中國人就有悲秋一說。進入秋天之后，羅伯特的心情卻略有好轉，他現在盡量減少了作為科普作家和讀者交流的次數。他的講座，因為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感，明白自己的每句話都是謊言而變得枯燥無味。他覺得，在做講座時，他是個騙子。但他不得不講。這是永生人俱樂部對他的指示。他需要用他的所謂永生理論，來欺騙麻瓜們。幾次講座的失敗，讓他的粉絲數大幅減少。羅伯特為此略感安慰。AI問羅伯特教授，到底怎么了。羅伯特說，這樣很好。他現在更樂意陪著薇拉，做個退休的老人和準父親。秋風吹起后，天一日日涼爽，天空每天都會有大雁南飛。大雁的叫聲悠遠而自由。羅伯特便會想，活上一萬個一萬年而失去自由的永生人，并不比只有十年生命的大雁來得幸福。如果現在讓他選擇，他寧愿選擇有限但自由的人生。薇拉的肚子已經很夸張地隆起。她很享受這等待孩子降生的時刻。她喜歡一手托著肚子，一手撐著腰肢，在美麗的云河邊散步。入秋的云河水泛著藍色的波光，綠色的波光。陽光變得溫和起來，一早一晚，已經有了深深的涼意。河對岸的遠山上，楓樹已經變成了紅黃綠相雜的斑駁的色彩，天空顯得愈發高遠和幽藍。陪著薇拉散步時，羅伯特胳膊彎里會搭著薇拉的風衣，溫度降下來時，他會為薇拉披上。他們看上去很恩愛。但只有羅伯特自己知道，他的內心，沒有一刻安寧。孩子會死的，會死在他前面。這個念頭頑固地盤踞在羅伯特的心頭，如同一株陰綠色的藤蔓，在潮濕的季節瘋長。他仿佛看到了兒子，他這樣認為，薇拉會生下一個男孩，他會看到那個男孩慢慢長大并老去，然后死在他的面前，而他永遠年輕。羅伯特努力控制內心的陰郁，讓自己接受事實，同時也安慰自己，薇拉還年輕，也許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五十年后，科技迅猛發展，人類找到了離開地球去到遙遠星球的辦法，永生人俱樂部的規則會隨之更改，他們會容許更多的人成為永生人，或者到那時，每個人都是永生人。羅伯特相信這一天會到來。他只是希望這一天能早點來到。這樣的想法如一劑毒品，麻醉著羅伯特的痛苦，也給了他不去想這些問題的理由。但他還是會止不住想，永生人俱樂部控制永生技術，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害怕地球無法養活那么多的人類嗎？還是基于獨裁的需要？永生人俱樂部除了讓他繼續作為一名科普作家普及他的那些不可能的永生理論之外，也沒有對他提出什么別的要求。他相信，正是他的這所謂的永生理論，可以對人們的正常思維造成干擾，從而有效地為人類真正的永生科技更長久地保密形成掩護，才讓計算機選定他成為永生人。也就是說，因為他是騙子和同謀，才獲得永生資格的，而不是因為他的智慧可以為人類或永生人類造福。這樣的想法，也讓他時時感到恥辱。他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他無力改變的事情。剛成為永生人的那段時間，看到普通人，他都會去想，他或者她是自然人還是永生人？他甚至這樣幻想過，也許薇拉也是永生人。但是觀察告訴他，薇拉的身體沒有發生變化，她和他，不是一種人類。

秋天讓世界變得干爽而明亮。薇拉說想去靈都度假。她喜歡那個地方，她想在靈都生下他們的孩子。羅伯特陪著薇拉到了靈都。他們住在酒店里，他每天會陪著薇拉在外面散步。現在薇拉不能如過去一樣，和他一起大吃各國美食了。但當他們經過中國人開的餐館、韓國人開的餐館、法國人開的餐館時，他們會回憶起過去的幸福時光，會說起某一味美食。比如經過中餐館時，薇拉會說到左宗棠雞。作為中國通的羅伯特，會對薇拉講起左宗棠這個中國人。薇拉慢慢側過身，一手托著她的腹部，一手撐著腰肢，她的長發現在已經扎起，脖子顯得更加修長，雙乳愈發堅挺。她的眼里依然流動著他們初識時的波光，只是這波光中不再是初識時的驚奇與興奮，而是安寧與滿足。她就這樣看著羅伯特說，親愛的，你對我講過的，左宗棠。羅伯特說，噢，你看我，忘記了。薇拉說，我愿意再聽一次。經過一家韓國餐館時，薇拉提到了那部前些年風靡世界的電視劇，說到里面那個活了四百年的漂亮的教授和那個調皮的女主角千頌伊。薇拉在懷孕之前的性格，恰如千頌伊的大大咧咧。現在，她變得穩重了。薇拉問羅伯特，如果他能活四百歲，還會愛她四百年嗎？羅伯特沉默了。他何止能活四百歲，他的生命是無限，是永遠，是末日無期。羅伯特教授會止不住在腦海里回憶他那天被帶到永生人俱樂部的路線。他堅信俱樂部在靈都。靈都的每棟建筑都是那樣可疑。羅伯特知道，他不能試圖尋找俱樂部所在，他現在什么也不愿去多想。他只想陪著薇拉，生下孩子。然后給孩子很好的教育，成為這個世界最為智慧的那一類人，從而獲得加入永生人俱樂部的資格。當然，羅伯特說，我會愛你四百年。可是他心里卻在問自己，四千年呢？四萬年呢？

羅伯特把自己變成一只將頭埋進沙子里的鴕鳥，享受著這所謂的現世安穩。命運卻給他開了更加殘酷的玩笑。薇拉在生孩子時產后大出血。孩子保住了，如羅伯特所愿，是個男孩。我們稱這個孩子為小羅伯特。薇拉沒能看一眼她的孩子小羅伯特，她昏迷了過去，送進ICU搶救，生死未卜。羅伯特知道，以現有的技術，搶救薇拉根本不是難題。只要給她植入納米機器人，納米機器人會迅速修復她的身體。她會安然無恙，而且她會和他一樣，獲得永生。羅伯特沖著主治醫生吼叫，讓他們給薇拉植入納米機器人。主治醫生和他的助手、護士們，看著羅伯特，眼里滿是同情與悲憫。主治醫生說，羅伯特先生，我們充分理解您的痛苦，我們會盡全力。可是，您所說的納米機器人，只是您的幻想。人類目前尚沒有掌握這樣的技術。醫生又對他助手說，這可憐的先生，他瘋了。

他們認為羅伯特失去了理智，他所說的話，沒有引起他們的重視。他們愛莫能助。羅伯特眼看著薇拉被送進了重癥病房，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對薇拉說出他的愧疚。薇拉在昏迷前對羅伯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愛你，羅伯特。羅伯特拉著薇拉的手，說，我愛你，四百年，四千年，四萬年，四萬個四萬年。你等等我薇拉，你等等我。羅伯特想，去他媽的永生人俱樂部，去他媽的五千條禁令。他滿大街瘋跑，他沖進每棟形跡可疑的大樓，他在那些樓里大喊大叫，出來，我知道你們就在這里，出來，你們這些獨裁者，自私狂，你們這些騙子，你們憑什么隱瞞人類永生的技術。

人類把他當成了瘋子，直到后來，他被警察制服。

羅伯特沒能和薇拉作最后的告別。從警察局出來時，薇拉已經永遠離開了他。他沒能救得了薇拉。他的行為觸犯了五千條禁令中的很多條，他接到了警告和處罰，他被告知終身不能進入永生人俱樂部的決策層，并降格為永生人俱樂部的三等公民，不能享受科技的及時更新換代。而且，他們告訴他，因為他違反了禁令，他的孩子小羅伯特自然失去了成為永生人的資格。這是最終的判決，他沒有申訴的權利。如果他再不能克制自己，他和他剛出生的孩子將被抹去，被清零，被DELETE。

羅伯特憤怒過，但最終他后悔了。他不后悔自己被降格為三等永生人，而是因為他的過失，兒子失去了成為永生人的資格。這人類古老而愚蠢的連坐制。永生人的科技進入到了21世紀的最前沿，而律法卻回到了古老的公元前。羅伯特對永生人俱樂部的專制充滿了憤怒，他的過錯是他的過錯，憑什么他的過錯要影響小羅伯特的命運。然而他無權申訴，申訴只會換來更為嚴厲的處罰。薇拉走了。面對著剛出生的孩子，羅伯特束手無策，他六十歲了，但他并沒有做好成為父親的準備。好在有AI，AI說她一直想要孩子，那么，就讓她擔起母親的職責吧。

失去薇拉后，羅伯特用了將近兩年時間，漸漸從痛苦、悲傷、憤怒中走出。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他依舊是科普作家，他的書依舊能賣，他得掙錢養活自己和小羅伯特。他甚至再次打起精神，到中國進行了一系列講座，他在中國的講座并不成功。這個國度的人們關心雞毛和蒜皮，沒有房子的關心自己什么時候能買上房子，房子多的關心房子什么時候再翻倍。談論永生和終極問題，顯得有些可笑。也不是說羅伯特的書在中國受到了冷遇，不，事情恰恰相反，這個國家盛產仁波切，那些小富起來的中產，流行穿棉麻，流行雞湯文化，流行將頭埋進沙堆里，流行躲進小樓成一統。羅伯特感到悲哀是在于，他的讀者們將他歸為靈修導師，將他的著作當成了心靈雞湯。沒有人關心他著作背后的量子物理與中國宗教，這讓他的中國之行極不愉快。他試圖和人們談論人工智能，談論谷歌公司的人工智能棋手，它幾個月前戰勝了這個國家十九歲的天才圍棋少年柯潔。但這一切并未引起人們的重視。顯然，還有更多迫切的問題擺在這個國家的國民生活中。有個中國作家寫了一本關于人類永生的小說，道出了人類已經永生的真相，但作家的小說被當成了科幻小說，沒有人在意他的憂患。羅伯特再次去了武當，他沒能找到當年教他引導術的老師。羅伯特已經許久不做引導術了。回到他的國家之后，羅伯特決定當個好父親。他欠這孩子的，是他讓小羅伯特失去了成為永生人的資格。他能做的，只有陪伴。他希望孩子有限的生命能夠快樂。

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慢。對于永生人來說，時間已經是無關緊要的概念。如果不是小羅伯特的成長留下了時間的印痕，羅伯特將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小羅伯特會坐了，會爬行了，會站立了，他邁出人生第一步，第一次喊爸爸，能聽懂羅伯特給他講的故事，開始問羅伯特關于媽媽的事情。時間在小羅伯特的身上是成長，在AI的身上卻是飛逝。隨著小羅伯特一天天長大，AI在一天天蒼老。她不再做編輯，在做完了羅伯特的中國之行后，她就退休了。事實上，她又和羅伯特生活在了一起，只是他們不再是夫妻，他們像兄妹，他們是一家人。AI讓小羅伯特叫她姑姑。時光真是無情。小羅伯特在長高，AI在變矮。沒過幾年，小羅伯特已經比AI高了。她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一年比一年多，她曾經明亮的眼睛開始變得渾濁，走路不再輕快。轉眼，真是轉眼間啊，她已經是個十足的老人，而羅伯特，他的身體依舊年輕，他每天都要用一定的時間將自己化妝成老人的樣子。每每對鏡化妝時，羅伯特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想起他第一次邁進永生人俱樂部的那個下午，當他聽說人類可以永生時的懷疑，驚喜。而事實上，他這一生的幸福與快樂，也從那個下午失去了。時間將他變成了一個資深的騙子。居然沒有人發現他的秘密。他的身體是年輕的，他時時被強烈分泌的荷爾蒙所困擾。他的心里已經不那么想念薇拉了。他渴望著再一次的愛情。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他自我解決生理的問題。他努力用老人的心態生活。如果是正常的人生，他現在已經老了，轉眼之間，在小羅伯特十六歲時，羅伯特已經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他要努力像七十六歲的老人那樣生活。永生人俱樂部已經告知他，在他八十歲時，他將要“死去”。當然，這個死是做給麻瓜們看的。他將死去，然后，獲得另外的身份，以二十歲的形象，在另外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他的人生，工作，從事不同職業。否則，這世上有太多人活到一百歲甚至更長而沒死，遲早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和不安。按照永生人的法則，他“死”之后，將不允許和之前認識的人接觸。他知道，自己和小羅伯特，和AI在一起的時光越來越少了。他珍惜這僅有的四年時光。

然而，羅伯特害怕這一天到來。小羅伯特在一歲時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五歲時，他顯露出了作為一名天才畫家的特質。他對色彩充滿好奇。十歲時，小羅伯特已經能像成熟的印象派大師那樣繪畫。他的色彩透亮而憂傷，他繼承了母親的基因，繪畫天賦比母親還高。小羅伯特的身體一直弱。從小到大，幾乎很少有不生病的時候。他經常感冒，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自由無拘去瘋去野。他跑上幾步就會出虛汗，出完汗會咳嗽，一旦咳起來就沒完沒了。醫生診斷他還患有支氣管炎。他的性格內向而沉默，從小似乎就不快樂。這與羅伯特的愿望正好相反。小羅伯特不怎么說話，小小年紀，眼里總是飄浮著憂慮的色彩。羅伯特知道，兒子隨時可能早夭。醫生認為小羅伯特很難活過十八歲，他喜歡黑夜，白天蒙頭大睡，到了晚上，他的時間才開始。兒子的繪畫天賦，和他病弱的身體，讓羅伯特心里的愧疚與罪惡感瘋狂滋長。他不顧違反禁令，再次開始主動尋找永生人俱樂部，他相信，永生人俱樂部是能說理的地方，他愿意用自己的死來換得兒子的永生。顯然，他的愿望落空了。他根本找不到那個所謂的永生人俱樂部。那個名叫庫切的男人，羅伯特再也未見到過。

羅伯特能做的，是像個麻瓜一樣生活。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和AI和孩子在一起。屬于AI的時間也不多了，他要用自己的關心，來盡量彌補對AI的愧疚。羅伯特的選擇是正確的，就在這一年，AI走完了她作為自然人的一生。她的靈魂離開了她的肉身。AI在死之前，似乎預感到了她的死亡。這一天，她將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穿上了她最喜歡的黑色緞面繡有一團牡丹的旗袍，將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她拿出了一個鑲有珍珠的如王冠樣的飾品，那是羅伯特送給她的第一件禮品。她甚至叫來了羅伯特，讓他為她戴上。她端坐在鏡前，腰板努力挺得筆直。親愛的，你能幫我戴上它嗎？AI說。羅伯特說，當然。羅伯特還記得這頂鑲了珍珠的王冠。他仔細地幫AI戴上，想起了許多年前，他為AI戴上王冠時的情形。那時的AI多么年輕，烏黑的長發，深黑的眸子，皮膚光潔而白皙。那天她也穿著旗袍。他曾經是那樣迷戀她身上的中國韻味。老了。AI說。她這樣說時，并沒有悲嘆，只是在平靜地陳述這樣的事實。你不老，你還很漂亮。羅伯特親吻了一下AI花白的頭發。說，對不起，這輩子，我沒能對你忠貞不渝。這天，AI摔了一跤，就再沒有醒過來。一切是那樣突然。羅伯特似乎已經習慣了親人的離去。他顯得很平靜。小羅伯特對姑姑的感情要遠勝于對羅伯特。事實上，他把AI當成了母親。AI去世后，小羅伯特的情緒越發低沉，他把自己關在畫室里，沒日沒夜地畫畫。他的畫風大變，不再是印象派的純凈。他畫的全部是死亡主題。他的畫布上出現了母親薇拉，出現了AI，出現了無邊的黑暗。畫面猙獰而恐怖。他又生病了，沒完沒了地咳嗽，這讓羅伯特很揪心。直到有一天，羅伯特進入兒子的畫室，他看見兒子坐在畫椅上，雙手抱著頭。羅伯特從兒子一聳一聳的肩部動作，知道兒子在哭。他想安慰兒子，目光卻被兒子的畫吸引。羅伯特在畫布上看到了自己，那是他健康年輕沒有化妝時的樣子。而他的身邊，是蒼老的AI，還有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的薇拉。讓羅伯特感到觸目驚心的不只是這些，在畫布上，兒子寫了一行字：當你獨享永生。那一瞬間，羅伯特如釋重負。他知道，兒子洞悉了他的秘密。也許，是兒子看見了他化妝時的樣子，羅伯特覺得自己做得很隱秘，兒子不可能看見他沒有化妝的樣子。羅伯特想起，在兒子三歲之前，他經常抱著兒子一起洗澡。父子倆光著身子，他給兒子的身上打滿泡泡，那是他們父子有限的歡樂時光。兒子稍大一些，羅伯特就注意在兒子面前保密了。也許，三歲前的記憶，在小羅伯特的心中被喚醒，由此有了許多的猜測和疑惑。羅伯特想，這一天終于來了。他反而坦然了。他以為兒子已經完全洞悉了他的秘密，卻沒有想到，兒子只是畫出了他隱約中已經模糊的童年記憶。他哭泣，是哭泣父親也已老去。正是這樣的理解錯位，使得一切出現了戲劇性的轉變。羅伯特抱著兒子的頭，向兒子坦白了他的秘密，把這些年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罪惡吐露。小羅伯特并沒有責怪父親。他似乎以無限的寬容原諒了他的父親，這讓羅伯特更加痛苦。他渴望兒子罵他，恨他，不原諒他。然而兒子接受了這一切，很坦然。后來，小羅伯特一直畫關于永人生的主題。羅伯特決定，他要為兒子辦個畫展。這是他能為兒子做的，也是他最想為兒子做的。然而，他的這個小小的愿望也落空了。他被警告不許辦這樣的畫展。永生人俱樂部害怕這樣的畫展會泄露機密。最為重要的是，羅伯特已經泄密。

在小羅伯特十八歲那年，也就是醫生認為的小羅伯特生命限期那年，羅伯特被永生人俱樂部判處了終身監禁。

監禁羅伯特的監獄，是一棟深入地底十九層的建筑。在這里，聽不到外面的聲音，看不到自然的光線，他不知道時間的變化，也不清楚外面世界發生了什么。他每天得到一次食物，食物由自動設備送到他獨處的監倉。他不知道兒子怎樣了。一開始，他焦躁不安。他擔心兒子生病。出于人道主義，永人生俱樂部的獄卒隔一段時間，會帶來他關心的兒子的消息。他的兒子小羅伯特在父親突然消失之后，變得堅強了起來。他活了下來，有了自己的工作，能賣畫了，還遇上了他喜歡的姑娘。他的兒子結了婚。他的兒子成了著名的畫家。他的兒子一幅畫拍出了天價。羅伯特看著這些視頻資料深感欣慰。這樣的消息，有時一月會傳來一次，有時一年會傳來一次，有時數年傳來一次。羅伯特慢慢也不這么關心這些消息了。看到這樣的視頻，仿佛看別人的故事。人類的科技日新月異。其間，他們為羅伯特升級了納米機器人。當然，他的升級換代，是落后于沒有失去自由的永生人的。他們告訴羅伯特，現在的納米機器人能從宇宙中獲取能量，他們預計這樣的機器人的使用年限可以達到一萬年甚至更久。當他們為羅伯特更新體內第五代納米機器人的時候，人類已經不僅僅實現了永生，而且擁有了不壞之軀。哪怕用機槍將他的肉身打成篩子，納米機器人也能在瞬間修復他。羅伯特有時也會打聽，現在人類是否還是分成永生人和自然人。但是他的這些問題，沒有人回答他。

漫長而枯燥的監禁時光，他不被允許閱讀，沒有放風，整天除了枯坐就是枯坐。他的自由空間只有不到十平方米。開始的一兩年，他以回憶打發時光。他回憶生命中最幸福的那些時光片斷，回憶與薇拉的相遇，回憶他們一起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回憶AI，回憶父親和母親，回憶兒子，回憶完生命中所有的幸福，然后回憶那些悲傷，那些死里逃生。每當回憶起他成了永生人后，他開始說謊時，羅伯特的內心就會涌起刺痛。他試圖不去回憶這些。但是他也知道，這是他必須面對的。于是，他用了一段不知道有多長的時間，專門來回憶這些對于他來說是恥辱的往事。他并不試圖原諒自己，也不譴責自己。他要的只是坦然地面對，面對自己靈魂中的那些崇高與卑微，光榮與恥辱。他慢慢想明白了，這才是人。人就是這樣一個復雜的組合體，每一分每一秒，可能是善的也可能是惡的。如同量子物理對世界的描述一樣，事實上，從人性的角度描述，人也是處于善惡之間的，確定人是善是惡的，是這個復雜的世界。他明白了佛家所說的，一善念是一菩提。慢慢地，他回憶起這些時，如同在回憶別人的故事。無喜無悲。他超脫了區別心。自己和別人，原來就是一體的。可是他的這一生可供回憶的事情終究是有限的，他活了八十年，最多用上八十年的時間，他就可以把一生回憶一遍，再用上八十年，回憶第二遍。八十年于有限的人生來說，自然是漫長的，可相對于他無限的人生，八十年不過一瞬間。他要找點事來做，讓自己的內心不至于枯寂。于是他試著將時間分解來回憶。一開始，他能將時間回憶分解到小時，遇見薇拉的第一天的第一個小時，他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他用一天的時間來回憶這一個小時。后來，他有能力將回憶分解到分鐘，每一分鐘他說了什么，心里想了什么，薇拉做了什么動作。他能用一天的時間來回憶這一分鐘。后來，他將回憶分解到秒。他能用二十四小時來回憶一秒，用三十天來回憶一秒，用一年來回憶一秒。那一秒鐘的每一點微小的變化，在他的回憶里都纖毫畢現。這樣的回憶，讓他的時間比自然的時間變得緩慢。用一年的時間回憶一秒，在他看來，他只是度過了一秒鐘的時光。他用這樣的速度，把他一生中所有能回憶起來的事情都回憶了一遍，等再也沒有什么可供回憶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人類的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他已許久沒有進食。時間在他身上出現了神奇的停止。那個獄卒再也沒有出現過。他身處的監倉沒有光，沒有聲音，地下濕漉漉的。有一天，他站起來，去推曾經緊鎖的鐵門，鐵門一觸即潰如粉末，在空中揚起灰塵。他試著走出去，用了漫長的時間，想盡了能用的辦法，終于從第十九層地下監獄走了出來。強烈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仿佛太陽就在他的面前。他閉上眼，等到天黑，才敢慢慢睜開眼。

他開始打量眼前的世界。

這是黑暗的世界。黑暗中，隱約可見許多高大的建筑直聳入云。這是羅伯特之前所未曾得見的奇景。這城市那高聳的最高峰，在這些建筑面前顯得如此低矮。讓羅伯特感到不解的是，這些巨大的建筑里沒有一絲光亮，世界也沒有一絲聲音。他所置身的世界是一個死寂的世界。羅伯特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于是他小心地發出了一聲咳，他清晰地聽到了咳嗽聲。羅伯特小心翼翼地在這些建筑的腳下行走。地面的塵灰足足有半尺厚。借著微弱的星光，羅伯特可以做出判斷，這是一座死城。沒有人類的蹤跡，讓人疑心隨時會有兇猛的野獸出沒。他走得很慢，眼前的街道已經沒有一星半點他記憶中城市的樣子。他走了許久，城市沒完沒了。街道上，橫七豎八的是一些類似交通工具的東西。從這些跡象來推理，可以想見，這座城市在百年前，或者更久遠前，發生過意外，人們撤離了這座城市。看得出，撤得有些混亂無序。羅伯特走了一整夜，走到天亮時，依然沒有走出城市。從已經干涸的河流和對面的山形來看，他知道自己現在身處的是過去的靈都。河流干涸了，山上沒有一株活的植物，到處都是塵灰。羅伯特意識到，他這是來到了世界末日。他從未想過的末日景象，如今就橫亙在他的眼前。天亮后，他才得以看清，在他被關進監獄之后的漫長時光，人類進行了多么偉大的創造。眼前那些高樓密密麻麻直插云端之上，仿佛直接穿過大氣層進入了太空。這樣的高度，是他曾經熟悉的時代所不能想象的。羅伯特不停行走，他渴望能遇見一個人類，不，哪怕是一個有生命的，一只貓或者狗。然而什么都沒有。羅伯特無法想象人類經歷了什么。他走進一座座高樓，試圖從中尋找蛛絲馬跡。然而什么都沒有找到。別說是找到活人，連人類的尸骨都沒有。人類就這樣消失了。他們曾經如此輝煌。永生人，自然人，羅伯特想，在末日面前，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專制，民主，等級，不過是夢幻泡影。

人類去了哪里？是滅絕了，還是移民去了別的星球？他們耗盡了地球上的資源還是發生了什么事情？一切毫無頭緒。羅伯特走累了，在一棟大樓前坐下。他想起了不知是多少年前，他第一次聽說人類永生的日子，想起他的親人，他的兒子。這一切，在漫長的時間面前，變得那樣虛幻而又真實。羅伯特發現了一個殘酷的現實，他走出了深入地底的第十九層監獄，獲得了自由，卻步入了一個更大的監獄，荒蕪的地球。這讓他感到了絕望，雖然他已經不抱希望。但他決定要活下去。事實上，他只能活下去。已經沒有辦法能消滅他的肉身。他自己也不能。除非啟動那控制著他身體里的納米機器人的程序，將他的肉身消除。但是現在，顯然這一切是不可能的。活下去，也許，還能幸運地找到和他一樣的人。他決定，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可能遇到第二個人類。他在行走過的地方，用石頭在石頭上留下記號。他希望有和他一樣活著的人，能看到他留下的這些記號，能順著記號來尋找他，和他會合。他的幻想落空了。這世界上，他是唯一能呼吸的生物。走出他生活的城市，又走了不知多遠，眼前的世界是一樣的荒涼，沒有水，沒有樹，連蚊蟲都沒有一只。他每行走到一處，會在山洞的巖石上留下人類活動生活的印跡。他畫薇拉，畫AI，畫永生人，畫他記憶中的一切事物。他試圖把他曾經熟知的世界，重新建立在石頭之上。他相信，也許幾萬幾十萬年之后，人類生活的一切印跡都從這個星球上消失了，到那時，會有新的智慧物種誕生。他要盡可能把祖先們的智慧告訴未來的人類。這讓他找到了繼續活下去的意義。這個星球，成了他最大的畫布。他想到許多許多年前，自己也曾經有過成為畫家的夢想。他就這樣畫了下去。

然而，意外再一次發生。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羅伯特發現，時光開始在他的身體上留下印記了。他感到了自己開始衰老，衰老在迅速到來。他開始有累的感覺。夜晚他感到寒冷，白天他感到饑餓。他明白，納米機器人并沒有如人類之前預想的那樣，能無限時地運作。這一發現讓他感到很開心，也有一些遺憾。開心的是，他終于可以死去了。他和父親一樣，和薇拉一樣，和AI一樣，和兒子一樣，他并不是永生人，只不過活得更為長久一點。他也遺憾，還有許多人類曾經的文明符號沒能刻完。他想起，在他年輕時候學習的吐納引導之術，也想到量子力學關于世界的描述。世界并不是真實存在的，世界處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只是因為被觀察了，世界才會存在。那么，現在這個星球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還有他這個活著的生物在觀察，他死了，這個世界，事實上也就處于在與不在之間了。那么，如果他能做到摒棄自己的意識，真正物我相忘，是否，他可以獲得另一個意義上的永生，或者說獲得真正的自由。他又一次盤起腿，打坐。眼觀鼻，鼻觀心，心觀丹田。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什么那么多人和他一樣打坐，努力讓自己的意思守住一點，依然沒法羽化。眼觀鼻，鼻觀心，事實上還是有觀的存在，有了觀，就有了有，有了有，這個世界也就真實存在了。他在監獄里心守一處，盡了最大可能，也只是做到讓時間速度變緩，將一秒鐘變得比一年長久，但相對于永遠，那依然是有限的。人類想突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真正要做到的是空，是無。人類只要想長生不死，就不可能真正獲得永生。羅伯特想，如他這樣活了不知幾千年還是幾萬年，依然無法真正做到空與無。那么，好吧，死神，快來吧。我死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了。羅伯特感覺得到他在慢慢死去。他享受這死亡的過程，他想，薇拉，AI，父親，兒子，我來和你們會合了，我愛你們。他為自己活了不知幾萬年，依然能擁有作為人類最偉大的品質——愛——而深感欣慰。